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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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说:“既不好办货,那就送礼金吧。一户一千文,我们一点心意,人家怎么花,由人家了。贫寒的,先籴几升米也好。”
老夏却说:“给农户佃户送礼金,还没有先例。四爷既要行善,那我们还是尽力而为吧。我这就立马派人往邻近各县去,看能不能将月饼置办回来。”
四爷对直送礼金,忽然觉得甚好:在此饥荒年景,叫那些贫寒人家吃如此昂贵的月饼,实在也不是善举。所以,就对老夏说:“今年月饼既如此昂贵,那就不用费力置办了。就一户送一千文礼金吧!这对贫寒人家,不算雪中送炭吧,倒也能顶一点事。”
老夏依然说:“给乡邻直送礼金,实在是无此老例。要破例,只怕得老太爷放话。”
四爷就说:“我去跟老太爷说。”
但说了此话,四爷又犯了难:自从将家政的担子交给他后,老太爷似乎已经撒手不管了。每遇犹豫难决的事,恭恭敬敬跑去向老太爷讨示,总是碰一鼻子灰:“该怎么张罗,由你们,我不管了。”今日这点事,再跑去请示老太爷,哪不寻着丢人现眼!屁大点事,也来问,还要你做甚:不挨老太爷这样的骂,就算走运。
可不讨来老太爷的话,老夏不会高抬贵手。
六爷跑来时,四爷就正在这样犯愁。问明白,六爷便对老夏说:“我去见老太爷。你就照四爷的意思,先去预备钱。”
老夏依然口气不改,说:“把银子兑成制钱,那还不容易?当紧,得老太爷放话。”
这个老夏,谁的面子也不给?
六爷本来只是想两面打圆场,并不想真管这种琐碎事,可老夏这样不给面子,有些激怒了他。
“四哥,你等着,我这就去见老太爷!”
说罢,真往老院去了。可气的是,老院门房死活拦着不叫进,说老太爷有话,谁也不见。他叫出老亭来,老亭也一样,冷冷挡着不叫进。
六爷就问:“那见见老夫人,成不成?”
“老夫人也有话,谁也不见。”
老亭口气冷淡,六爷也只好作罢。他只是想,老夏一定跟老亭串通好了,成心难为绵善的四哥。给了别人,他们哪敢这样!
六爷因为停考窝着的气,这下更给引逗出来了。他一定要治治这个老夏!
自四哥主理家政以来,老夏就有些不把新主子放在眼里。还有,老夏一向也看不起学馆的何老爷,一有机会,就要羞辱何老爷!六爷想了想,就决定拉上何老爷,一道来治治老夏。
回到学馆,六爷就将四爷如何行善不成的前因后果,对何老爷说了个详细。
何老爷一边听,就一边冷笑。听完,更冷笑说:“老狗才,耍的那点把戏,谁看不出来!”
六爷忙问:“何老爷,老夏耍的是什么把戏?”
何老爷反问:“那老狗才说,一斗麦涨到多少钱了?”
“他说一斗麦,市价已到二千七八百文了。”
“一斤面涨到多少?”
“一百二三十文。”
“一个月饼?”
“说四块月饼就一千多文。”
“老狗才!”
“何老爷,价钱不对吗?”
“六爷,你去市面问问,就明白了。”
六爷再怎么问,何老爷也不多说,只叫去市面问价。六爷本想打发个下人去,想想,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下人都归老夏管。
六爷为此真套了车,到城里逛了一趟。探问结果,真叫他吃惊不小!一斗麦只涨到一千二三百文,一斤面也只涨到三四十文,但人们已叫苦不迭。月饼呢,即便京式广式的,四块一包也不过百十来文,但已过分昂贵,不很卖得动,何曾缺货!
这个老夏,报了那样的天价,来欺负四哥,真是太过分了。一斗麦,老东西多报了一千五百文;一斤面,多报了将近一千文;一包月饼,也多报近千文!
老东西是随口报价,吓唬四哥,还是一向就这样瞒天过海,大捞外快?不管怎样,反正是拿到治他的把柄了。
六爷这样一想,顺便将米、油、菜、肉等入口东西的市价,也问了个清楚。临了,还到自家的天顺长粮庄坐了坐,问了问。自家开着粮庄呢,老夏就敢这样漫天要价?
六爷回来,自然是先见何老爷。
何老爷听了市价,也依然是冷笑:“哼,老狗才,我早知道他的勾当。他一年礼金与我相当,可你去看看他的宅院,一点也不比戴掌柜的差!”
六爷就说:“这下好了,能治治他了。他也太欺负四爷了。对何老爷,老夏也是一向不恭得很!”
何老爷说:“怎么治他?你们康家的事,我还不清楚!只要老太爷信得过他,你们谁也奈何不了他。”
“我把这事禀告老太爷,不信老太爷会无动于衷!”
“哼,那你就试试吧。”
“何老爷在京号做过副帮,想也理事有方。能为我谋一策吗?”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可不想搀和。六爷既想管这事,那你就当理政似的,大处着眼,以智取胜,不要像姑嫂之斗。西帮理商,即以理政视之,所以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营构大器局。”
“何老爷又来了,这点事,能营构什么大器局!”
“六爷不是叫我出谋吗?”
何老爷说得虽有些酸,但还是更激发了六爷的兴致。在康家,管家老夏也不是简单人物。真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地治他一治,也是一件快事。
六爷离开学馆,就兴冲冲去见了四爷。
四爷听了,只是说:“老夏不至这样吧?他做管家几十年了,要如此不忠,老太爷能看不出来?”
六爷就说:“这也不是我们诬陷他!吓人的天价,是他亲口说的;真实的市价,又是我亲自探问的。对老太爷,他不敢不忠,可对四哥你,说不定是有意欺生!趁天旱遭灾,他谎报高价,在吃喝上捞咱们一把,真说不定。”
四爷说:“咱们阖家所用的米、面、油各类,都是由天长顺粮庄挑好的采买,并不经老夏之手。”
六爷说:“除了粮油,采买的东西还多呢!我到市面问了,葱三十文一斤,姜三百文一斤,生猪羊肉二百文一斤。可回来问厨房的下人,报的价都高了许多!”
四爷听了,依然说:“就是有这么些小小不然,也不便深究的。老夏毕竟是老管家了。”
六爷说:“四哥,你要压不住这些老家人,只怕当家也难。他们不怕你,什么坏事不敢为!
再说,我们是以商立家,反被管家以奸商手段所欺,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六弟你说,只是为了给乡邻送这点月饼,就跟老夏闹翻了脸?”
“四哥,你要想治治这个老夏,那我就为你谋一良策,既不大伤老夏的脸面,又能叫他知道你的厉害,不敢再轻易欺负你!”
“真有这样的良策,你就谋一个出来!”六爷更兴奋了,站起来踱了几步,忽然就说:“有了!”
四爷就说:“那我听听,是什么良策。”
六爷得意地说:“四哥,你这就去见老夏。见了面,不说别的,只一味道谢。老夏必问,谢从何来?你就恭敬施礼,说:谢你老人家无私提携,教我理财之道。”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听我的!你把老夏恭维得莫名其妙了,再跟着说:有句俗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接手料理家事七八个月了,居然不知柴米贵贱,实在是粗疏之至,败家气象!日前,你老人家报出月饼的虚价,试图激我清醒,我居然浑然不觉,辜负了你的一片良苦用心。我回去说起,四娘就惊叫起来:你给乡邻送什么月饼呀,一千文一包?金饼银饼吧,有这么贵?我说,今年大旱,能吃的东西都贵了。她说,也不用争,你到市面一问就明白了。当家也不问
柴米贵贱,想败家呀?人家老夏给你报了这样的天价,就是为了唤醒你,可你依旧懵懵懂懂。四娘这样一说,我才派人去问了问市价。”
“你不是叫我编故事呀?”
“计策者,即如此。老夏听你这样一说,如心中有鬼,必然会钻进我们编的故事中来,顺势说:四爷到底醒悟了。”
“老夏要没捣鬼呢?”
“他肯定有鬼!你就照我说的,去试吧。”
被六爷逼迫不过,四爷只好去见老夏。
不大一会儿,四爷就回来了。六爷问:“如何?”
四爷说:“还真如你所料。”六爷一听,更兴奋了,高声问:“老夏他怎么说的?”
四爷可不是那么兴奋,倒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跟你预料的差不多吧。他说:‘你吃惯现成饭了,不想多管家常琐事,可我能明着数落你吗?’”
“月饼呢,不买那么贵的了吧?”
“老夏也赞成我的意思了:一户送一千文礼金。”
“看看这些老奴才,你治不住他们,他们能听你的?”
“老夏毕竟不是别人。这样一弄,总是叫他觉得尴尬。”
“四爷,你这么心善,那就由他们欺负你吧!”
六爷初试谋略,就获小胜,非常兴奋。跑到学馆对何老爷一说,何老爷也有些兴奋了,说:“老狗才,我早知道他是什么货。六爷你这样治他,倒比你做文章多了几分灵气!”
听何老爷这样说,六爷更得意了,总想寻机会将这得意一笔,呈给老太爷一看。但几次企图进入老院,都一样被拦挡。
自己进不去,六爷就想到汝梅。她进出老院,一向比较容易。可汝梅近来已不大来学馆。六爷专门去见了一次汝梅。她像病了,面色、精神都不似往常。但她说没有病。
六爷就问:“你近来见过老太爷吗?我几次求见,都给老亭挡着,不叫见。老太爷怎么了,是不是也欠安?”
汝梅说:“我也见不着了。我去,他们也是拦着不叫进。”
汝梅也见不着老太爷了?(未完待续)
苦心接皇差
1
八月十三日午间,天成元票庄大掌柜孙北溟,刚刚打算小睡片刻,忽然就有伙友匆忙来报:“县衙官差来了,说有省衙急令送到,要大掌柜亲自去接。”
省衙急令?
孙北溟一听也不敢怠慢,赶紧出来了。衙门差役见着孙大掌柜,忙客气地说:“叨扰大掌柜了,实在也是不得已。省上抚台衙门传来急令,叫大掌柜务必于明日赶到太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有急事召见。”
说着,将公事牒帖递了过去。
孙北溟忙展开帖子看时,所谓急事,原来抚台要宣谕朝廷急旨。
朝廷急旨?
孙北溟叫柜上给差役付了赏银,但差役不敢接,只说:“知县老爷要听回话:大掌柜明日一准到省。若讨不到这样的回话,不光是小的交不了差,连知县老爷也交待不了上锋。”
事态这么厉害?
前几日就听说,皇太后、皇上已经绕过东口,进入山西。抚台、藩台召见,无非为办皇差,向西帮借钱吧。但借钱,得找东家呀,他们这些领东掌柜,主不了那种大事的。
孙北溟就问:“省衙传令要见的,太谷还有谁?”
差役说:“还有志诚信票庄的大掌柜,再无别人。”
只召见两家票庄的掌柜?孙北溟想了想,就给了准时赴省的回话。
国都失守,两宫出逃,朝局忽然变得这样残破。大势还有救没救?以往判断时局,全凭各地的信报,尤其是京号的叙事密报。现在京都不存,京号已毁,各地信路也不畅,忽然间坐井
观天,干着急,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所以,去见见省上的抚台、藩台也好。至少,也可探知两宫进入山西,是过境,还是要驻銮。
要只是过境,那又得吃西帮的大户。朝廷虽是逃难过来,耗费也是浩大无比的。若要在晋驻銮,那就不同了,全国上贡朝廷的京饷钱粮,都要齐汇山西,西帮还是有生意可为。
太谷离太原,也不过百十里路。但眼看午时已过,要在明日午时前赶到,不走夜路,已不可
能。
衙役一走,孙北溟就吩咐伙友去雇远行的标车,聘请镖局护路的武师,同时也打发了协理去志诚信,约孔大掌柜同行。
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稍年轻些,愿听孙大掌柜安排。
于是,按孙北溟意思,在日头稍偏西时候,就赶趁着上路了。县衙要派官兵护送,两位大掌柜婉谢了。时局虽乱,但有太谷镖师跟着,没有人敢添麻烦,比官兵还保险。
不到后半夜,即顺利到达太原。两位大掌柜分头去了自家的省号。
孙北溟到省号后,既无食欲,也无睡意,洗漱过,就叫住省号老帮问话:“抚台衙门这是唱的哪出戏,探听清楚没有?”
刘老帮慌忙说:“事情太紧急了,还未探听到什么。”
票庄的太原分号,虽称省号,但因离总号近在咫尺,商务也不显要,派驻的老帮多不是太厉害的把式。天成元省号的刘老帮,是由边远小号轮换回来的,忠厚是忠厚,但未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忽然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乱,更是不胜招架了。所以,他对这次抚台急召票庄大掌柜,实在也没有探听到多少内幕。孙北溟又问:“除了太谷两家,知道还召见谁家?”
“听说总共九家,太谷两家,祁县两家,平遥五家。就是西帮票业中打头的九家大号吧。”
“召见的都是领东掌柜吗?叫没叫财东?”
“叫的都是大掌柜。”
再问,也问不出更多的情况,孙北溟就略进了些汤水,躺下待旦。以为睡不着了,居然很快
就入了梦乡。毕竟劳累了。
因为抚台衙门正在紧急修饰,以作两宫过并的行宫;藩台衙门也要供王公大臣使用,所以召见是在皇化馆。
孙北溟赶到皇化馆时,果然见着祁帮、平帮的其他七位巨头。祁帮来的是渠家三晋源的梁尧臣,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平帮来的是日升昌的郭斗南,蔚泰厚的毛鸿瀚,蔚丰厚的范定翰,蔚盛长的李梦庚,协同庆的雷其澍。
三帮巨头齐聚,本是不常有的,只是此次聚会缘由尚不明了,大家也不过彼此寒暄两句,心思全在未知的朝廷急旨上。
午时早过,却不见传唤,大家更有些焦虑不安。
日升昌是西帮票业中龙头老大,众人不免问郭大掌柜:知道下来一道什么急诏吗?
郭斗南苦笑了一下,说:“我哪能知道?你们问高大掌柜吧,他与京师官场最熟。”
大德通的高钰也苦笑了:“京师官场现今在哪,我还不知道呢!”
蔚泰厚的毛鸿瀚,哼了一声,说:“还用猜吗?不过是叫我们加倍捐纳,接济朝廷罢了。”
志诚信的孔庆丰就说:“捐纳银子,那得叫财东来。我们是领东,我们能主了捐纳的事?”
三晋源的梁尧臣也说:“往年捐纳,也不过下道官令就是了,还用这样火急万分,把我们召到省上?”
毛鸿瀚说:“这不是出了万分危急的祸乱吗!抚台、藩台亲自催捐,是急等着用呢。眼看两宫浩浩荡荡就要到了,不急成吗?”
郭斗南说:“这次祸乱,我们字号损失可是前所未有。日升昌空担着一个票号老大的名声,什么好处没有,就是树大招风,祸乱一起,哪里都是先抢我们!我们是伤了元气了,哪还有余力捐纳?”
孙北溟笑了笑,说:“你们日升昌也哭穷,那我们该讨吃去了。”
协同庆的雷其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