白银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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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现男人不在,又看见屋里的女仆,正坐着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样的
寂静。跑到茅厕,外面并没有守着下人。
她冲了进去,挨千刀的,终于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姚夫人惊天动地地失声喊叫起来,却没有惊慌得乱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跃而上,一把抱住男人的小腿,就像举起整个世界一样,用了神来之力,那么成功地把男人举了起来,摘了下来。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她的柔软之身时,她才同男人一起,从那个死亡之凳上跌落下来。
闻讯赶来的仆佣们帮着她,又掐人中又呼叫,终于使男人出气了。
男人,男人,这是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没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个完全丢失了魂灵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也不想说了。
姚夫人也更显现了她的勇敢和刚烈。她把男人捆绑起来,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辆马车,风风火火进了城。
在那个时代,妇道女流是不宜出头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样的大商号,即便是本号的家眷,也几乎不可能。但姚夫人并没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问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进入字号吗?
她来到天成元票庄的后门,披了一件带来的孝袍,就当街跪了。
字号的茶房,立即就报告了孙大掌柜。
孙北溟问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见了她。
听了姚夫人的哭诉和询问,孙北溟对她说:“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柜捆几天,行不行?”
姚夫人还能说不行?她说:“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
孙北溟说:“要救他,还得去搬老东家。”
5
孙北溟打发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顶小轿,往康庄去了。
他真是没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选了这一条路走。平素那样一个精明机灵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天成元要是想把你开除出号,孙某那天还给你说那许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几句,夸奖几句,宽慰几句,不就是了。往后,你是“藏”,还是“露”,是做胡雪岩第二,还是做一个西帮俊杰,孙某人也不必操那种闲心了。康老东台要是恩情断绝,他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了,哪还会有那一份好兴致,披挂官服,兴师动众,给你演那一场戏!
实在说,孙北溟是有些偏爱邱泰基。他做下这种狗屎事,即使老东家真不想要他了,孙北溟也会设法说情,千方百计将他留在天成元的。何况在用人上,康老东台从不强求字号。但既做下了这种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孙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后降一二厘身股,派往边远苦焦的庄口,再历练几年。可现在,这混账东西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张扬出去,岂不是天成元逼死了自己的老帮!早知会这样,还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处置就是了。
多亏有那样一个勇敢刚毅的女人,这东西没有死成。
邱泰基居然选择了死,这的确叫孙北溟大失所望。一个可造就的西帮商人,他不仅在外面要懂得一个“藏”字,内里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样一分刚毅,置于绝境,不但不死,还要出智出勇。你内里狗孙,还有什么可藏!邱掌柜,真没有想到你这样狗孙。我们天成元就是把你开除了,你就没有路走了?你要能赌一口气,三十多岁从头做起,去拉骆驼,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为西帮俊杰!在邱泰基身上,孙北溟已经不想再做什么文章了。及早将字号的处罚,对他说出就是了。邱掌柜,你也不必死了,不必让你有智有勇的女人看守你,捆绑你了。我们不会开除你,但要减你的二厘身股,等歇够你的假,就在肃州、库伦、科布多,挑一个庄口,上班去吧。
孙北溟去康庄,是要向康笏南说一声,毕竟是几乎出了人命。康东台那出戏,演得重了,邱某人不是那种可负巨重的人才。对他不必抱厚望,也不必太重责。他的女人,倒比他强。当然,他还另有大事,要和东家商量。
出南门,过永济桥,穿过南关,就沿了那条溪水,一直南去。野外田园一片青绿,风也清爽许多,孙北溟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他好久都没有出城来一享悠闲宁静了。春天,就想上一趟凤凰山,往龙泉寺进香,一直就没有去成。京号的戴老帮也几次来信,说今日京师早已不似往日京师,风气日新月异,老号怎么忙,也该来京巡游一次。上海更应去,去了上海,才能知道外间世界,今天已成什么样。
票庄生意,全在外间世界。他虽已老迈,出去走走,还累不倒的。但出游一趟眼前的凤凰山,尚且难以成行,远路风尘地去巡游京沪,岂是那么容易。柜上那些商务,说起来吧,那是要时刻决策于千百里之外,动辄调度万千两银钱。可对他孙北溟来说,这是做了一辈子的营生了,好张罗的。叫他最头疼的,还是近年的时务。
时务不大好把握了。去年京师的维新变法,风雨满天,光是那一条要开设官钱局的诏令,就叫西帮票商心惊,那要削去他们多少利源!刚说要各地庄口收缩生意,预防不测,变法又给废了。不变法,时局就安静了吗?谁也看不清。朝局动荡,致使去年生意大减。今年初开市,正要振作了张罗生意,朝廷忽然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将上缴京饷交票号汇兑。解汇京饷官银,已成票家大宗生意,朝廷禁汇,岂不是要西帮的命吗?但上谕谁敢违,你也只得收缩静观。
再者,近年山东直隶又是教案不断,拳民蜂起,动不动就是攻州掠县,不知是什么征兆。晋中民间练拳习武的风气也一向浓厚,此间会不会效法山东直隶?晋省多喜爱练形意拳,而风行于山东直隶的,听说是八卦拳,又叫义和拳,好像不是同宗。
远处,凤凰山顶那座古塔,已依稀可见。可微风中,好像渐渐多了灼热的气息。去年天雨就不多,一冬一春又一点雨雪都未见。这平川的庄稼还算捉住了苗,可大旱之象已日重一日。
时局晦暗不明,天象又这样不吉利,今年生意真还不知做成什么样子。世事艰难,生意艰难,他是越来越力不能胜。教导邱泰基时,他虽也推崇绝处出智勇,可自家毕竟老迈了。要是有邱泰基那样的年龄,他还会怕什么?
孙北溟闭了眼,那个近年来挥之不去的念头,又跳了出来:什么时候能告老回乡?他是早想告老引退,回家课孙,过一个清闲的晚年。只是,康笏南不肯答应,总说:“等我几年,我也老了,要引退,咱俩一道引退。”
可他哪能等得了康老东家!康笏南七十岁了,身边还守着那样一位年轻的老夫人,竟不显一点老态。真像乡间市里所说:康家的这位老太爷,只怕是成精了。
见到康笏南时,他正在自己的小书房,把玩一片元人碑拓。
康笏南的小书房,在老院中一处单独的小庭院,那里存放着他喜爱的古籍、字画、金石碑帖。康笏南嗜金石如命,除了像孙北溟这样的人物,他是不会在这里会见客人的。
见康笏南又那样沉迷于碑拓间,孙北溟就说:“你自家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却哄着我,叫我等你。越等,你越年轻,我越老。等你放了我,我只怕是有福也享不动了。”
康笏南没有抬头,只说:“孙大掌柜,你也想巴结我,说我越活越年轻?我年轻个甚!年过古稀了,还能不老。你要说享福,那不在年少年老。不是有几句话吗?人生世间,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况知之能享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明窗净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迹图画,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佩玉,不知身居尘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这几句话,对我的心思。”
孙北溟说:“这种清福,那是专门留给你享的。我在柜上,正摩挲钟鼎呢,忽然递来济南庄口的一份电报,说高唐拳民起事,烧了德人教堂,你说我还摩挲个甚!”
康笏南笑了,丢下碑拓,和孙北溟一起落了座。
“摩挲钟鼎,亲见商周,这‘亲见商周’,说得太好。”康笏南的兴致显然仍在那片碑拓间。“你翻检古帖古印,要寻的,还不是这‘亲见’两字!于方寸之间,亲见书家衣冠,亲听篆家言谈,何其快意!”
孙北溟说:“这样的快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肯叫我受用。老东台,我真是老迈了,给你料理不动天成元了。我也不想亲见周商,只想趁还能走几步路,再出外看看。京沪老帮总跟我吵吵,说外间世界已变得如何如何,撺掇我出外开开眼界。我岂不想出外游玩,就是你不给我卸了这副笼套!”
康笏南就说:“孙大掌柜,你要外出游玩,得把我带上,千万得把我带上。你不会嫌我累赘吧?我能吃能睡,能坐车马,拖累不了你。”
“老东台你要允许我告老,我就和你结伴出游天下。”
“你卸了任,各码头那些老帮们,谁还肯招呼你?”
“不招呼我,敢不招呼你老人家?”
“孙大掌柜,我不是说笑话,什么时候,你真带我出游一趟,趁我们还能走得动。自光绪二十一年,去了一趟京师,就再没有出过远门了。那次,京号的戴掌柜很可恶,只允许我弯到天津,说甚也不叫我去苏州上海,就怕把我热死。这回,咱们不路过京师了,直下江南!”
“那还不容易,只要不花我们字号的钱。”
“我有钱,我不花你们的钱。我也不穿补服,不用你们给我雇绿呢大轿。那个喜爱绿呢大轿的邱掌柜,你们没开除出号吧?”
“我正要说呢,这个邱泰基,还没等顾上开除他,他倒先在自家茅厕挂了白菜帮!”
康笏南听了,显出一种意外的兴奋,好像有几分惊喜似的:“邱掌柜他上吊了?真还没有想到他这样知耻,这样刚烈。”
孙北溟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刚烈,都是给你老人家吓的。一个小掌柜,他哪见过你治他的那种场面!”
“我也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知耻。如今,我们西帮的奢华风气是日甚一日了。财东们只会坐享其成,穷奢极欲,掌柜们学会讲排场,比官场还张扬。长此以往,天道不助,不光难敌徽帮,只怕要步南帮后尘,像胡雪岩似的,为奢华所累。”
“我也是这样说了邱泰基几句,倒把他吓着了。”
“吓着就吓着吧。他顶有生意吧?叫他婆姨多分几年红。发丧没有?”
“他想死没死成。”
“假死了一回?”
“他倒是想真死,已经挂起来了。她婆姨有丈夫气概,发现男人挂了白菜帮,不但没有吓着,还像一股旋风似的,跳上板凳,发力一举,就把男人摘了下来。怕他再死,还用一条大绳捆绑了丢在炕上,然后就夹了一件孝袍,跑到柜上,寻我来了。”
“还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孙大掌柜,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没有死成的邱掌柜,你还开除不开除?”
“原来我也没想开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减他二厘身股,发配到苦焦的庄口得了。
”
“孙大掌柜,你既然想把他打发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发他到归化?”
“老东台,归化是大码头,更是你们康家的发迹地,福地,岂能叫他到那地界?”
“你看吧,不宜去归化,那就拉倒。不开除他,孙大掌柜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诉他一声?不是想折腾你,是怕别人告诉他,他不信,还想死。你大掌柜亲自登门,亲口告诉他,他要还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我要说柜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们能叫你老太爷去吗!不是我不想去,原来我还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这一挂白菜帮,我是泄气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选了这条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邱掌柜他狗孙不狗孙,往后再说吧。他这故事,张扬出去了吧?”
“捂不住了。我没给你说吗,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后门一跪,有多少人看热闹!”
“张扬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刚才我给你说的出游江南,可不是闲话。孙大掌柜你一有空,咱们就赶紧起程。”
“老东台,你是真想出游?”
“看看你,孙大掌柜,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当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老东台,你不敢连我也吓唬。你说下江南,咱们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时局不靖,去年要变法,弄得满天风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隶山东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县。”
“不管它,咱不管它。”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岁数吧?”
“我要年轻,还用求你呀?孙大掌柜,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那就什么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远门。”
孙北溟从康庄归来,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游。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了那种折腾吗?不过,他深知康笏南是一个喜欢出奇的人,或许真要那样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归化,孙北溟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三爷正在归化,是想调邱泰基去派什么用场吗?
只是,这一次孙北溟并没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亲自去水秀。没出息地寻了死,倒有了功劳似的!他派柜上的协理去了,交待协理不用客气,说完“减二厘身股,改派庄口”就赶紧回来,不用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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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北溟走后,康笏南再没有兴致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马就起程,去巡视各地码头。从听到邱泰基擅坐绿呢大轿,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决计要出去巡视一次。
对邱泰基这个年轻掌柜,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时邀那些下班老帮来闲聊说笑,岂止是闲聊说故事。除了闻听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亲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负,康笏南是看出来了。但他竟然会那样喜爱张扬,喜爱骄奢,康笏南还真没有看出来。他们都学乖巧了,看你喜欢什么,就在你面前装出什么样。他们在外的排场、浮华、恶习,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晓!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视天下生意,那当是康家一次壮举,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后一次外出巡视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爱出巡。只是近些年,他们总吓唬他,不是说外埠会冻死他,就是说会热死他。反正他们是千方百计阻拦他,不许他出巡,好由他们为所欲为。
经多少世代风云际会,西帮才成今日这番气候,但奢靡骄横的风气也随之弥漫,日甚一日。西帮之俭,似乎已叫一班年轻掌柜感到窘迫了。这怎么得了!叫你们尚俭,不是叫你寒酸吝啬,是要你们蓄大志,存宏图,于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学智勇,走马天下,纵横天下。无所图者,他才奢靡无度。西帮至今日,即可无所图了吗?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总是清夜难眠,沉重无比。
十九岁那年,他通过府试,取得生员资格,但父亲却反对他去参加乡试。就在那时,父亲给他说了雍正皇上的那道御批。那也是一个寂静的清夜,父亲让他把大多灯火熄灭,只留了一枝残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惊骇地听父亲背出那道朱批,又说出了那样的话。那情景,他真是一生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