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5-第8号当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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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来欧?”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拍她的大襬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订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咧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英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暖。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合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什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他再也不用每晚对牢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啧啧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丝毫不损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什么你的爹娘不为你订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皆因我的两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还不急于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作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未嫁人。”
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什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么?”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她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深意。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股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羁的吧。
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andel)的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莱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聚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是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内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约十秒。而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落到他身上。
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在太悬疑。
Chapter3 History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没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着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什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是,脸上有偷笑的表情。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未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唯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喜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褂戴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过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福,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结上发髻,穿著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模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像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结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本,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躬,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蓦地脸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细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虚。
像心脏剎那间停了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姻。”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然而,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入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Chapter3 History变得与死亡接近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穿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 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象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磊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语,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石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泼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磊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的衣领上。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碍,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词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肯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像在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