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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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敢有违父亲大人的意愿。”
“老六,你母亲生前对你寄有厚望,所以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将实情向你说明。我们康家是以商立家,我们晋人也是以善商贾贸易闻名天下。可你读圣贤书,有哪位圣人贤者看得起商家?士,农,工,商,商居未位。我们晋人善商,朝廷当然看不起。”
“那我们山西人读书求仕,为何也被小视?”
“人家都以为,有本事的山西人,乡中俊秀之才,都入商号做了生意;剩没本事的中常之才,才读书应试。所以,你就是考得功名,人家也要低看你一眼的!”
“这是市井眼光,朝廷竟也这样看?”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於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雍正皇上就在这个奏片上留下御批说:‘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你听听,对山西读书人,巡抚大人视为中才以下,皇上干脆指为最下者!”
“真有这样的事?”
“谁敢伪造御批!晋省大户,都铭记着雍正的这道御批。”
“父亲大人,那我从小痴于读书,是否也被视为最下者,觉得殊为可笑?”
“朝廷才那样看。我正相反,你天资聪慧,又刻苦读书,如再往口外历练几年,能成大才的。”
“父亲大人还是要我入商不入仕?”
“我只是觉得你入仕太可惜,自家有才,却被人小看,何必呢?”
“有真才实学,总不会被小看到底吧?”
“渠本翘在他们渠家,算是有大才的一位。光绪十二年考中山西第一名举人,又用功六年,到光绪十八年才考中进士。顶到进士的功名,荣耀得很了,可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在京挂了个虚职,赋闲至今罢了。本翘要不走这条路,在三晋商界早成大气候了,至少也成祁帮领袖。”
“但西帮能出进士,至少也是一件光彩的事。”
“我们西帮能纵横天下,不在出了多少进士举人,而在我们生意做遍天下。朝廷轻看西帮,却又离不开西帮。那些顶着大功名的高官显贵,谁不在底下巴结西帮?去年我到汉口,求见张之洞,不也轻易获准?我顶着的那个花钱买来的四品功名,在张之洞眼里一钱不值。他肯见我,只因为我们康家是西帮大户。但我毕竟老迈了,康家这一摊祖业,总得交给你们料理。你们兄弟六人,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和你三哥了。我一向不想阻拦你走入仕的路,可去年你五哥竟为媳妇失疯,才叫我忧虑不已。本来还指望你五哥日后能帮衬你三哥,料理康家商务,哪想他会这样?现在能帮你三哥一把的,就剩你了。你要一心入仕途,你三哥可就太孤单了。”
“父亲大人,我于商务,那才是真正的最下者。”
“那么说,你还是要铁了心,应朝廷的乡试?”
“如果父亲不许,我只得遵命。”
“我不拦你。你要效忠朝廷,我敢拦你?那你就蟾宫折桂,叫我们也沾沾光!”
说毕,老太爷起身离席。六爷要扶了相送,被老太爷拒绝了,只好把下人吆喝进来。
六爷当然能看出,老太爷对他是甚为失望的。可他也只能这样,他不能有违先母的遗愿。十多年来,先母的亡魂不肯弃他而去,就是等着他完成这件事。一切都逼近了,怎么能忽然背弃!很久以来,先母已不再来显灵。但去年夏天以来,又闹了几次“鬼”。是真是假,众说不一。但他是相信的:先母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在大比前夕,又来助他一把。他怎么能背弃先母遗愿!父命虽也不可违,但六爷更不想有违母命。幼小丧母的他,长这么大,感到日夜守护着他的,始终还是先母。父亲近在身边,却始终那样遥远。
实在说,六爷对料理商事,真是没有一点兴致。
4
正月十四,康家主仆上下又聚于德新堂正厅,举行了一次年下例行的祭神仪式。仪式毕,康笏南向全家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我已老迈,一过这个年就七十二岁了,也该清闲活几天吧。从今年起,德新堂的商事外务,就交给你们三爷张罗了。家政内务,交给你们四爷料理。都听清了吧?”
这样的决定,连三爷四爷他们都没有料到,所以一时寂静无声。还是管家老夏灵敏些,见大家一时都愣着,忙说:“三爷、四爷,快给老太爷磕头谢恩吧。”
三爷这才慌忙跪下,可四爷仍愣着。老夏又过去提醒了一下,他这才跪下,和三爷一道给老太爷磕了三个头。
磕过头,三爷跪着说:“受此重托,为儿甚感惶恐,还望父亲大人随时垂训。”
康笏南说:“交给你,我就不管了。”
四爷忙接着说:“父亲大人,我是个无能的人,实在担当不起家政大任的。”
康笏南说:“你大哥耳聋,你二哥心在江湖,轮下来就是你了。你不接,叫谁接?”
四爷说:“三哥独当内外,也能胜任的。”
康笏南说:“咱家商号遍天下,你三哥初接手,也够他张罗了。你就操心家政,帮他一把。”
众人也一起劝说。没等四爷应承,康笏南就站起来,说:“你们也起来吧,我把祖业交待给你们了。内政外务,都有现成规矩,你们就上心张罗吧。”
目送老太爷离去,三爷面儿上还是平静如常,倒是四爷难以自持,一脸的愁苦。
三爷心里,其实也很难平静的。在没有一点预示的情形下,老太爷这样突然将外务商事交给了他,实在是太意外了。
当父亲过了六十花甲后,他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可等了十几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特别是去年,年逾古稀的老太爷成功出巡江南,仿佛永远不会老去。从江南归来,老爷子更是精神焕发。所以,他几乎不再想这件事。可你不想了,它倒忽然来临!
父亲为什么忽然舍得将祖业交他料理?三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听从了那位邱掌柜的点拨,少了火气,多了和气,有了些放眼大事的气象吧。这次从口外回来,合家上下,人人都说他大变了。老太爷一定也看出了他的这种变化。
要是早几年遇见这位邱掌柜,那就好了。
他在口外时曾暗中许下心愿,一旦主政,就聘邱泰基为票庄大掌柜。那时,他真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能接手商务。现在,他当然不能走马上任,就辞去孙大掌柜。目前在天成元票庄,孙大掌柜还是不好动摇的。但他倚仗邱泰基治商的意愿,那也不会改变。来日方长。
感奋之间,三爷就决定亲自去一趟水秀村,问候一下邱泰基的眷属。在口外时就听邱掌柜说,因为他的受贬挨罚,夫人很受了委屈。尤其自家一时羞愧,真的上了吊要寻一死,不是夫人机灵,他早没有命了。当时听了,三爷就想,等回到太谷,一定去问候一下邱掌柜的夫人。可回来后,只是围着南巡归来的老太爷忙碌,差不多将这件事给忘了。不过,现在去看望,也好。自己刚主政,就去邱家拜访,消息传给邱泰基,他自然会明白:对他器重依旧。
当然,三爷也明白,他拜访邱家这件事,也不宜太张扬。
所以,三爷等年节热闹过去了,到正月十九那天,趁往城北拜客的机会,才弯到水秀村。
但邱家的大门,敲了半天,才敲开。
开门的,是那个瘸腿老汉。他当然认不得康家三爷,但见来客气象不寻常,忙赔不是,说自家耳朵不太好使,开门迟了,该死。
跟着三爷的随从也不领情,喝道:“这是康家三爷,来见你们当家的,快去通报!”
瘸老汉一听是康家三爷,更慌了,嘴里却说:“我们当家的,在口外住庄呢……”
“我们还不知道邱掌柜在口外?三爷是专门来看望你们内当家的,还不快去通报!”
瘸老汉这才一歪一歪跑进去了。不久,年轻的郭云生跑出来,跪了对三爷说:“不知三爷要来,我们主家夫人回了娘家,还没有归来。三爷快请进来吧!”
随从喝道:“娘家远不远?”
三爷忙止住随从:“谁叫你这么横,就不怕吓着人家?”然后和气地问郭云生:“后生,邱家谁还在?”
郭云生说:“就我们几个下人在。”
三爷又问:“管家在吧?”
郭云生说:“自邱掌柜改驻口外后,主家夫人就辞退了许多下人,亲自料理家事,没有再聘管家。”
三爷也早看见了邱家的一片冷清,就对郭云生说:“你家夫人既然不在,我们就不进去了。
你转告夫人吧,就说我来拜访过。年前我刚从口外归来,见过你们邱掌柜。他安好无事,张罗生意依然出色得很,请夫人放心吧。我说的这些话,你能记住吧?”
“记住了,三爷的盛意,我一定说给主家。三爷还是进去歇歇再走吧!”
“不了。”
说毕,三爷就上了马车。他真没有想到邱家会如此冷清。宅院还是蛮阔绰富丽的,只是里面太凄凉了。邱家这样凄凉,是一向如此,还是因邱泰基受罚才失了生气?不论如何,日后他会叫邱家兴隆起来的。
三爷是去过孙大掌柜家的,那是何等气象!
望着三爷远去了,郭云生才算松了口气。他赶紧跑进去,告诉了二娘。
原来邱家的主妇姚夫人是在家的,但她哪里会料到东家的三爷来访?所以,她慌乱异常,无法镇静下来,体面地出来迎接这样的贵客。郭云生只好跑了出去,谎称她去了娘家。幸亏郭云生现在已经老练些了,没露馅地应对了过去。
听了郭云生转达三爷的来意,姚夫人更连连询问:三爷真的没有生气?三爷真的没有起一点疑心?
郭云生一再说:“三爷和气得很,客气得很,兴致也好得很!”
“你不是表功说嘴吧?”
“我难道不怕三爷?”
郭云生这样一说,姚夫人才稍微放心了些。
姚夫人暗中将郭云生纳入自己房中,果然如愿以偿,很快有了身孕。她仔细算计了一下,只
是比男人离去的时间晚了一个月。一个月,那是太好遮掩了。所以,姚夫人确认自己有孕之后,只有惊喜,没有惊慌。她本来是下了决心的,即使一年半载后有孕,也要设法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几乎用不着费什么心机来遮掩,她当然只有惊喜。这样快就有了身孕,最好的遮掩之法就是公开了,叫世人都知道。因此,在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亲友间作了张扬,也捎信向口外的男人报了喜。
到正月,姚夫人已是身怀六甲,体态明显笨拙了,不过,她成天也是挺着这样的身体到处走动的。三爷来访,本来也无须遮掩,但姚夫人终于还是无法自持,有些乱不成阵了。大正月的,东家三爷专程跑来,就送来有关男人的那一番话,这更叫她心里翻江倒海,平静不下来了。
对于以商立家的人家来说,财东那可是比官家还要令他们敬畏。她的男人就刚刚领教了东家的厉害!而在她的记忆中,康东家还从没有哪位老爷少爷来水秀登过邱家的门!所以,一听说三爷来访,就先心虚了:她有何颜面来接待这样的贵客?三爷为何来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及至听了三爷的来意,心里依然不踏实:三爷破天荒登一回门,就为了来说男人如何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什么事?姚夫人哪里能知道,三爷刚当家,心气正高。更猜不出,三爷是把自家的男人,当做未来的大掌柜对待。三爷的突然来访,真使她惊慌了好几天。直到郭云生进城打听到三爷继位的消息,姚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爷新当家,自然要显摆一下。来看望一个受贬老帮的家眷,为表示这位少东家的宽宏大量,礼贤下士吧。可她哪能知道,倒给吓得心惊肉跳!
自家受些惊吓倒不怕,万一吓着未出世的孩儿,那可了不得!终于想到这一层,姚夫人才真正平静下来了。为了这个未出世的男娃,她真是可以什么也不在乎!有了这个男娃,她也相信自家能巧为应对一切的。她真该听了云生的话,从容出来见三爷。不要惊慌太甚,小心伤了身子,这也是云生提醒了她!
云生这个小东西,跟了她以后,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不仅把一切遮掩得那样好,人好像也变机灵了。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小东西,居然像有情的男人那样,真心细心地体贴她!男人的体贴,姚夫人得到的真是太少了。所以,郭云生对她的体贴,虽然有些像母子间那样,她还是感动不已。
这半年多来,日夜近侍在姚夫人身边的,就是云生了。那个伺候姚夫人的女仆,本来就带几分傻气,机灵不了,加上姚夫人的有意为难,遭斥责哪能少?越挨骂,越发怵,也越机灵不了。这时候,云生就趁机替她把事情张罗了。云生因机灵得到赞扬,这个傻丫头也不嫉恨,反倒很感激云生。当然,这个傻丫头更不可能猜到,其实主家夫人和云生是合计好了,这样来演戏。等到姚夫人公开了自己已有身孕,就干脆不叫傻女仆走近,叫她伺候好小姐就得了。伺候姚夫人的差事,就公开由机灵、细心的云生担当。这在邱家的几位仆佣看来,也没有什么奇怪。
白天没人觉得奇怪,夜间就更无人操心了。不用说,郭云生是夜夜都在姚夫人房里度过的。
起先,姚夫人引诱郭云生,只是为了生养一个儿子,托付晚年。引诱成功了,怀孕也成功了,她对云生的感情也不一样了。像大多偷情的商家妇一样,刚毅而有主见的姚夫人并没有成为例外,她同年轻的小仆云生也生出了浓烈的恋情。拥着这个小男人,不再有那可怕的孤寂长夜。度过了最初的惊慌和羞愧,也能从容来享受有男人的夜晚了。不再像以前苦熬三年后等回男人,先是为以前补偿,接着又为以后贪吃。相聚得越甜美,越叫人想到别离的可怕。现在,她终于可以一味沉醉其中,不再担忧那许多了。
因为云生也一样沉醉了,他一再说,他已经不想去住商号,只想这样永远伺候她。
“你是说嘴吧?”
“我说嘴,二娘就永不举荐我,不就把我留住了?”
“馋猫似的,我才不想留你。”
“撵我也不走!”
“你就不怕?”
“我情愿为二娘死!”
“又说嘴吧!”
“二娘这样待我,真是死也请愿!”
姚夫人知道云生不是说嘴。能不能把他长久留在身边,那真难以卜测,但他有这样一份心,姚夫人也很感动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尤其那样快就如愿以偿地有了身孕,她对云生就更喜欢不尽。她甚至相信,自己夜夜相拥着这样一个大男娃似的男人,足月之后,一定会生一个男娃。所以,她依然听任云生叫她二娘。
现在听到男人在口外的消息,他张罗生意依然出色。他或许还会受重用吧。可他无论得志,还是失意,都一样远不可及,一样只是她的梦。所以,三爷的来访,除了叫姚夫人惊慌了那么几天,实在也没有改变了什么。
只是在得知三爷继位的消息后,姚夫人备了一份贺礼,叫郭云生送到了康庄的德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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