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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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北溟笑了笑,说:“你们日升昌也哭穷,那我们该讨吃去了。”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要哭穷,咱们就一齐哭!一齐诉说西帮字号在京、津、鲁、直,口外、关外受祸害的惨状。”
蔚盛长的李梦庚:“这是实情,不是哭穷。我们自家的光景都快过不去了,哪还有钱捐了买没用的官帽!”
孙北溟就说:“郭大掌柜,毛大掌柜,要不你们拿个主意,我们都跟着吆喝?”
大家都赞同。正在计议,传唤他们上堂了。
进入正堂,上面坐的只布政使,即藩台大人李延箫一人。九位大掌柜行过跪拜礼,藩台大人就立刻赏了座。
“各位掌柜!”李藩台拱手说,“这样冒昧请你们来,实在失礼。但事关紧急,也只得委屈各位了。抚台大人本当亲自来见各位,因军情紧急,洋寇已进犯获鹿,逼近晋省,大人正统兵扼守故关东天门。只好由本官招待各位掌柜了。”
藩台大人一开场,居然说得这样客气,实在大出众掌柜的意料!那时代的布政使,是省衙直接管理政务和财政的大员,地位仅次于巡抚。因主理财政,藩台一般都与商界相熟,在以商闻名的山西,尤其如此。但藩台毕竟是地方高官,其排场与威风,即便在私下场合,也是要做足的。现在系正经场面,李大人居然这样谦卑,哪能不叫人生疑!
圣驾将临,又军情危急,看来,真是要狠狠敲西帮一杠了。
“今日急召各位来,是因为接了行在军机处发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谕令。与这道加急谕令最
相关的,就是各位领东的票业大号。”
行在,是指皇帝行幸之所在。两宫逃难路上发出的这道六百里加急上谕,最与西帮大号相关?掌柜们一听,就摸不着边际了。
“各位掌柜,两宫圣驾目前已巡行至代州,不几日即临幸太原。”
两宫已到代州?这可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太后和皇上的确切消息,不料已近在眼前了。众人惊诧不已。
“这次两宫行在不似平常出巡,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都全跟着呢,所以需用之繁钜也前所未有。两宫离京以来,一路经过的都是苦焦地界,又历拳乱和大旱,大多无力支应这样的皇差。行在军机处虽天天向各省发出急令,催促各省将京饷解往行在,接济朝廷,可这谈何容易!”
李藩台有意停顿了下来,但众掌柜没人敢接住说话。藩台大人只得接着说:“现在道路不靖,消息也常不通,解押巨额京饷,实在也难以及时送到两宫行在。以往各省上缴京饷,都交付各位领东的西帮票号,走票不走银,快捷无比。我问一句:拳乱发生以来,你们各号是不是停止揽汇了?”
众掌柜眼光投向日升昌的郭斗南:他是老大,理该先说。可没等郭斗南说呢,蔚泰厚的毛鸿瀚已无所顾忌,滔滔陈说:
“藩台大人,不是我们停了汇兑,是生意没法做了!京津失守,西帮字号全遭洗劫,无一家幸免。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关外、口外的字号,也都受到祸害,损失之惨状,叫人毛发森竖!西帮票业创立一百多年来,这是遭遇最惨烈的一次大劫。”
李藩台忙说:“西帮损失竟如此惨烈,我与抚台大人一定如实向朝廷奏报!各家的江南字号,还在揽汇吧?”
毛鸿瀚依然抢先代言:“西帮汇业,全在南北调度。北边字号毁了,江南字号还能做多大生意?再说,乱起四方,信局也走不了票,只好停汇。”
“西帮既停汇,各省上缴京饷,只得委派专员押送了。但路途遥远,时局不靖,哪能解得了两宫行在的燃眉之急!”说至此,李藩台又拱手向众掌柜致意:“各位大掌柜,朝廷下来的这道急谕,就是令各省将上缴的京饷,交给当地的西帮票号,火急汇至山西的祁、太、平老号。再由祁、太、平各号提银交付朝廷行在。为此,朝廷钦定了在座的西帮九家大号,令你们开通汇路,即行收揽京饷,接济朝廷!”
原来,朝廷是叫西帮承汇京饷。大家虽松了一口气,但稍一想,也觉出不是好差事。在目前乱局中,异地银钱很难调度。西帮答应承汇京饷,也就等于答应了借贷巨额款项给朝廷。至此,大家也才明白,藩台大人为何这么低声下气:西帮承揽了各省京饷,两宫驾到后繁浩的开销便有了着落,省上抚衙藩库才可松一口气。在这非常之时,办这么大的皇差,仅凭山右一省之力,实在能愁煞人的。何况山西又有纵容拳乱的嫌疑,办不好这次皇差,抚台藩台那就不是摘顶子,而是掉脑袋了。
九位大掌柜,谁不是成了精的人物!所以,看透官家用意后,没有人想多言语,连抢着说话的毛鸿瀚也不吱声了。
藩台大人便接着说:“在此危难之时,朝廷能记起西帮汇兑的神速、可靠,此不光是你们西帮荣耀,全山右都得光彩。万望各位不负圣命!”
日升昌的郭斗南只好说:“朝廷有难,我们本也该竭力报效,万死不辞的。只是,遭此大劫,信路不畅,走票也难得快捷了。即如故关,那是山西东大门,眼下正两军对垒呢,哪能走得了票?”
李藩台立刻说:“行在军机处有言:电汇最好。”
郭斗南说:“电路更不畅通,拳民专挑电线割。”
藩台大人说:“各地电路都在抢修呢。”
毛鸿瀚说:“我们西帮票号失了北地一半江山,老号也空虚得很。即便电报传来汇票,我们一时也支垫不起呀!各省汇来的京饷,那不是小数目。”
李藩台笑了:“我要不知你们西帮之富,岂不是枉在晋省做藩台了!各位掌柜,我就代抚台大人宣读圣旨了,请跪听吧!”
众掌柜也只得跪下了。
藩台大人展开一卷明黄帖子,说:这是行在军机处昨日送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各直省督抚,光绪二十六年八月辛己奉上谕:自郡城失守,库款荡然,朕恭奉慈舆西幸于僻乡荒野,跋涉蒙尘,艰苦万状,而一切需用久无着落。各省应贡京饷,总以程途不畅为由,迟迟不能解来济急。今特饬各省督抚,尽速将京饷交由西商票号起汇,解来山西省城。西商老庄多在太原近侧,电汇尤为便捷。朕奉慈舆之需用急待孔殷,交西商票汇以图快捷,不得再推诿延迟。由六百里加紧谕令各省知之。山西巡抚毓贤谕知西商大号,速开汇路,收解京饷。钦此。
李延箫宣读完圣旨,又念了军机处开列的九大票号的名单,果然在座的都列在其中。
2
听完朝廷圣旨,心里纵有万般委屈,嘴里也不能说什么了。
但在此非常之时,为朝廷收揽全国京饷,实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加之,票界九大号巨头碰到一起,也不容易。所以,受召见毕,大家就有意在太原再聚会半日,计议一下这件利害难测的差事。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抢在各位前头,说:“与你们各家大号比,我们大德通算是新号。所以,今日聚会,就由我们做东了,各位能赏这个脸吧?”
乔家大德通票号,是在同治年间才由茶庄改营汇兑的。与其他八大字号相比,倒真是后来者。不过,它后来居上,业绩赫赫,即使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这些开山老大,也不敢小瞧它的。高钰大掌柜也的确是票界高手,他先手抢到这一由头,比小不比大,别家也只好领情了。
于是,就议定改日在崇善寺寻一间雅致的禅房,作半日聚谈。到午间,由大德通在清和园饭庄宴请各位。
定在崇善寺聚谈,显然为避世人耳目。议论皇差,言语不免放肆,实不足为外人闻听。崇善寺又为省府大寺,平素香客中高官名士就不少,所以高雅精致的禅房也备了几处。
第二天,高钰带了一位叫贾继英的省号老帮,早早就来到崇善寺。这位贾老帮,是大德通连号大德恒的省号老帮,只二十五六岁,但极其精明能干,遇事常有独见。高大掌柜把他带来,为的是周到招待各位大掌柜,不要得罪了谁。
贾继英陪高钰一到,寺中上下果然都很殷勤。很快就选定一间既雅静、又讲究的禅房。
僧人备了上好的红茶。晋人做砖茶生意几百年,所以省内饮茶习惯,也以砖茶、红茶为主了。
禅室静静,茶香浓浓。在其他大掌柜未到之前,高钰就先将朝廷的紧急诏令,说给贾继英听了。然后,问道:
“继英,你看,在大局如此残败之际,叫我们承汇京饷,得失如何?”
贾继英慌忙说:“高大掌柜,你这是考我吧?”
高钰说:“这道难题,我一时还答不来呢,哪能考你?真是想听听你的见识。”
“在高大掌柜面前,我能有什么见识?大掌柜驻京多年,议论朝局这样的大势,我尤其不能多言了。”
“看看你!想听听你的见识,你倒偏不说了。你也是一方老帮,这样的大事临头了,能没一点想法?我也不是一定要听你的高见。”
“大掌柜要这样说,那我就放肆了。在此时局动荡,大势难卜的时候,朝廷将这样的重负压到我们西帮肩上,我看倒并非不堪承受。叫我们承汇京饷,毕竟比强行压我们出借巨款,要令人放心一些。再怎么火急,也是我们的外埠庄口收了汇,老号这头才提银上缴,无非是一时支垫大些。”
“一时支垫大些!好我的贾掌柜,你倒说得轻巧!这‘一时’是多久:三月五月,还是三年五载?这‘大些’又是多大:十几万两,还是百十万两?若局面再恶化呢?我们外埠庄口收存了巨额京饷,长久调度不出,一旦生乱,还不像京津庄口似的,重蹈被洗劫的覆辙吗?”
“大掌柜所虑,当然不是多余。但日后大势,谁又能卜算得准?再说,朝廷既已压下来,我们西帮也不便拒汇吧?高大掌柜,以我愚见,要知日后大势,惟有一途:坦然接下朝廷这份皇差,火速开通我们的汇路。”
“我的贾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掌柜,我们所虑的大势,不能只看逃难中的朝廷,还要看各省动向,尤其是未遭拳乱与洋祸的江南诸省。朝廷这道急催京饷的圣旨传下去,各省如何动作,即是预测今后大势的最好依据!各省闻风而动,交我们汇兑京饷甚为踊跃,则大势还有指望;若各省接旨后,又另找借口,依然推诿拖延,并不向我们交汇,则说明各省对大势也失了信心了。所以,我们尽可坦然揽汇,无须担心烫了手:我们收汇多,大势也好;大势不好,我们也收不了多少汇的。各地不交汇,朝廷也怨不得我们西帮了。”
高钰一听,击节称赞道:“继英,真有高见!你这一说,我也茅塞顿开了。”
贾继英慌忙说:“大掌柜,你心里早明镜一般。看来,我这答卷,没有大谬?”
“继英,你真是叫我明白过来了。原先不光是我,祁太平三帮九大号领东掌柜,都懵懂着呢。我们要明镜似的,早坦然打道归去了,还用来此聚谈个甚!”
“大掌柜,我这也是忽然想到的,真不值得夸奖。”
“我不光要夸奖,还要拿你的高见,点拨各位大掌柜,叫他们都记住你!”
“大掌柜,在你们面前,快不敢提我!”
“这你就不用管了。”
高钰大掌柜一向善听底下人的见识,凡发现高见良策,并不掠为己有,而总要在号内给予彰显,并记为功绩。贾继英早有耳闻,今日算是亲自领教了。不过,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这点见识,同业中的九大掌柜就真是谁也没有悟到?
不久,其他八位大掌柜陆续到了。高钰自然是殷勤迎接,但优雅从容,并没有急于说出什么。在向各位介绍贾继英时,也未多赞一词。
聚谈中,大掌柜们还是谦让有礼的,连日升昌的郭斗南也不以老大自居。只蔚泰厚的毛鸿瀚一人,略露霸气,不过较平时也收敛得多。时局危难,生意受重挫,谁还有心思把弄排场派头!
毛鸿瀚依然不主张兜揽这份皇差,他说:“去年生意好做,朝廷却发下禁令,不许我们西帮
承汇京饷。今年拳乱加洋祸,兵荒马乱,天下不靖,却硬逼了我们揽汇!也不知是谁进了我们西帮的谗言,一心要我们也随了大势败落!”
孙北溟一听,便接上说:“就是!去年朝廷禁汇的上谕,真没有把我们困死!幸亏各地老帮能耐大,巧妙运动制台抚台,才一省一省松动起来。”
志诚信的孔庆丰说:“那我们何不如法炮制,再叫各地老帮巧为运动?”
郭斗南说:“今年是非常之时,不似平常。逃难的太后皇上正缺吃少喝呢,你再运动,各省也不好拖延京饷的。”
三晋源的梁尧臣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体面时候总是士打头,商殿尾。现在到了危亡关头了,倒把我们推到前头!”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圣旨已下,不想揽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两宫眼看就到太原了,受了这一路的凄苦,正没处出气呢。我们拒汇京饷,那还不发狠收拾我们!”
蔚盛长的李梦庚也说:“朝廷既将解汇京饷的差事,交给我们西帮,各省寻找推诿拖延的借口,也少不了要打我们的主意。我们稍不尽力,都可能获罪的。”
郭斗南说:“不能抗旨,承旨接差也难呀!真要有大笔京饷汇到,我们日升昌真是提不出那么多现银来。年初调银南下北上,哪想会有这样局面?现在是北银被劫,南银受困,老号空虚。”
毛鸿瀚也说:“要交皇差,得求东家出银支垫。京津字号受了抢劫,东家正心疼得滴血呢,再叫往出掏银子?我这领东真没法开口。”
孙北溟就说:“毛大掌柜也这么怕东家,那我们还敢回太谷?”
孔庆丰说:“抗旨不成,接旨也不成,那总得想条路吧?”
蔚丰厚的范定翰说:“我看也只有接旨一条路。抗旨,也不过说说罢了。”
毛鸿瀚就说:“怎么不能抗?叫各地老帮缓慢行事,找些信路不通,电报不畅的借口,我们也来个推诿拖延,不就得了!”
孙北溟也说:“我们把责任推给信局、电报局,倒也是缓兵的办法。”
范定翰说:“私信局一时难打通信路,可拳乱一平,官家电报倒也易通。两宫圣驾到了山西,通晋电报不会受阻的。”
郭斗南说:“两宫这次西巡来晋,不知是要驻銮,到太原就打住不走了,还是只路过,歇几天就走?”
孙北溟说:“郭大掌柜,你这才算点题了。叫我看,两宫若暂时驻銮太原,那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接下这份皇差。若只是路过,就当别论了。”
范定翰说:“昨日我听圣旨口气,像要在太原驻銮。明令各省将京饷改汇山西省城,不就是要住下来吗?若只路过,不会发这种诏令。京饷源源汇到,两宫却走了,哪有这样的事?”
孔庆丰说:“饬令将京饷汇来太原,只是为借重我们西帮票商。祁太平,离太原近。不见得
是要驻銮太原吧?”
毛鸿瀚也说:“山西这种地界,两宫哪能看上?”
李梦庚说:“山西表里山河,正是避难生息的好地方。离京师又不算远,日后回銮也容易。”
孙北溟就说:“若朝廷驻銮太原,那我们西帮还是有生意可做的。仅全国京饷齐汇山西一项,即可找补回一些京津的损失。”
毛鸿瀚说:“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