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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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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等我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程明浩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送给你。”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我望望他,他看着我微笑。我揭开盒盖,里面是一条项链,细细的白金链条,一个圆圆的挂件,挂件上刻着精致的玫瑰花纹。我把项链拿出来,发现那个挂件其实是一个薄薄的小盒子,打开,里面刻着同样的玫瑰花纹。 

  他帮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我照照镜子,问他:“怎么想到送我项链?” 

  他说:“有一次走过一家商店橱窗,正好看见,觉得你大概会喜欢,就买了下来。说起来,我还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呢。你喜欢吗?” 

  我说:“喜欢。你看,这个盒子里还可以放一张小照片。”却有点失望:为什么不是戒指呢? 

  我剪了一张和程明浩的合照想放进那个挂件盒,结果太大,我想来想去,把照片上的自己剪掉,留下他,放进去,正正好好。 

  几星期后的一个周六下午,四点多钟,郑滢突然打电话来,声音很哑,语调也不对劲,“关璐,你马上过来。” 

  我立刻去她家,郑滢穿着睡袍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头发蓬乱地覆在肩膀上。她抱着膝盖对着马桶发呆,手上戴着杨远韬送给她的那条手链。 

  我走过去,叫了好几声,郑滢才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眼睛无神地瞪着我,眼白比眼黑还多。我觉得不对头,蹲下来问她怎么了。她一个劲摇头,死也不开口。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你倒是说话呀!” 

  她还是不言不语。 

  “你怀孕了?”我开始猜测。 

  郑滢这才“哇”的一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歇斯底里大哭起来。我轻轻帮她拍背,像史努比抱着在沙漠里吃苦受累的史派克,一面开始绞脑汁想她要是怀孕了该怎么办。 

  郑滢哭了足足有十分钟,断断续续开始说话。 

  我听了好几遍才明白,原来她并没有怀孕,而是刚才杨远韬正和她温存,突然接到医院电话,杨太太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几辆车连环相撞,她的车挤在当中,目前究竟怎么样还不知道。 

  “关璐,你知道吗?我咒过她出车祸的呀,我咒过她出车祸的呀!” 

  郑滢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皱着眉头,无助地看着我。 

  “那又怎么样?她可能被你撞死,不可能被你咒死,你去撞她了吗?没有。” 

  “我知道她不可能被我咒死,可是……你知道一个男人一面跟你做爱一面铁板着脸问‘我太太现在到底怎么样’是什么感觉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但可以想像那是一种“没齿难忘”的经历。我试图用手指帮她梳理头发,却一点也梳不通。 

  终于,我说:“你不要太自责。” 

  郑滢已经平静下来,拉拉睡袍,淡淡地说:“我不是自责,就是觉得恶心。你说他老婆会不会死?”   “难说。车祸最凶险了。” 

  “假如他老婆死了,他岂不是不用离婚了?”郑滢抬头看看天花板,唇边泛起一个苍白的微笑,“不过,那样的话,大概我每次跟他做爱,都会想起那个女人。唉,还是她厉害,不过,”她叹口气,“够惨,惨得我都佩服。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想假如我是那个女人,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这么一想,又觉得她很了不起。” 

  原来,钩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对手,常常也免不了惺惺相惜。 

  晚上,杨远韬打电话来说他太太没死,只是受了点伤,不过,孩子流产了,叫她“不用担心”。男人通知情妇不用担心,原配没死,细想起来,实在滑稽。 

  “知道了,”郑滢平静地挂上电话,拿块毛巾洗脸,“关璐,我们出去吃饭。”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朝我笑笑,“饭总要吃吧,就当庆祝他老婆没死好了。” 

  我们去北滩那家以提拉米苏著称的意大利餐厅。郑滢今天胃口出奇的好,吃完前菜、套餐,轮到甜点,一连干掉三块提拉米苏,“越难过的时候,越要多吃,否则更加难过。”她这么说。 

  她问我:“你知道提拉米苏在意大利文里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是‘捡起我吧’,因为它做得烂塌塌的,一叉就散开来,所以叫这个名字。说来好笑,以前意大利经济萧条,家庭主妇没有原料做新鲜的甜点,就灵机一动,用隔夜的奶酪、面包和咖啡一层层摊上去做出这种蛋糕给小孩子吃,根本不上台面。谁想到现在大家都拿它当回事,还一本正经跑到餐馆里来吃,以为高雅得不得了,”她把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嘴,认真地舔舔嘴唇,“我觉得我自己就像一块‘捡起我吧’,看上去漂漂亮亮,标价也像模像样,骨子里贱得要命。现在好,人家捡起来,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却忘记结账,不要说小费。” 

  “你别这么说,”我听得难过到不知怎么安慰她,一面不由想:或许,在所爱的人面前,我们不过都是一块提拉米苏,光鲜神气的外表下面掩饰着一颗患得患失、忐忑不已、卑微如同隔夜面包的心,只希望老天开眼,对方“捡起我吧”,怕就怕“捡起来,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 

  郑滢要搬家了,她终于决定跟杨远韬分手。搬家那天,她对着床头一个小茶几发了好久的呆。她说:“我买的时候先是挑了一个有棱角的,后来他看见,说那样走路不当心可能会撞痛,硬是帮我去换个圆的才安心。”她擦擦眼睛,“男人对你好的时候,真是像小孩子一样,让你想恨都恨不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样最最可恨了。” 

  “你为什么决定跟他分手?”我问。 

  郑滢一下一下抚摩着那个小茶几的圆边,淡淡地说:“上个星期,他来找我商量以后怎么办,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头绪,就索性上床,你猜怎么样,他居然不行了。还是头一次这样,当时,我们都很吃惊,他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跟他之间有一根带子,就像电视上轮船开船的时候扔出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带子,他拉一头,我拉另一头,船开了,带子越绷越紧,慢慢地变成很细很细、蜘蛛丝一样的线,我就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线‘啪’的一声断掉,他把他的心收回去,我也把我的收回来。他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后来我就说,我们分手吧,估计我不跟他分手,他大概也会跟我分。” 

  “你还爱他吗?” 

  “做爱都做不起来了,想爱也不行,”她叹口气,“我觉得做爱大概也有份额,做完了,由不得你不服。身体最诚实了。” 

  “他老婆现在还要离婚吗?” 

  “老公都已经浪子回头,还离什么?自然眼开眼闭,大家当没那回事,你以为女人真有那么争气?就是可惜了那个流掉的孩子,听说她以后倒是还可以再生,不过说来说去,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算了,不跟她抢了。你看我干什么?” 

  “你其实心蛮好的。” 

  “也是为了我自己,否则,只怕真的每次跟他做爱都会犯恶心。” 

  郑滢没有把杨远韬送她的手链还掉,她说:“反正他付不起账,留着当小费吧。” 

  八月份,程明浩回旧金山。我叫他陪我去买巧克力,“你说过要补给我的。” 

  走到一半,他突然说:“璐璐,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什么?” 

  “有关我的工作……我可能暂时不会回旧金山了。”他告诉我,有一家明尼苏达州的制药公司决定录用他,条件优厚,而且,估计进去不久就有机会负责一个实验室。 

  我抬头望着他,“你想去吗?” 

  他点点头,“机会的确很好。”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那家公司联系的?” 

  “很久以前,不过,他们上个月才叫我去面试,又过了两个星期才发录用通知。” 

  “那也就是说,上次我动手术,你回来看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当时没告诉你,是怕会影响你的心情……璐璐,我想……” 

  我的心里像一块好不容易拼好的拼图骤然被一把拆开,一时间连个头绪也找不到。我想起那天晚上,我问他工作的情况,他说“没定”,原来那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只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心情,不肯告诉我——他倒也知道那会影响我的心情!在我希望他早点回到我的身边、然后永远不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惦记着半个美国之外某个地方的前程,何等讽刺! 

  我打断他,“那家公司在哪里?” 

  “明尼阿普勒斯。” 

  “假如我说不要你去呢?” 

  他脸上浮起一层为难的表情,“璐璐,这就是我想跟你商量的。” 

  我凝视他一会儿,摇摇头,心底那张拼图还是乱七八糟。我终于挤出一个介于微笑和冷笑之间的笑,“你都已经想好了,还跟我商量什么?其实,我这个人很通情达理。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明尼阿普勒斯算得上什么?小意思,你想去,就去吧,我没问题。” 

  “璐璐。”他拉住我。 

  “干吗?我都同意了,你还啰嗦什么?” 

  “你在生气。” 

  “我没生气,我好得很呢。走,先陪我去买巧克力。” 

  他顺从地陪我走到那家卖糖果的商店。我找到那种椰丝巧克力,拿起店里最大型号的纸袋,对程明浩说:“把它装满吧。” 

  我们一起往纸袋里装巧克力,记不清抓了几把,反正最后袋子沉甸甸的。 

  程明浩付了账,我们走出商店,我说:“谢谢你。” 

  他问我:“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我对他微笑一下,“慢慢吃,总归吃得完。” 

  我们沿着缆车路线爬上一个僻静的坡,隔着生满常春藤和三角梅的矮围墙,远远可以望见碧蓝的旧金山湾和魔鬼岛上的白色灯塔。 

  “我还没去过魔鬼岛呢,从前放《石破天惊》的时候我就想着,将来假如能到美国,一定去看看,”我喃喃地说:“不过要坐船。其实,旧金山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记得有一次,我差点就去了,后来想起他也没去过,就没去,我想等他回来以后一起去。 

  “等一下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转身对着他,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分手吧。” 

  我站得比他高,正正好好直视他的眼睛,认识这么久,好像还是第一次同他肩并肩、面对面说话,感觉有点奇怪。程明浩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冻结,好像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过了几秒钟,他的眉毛慢慢地往一起皱,眼睛紧盯着我,“璐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我的心头一阵发紧,随后痛楚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手上被刀子划开,一开头没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儿眼见鲜红的血珠浸润伤口,一点一点冒出来,直到一发不可收拾,才明白伤得不轻。 

  “你说我们分手?”他居然还没听懂。 

  我开始不耐烦,“是的,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的声音尖利地划过空气,惊得旁边树丛里两只鸟扑簌簌飞走了。这一次,好比在伤口上泼了一瓢盐水,让我痛得眯起眼睛。 

  “为什么?”他终于反应过来,扳住我的肩膀,“为了我要去明尼苏达工作吗?”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声音里有些惊诧、有些不解,甚至有点愤怒。 

  我甩开他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蒙太奇般地闪过很多片段:从第一次见他,到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到海盐拼成的彩虹,到浪管风琴,到非洲紫罗兰,到套鞋花盆,到冬日风里的第一个拥抱,到旧金山湾边的散步,到雨夜里的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真是谈了一场色彩缤纷的恋爱。我们曾经离得很远很远,远到我觉得自己在发神经,远到他不相信会有结果,后来终于渐渐接近,一直近到此刻碧空白云下的四目相对,近到我以为可以牵手一生的距离。然而,每一次,都是我在向他靠近,而他,却要把自己拉得越来越远,远到我够不着,还在这里问我:“就为了我要去明尼苏达工作吗?” 

  “为了……为了……很多事情,”我结结巴巴地开口,一面说话一面感觉血往脑门上涌,我努力把声音控制得还算平静,“不是你的工作,是你……你让我很难过。” 

  我黯然地垂下头,“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总是很难过,谈恋爱,不应该越谈越难过,对不对?”我抽了一下鼻子,“你很厉害,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让我难过,我吃不消,我想我大概需要一个不让我难过的人。”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慢慢地握成两个拳头,许久没有说话。我们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终于无法忍受,解下脖子上的项链,又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他,“还给你。” 

  我把手机和项链捧在手上,等他来接,他却一动不动。 

  “还给你,我不要了。”我重复一遍。他还是不动。 

  “你没听见吗?”我用力把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扳开手指,把两样东西塞进去,“就这样吧。” 

  程明浩盯着手机和项链看了很久,终于开口,“璐璐,我真的让你总是很难过吗?” 

  “是的。” 

  “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 

  他突然坚定起来,“我不知道。” 

  没想到临分手还要做一篇记叙文,“好,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和我的好朋友谈恋爱,还跟她上床,我很难过;你同她分了手还私下见面,还对我说谎,我很难过;你跟我上床害得我去吃事后避孕药还过敏,我告诉你,我难过死了;实习你要跑到西雅图去,弄出来一个送风铃的女孩子,废话,我当然难过;现在好了,你大概觉得西雅图不够远,不过瘾,看上明尼苏达的哪个鬼地方,天晓得你在那里又会碰到谁,你说我难过不难过?” 

  他倒是知道抓重点,“那天你是在过敏?” 

  “长了一脸痘痘,”我泄气地说:“丑得要死,像小时候出风疹一样。” 

  “难怪你不肯让我去看你,”他抿紧嘴唇,“璐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后来,我也想过……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你后悔了,讨厌我……对不起。” 

  “对不起管什么用?我最不要听你说对不起。” 

  “但你怎么老抓着以前的事情不放呢?这次找工作,我承认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告诉你,可是——” 

  “可是,没有可是了,”我感觉自己的耐心像一个吹到顶的气球,马上就会爆掉。我转身要跑,突然被他拦腰抱住,“璐璐,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立刻放开我,”我想挣开他,他把我抱得很紧,一边在我耳边急促地说:“你说我总是让你难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你是在让自己难过?你好像总是不相信我……” 

  岂有此理,他居然把帽子扣回到我头上来。我火冒三丈,加倍用力挣扎,用足吃奶的力气拳打脚踢,还是没用。当一个男人不让你的时候,你骤然发现,他的力气真的很大。 

  终于,气急败坏之间,我猛地低下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用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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