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3-莫非日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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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困惑,怎么不见岁月的折痕呢?难道岁月仅仅是一场梦魇?我所经历的,我所刻骨铭心的,我所盼望的,我爱的……真的未曾发生过吗?那么,我的伤痛、我的哀愁、我恨的……都未曾存在过?
你伸给我一只手,一枝花,一滴水的湖泊,究竟想给我什么启示呢?
我终究不能忘记天空。我曾用血画出过一道彩虹,彩虹虽然不见了,但天空还在。
我不知从何思起,从何思落。衣袖之间,却挽了你的花香,很绵长。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割裂的子宫
1995年12月10日 晴 割裂的子宫
即使是用一种比喻的方法也完全不能说明白的东西,那就是生孩子。除非你自己生一回孩子,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明白。我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这样一条最基本的知识,人所共知的知识。我们的老祖先就是靠着获取这么简单的知识延续至今的。人类最伟大的创造莫过于此。假设当初,我们的祖先没有向女娲索要这项能力,这世界也不会有男女之分。没有男女之分,人就不用那么辛苦地造小人儿了。女娲狡黠地推卸掉了本该她做的工作。这工作,对于她来说,是艺术,是手工艺术,而对于人来说,是残忍的形体艺术,而且是由女人单独来完成的。
在产房里,王昊攥着我的手,给我讲关公刮骨疗毒的事儿,而这时,我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快流成河了。我想对他说,你别讲了,一点儿也不好笑,他疼他的,我疼我的,他是英雄,我是懦夫,他又没生过孩子,他怎么就知道生孩子会比刮骨疗毒更轻松呢?况且,这原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事儿嘛,扯什么扯?但我实在没力气说。我紧抓着床帮的手很想伸出去捂住他的嘴,但,这是支撑我可以继续忍受疼痛的手,我腾不出来,我没有第三只手。我除了可以咧着嘴“啊啊”地呐喊,其他的,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不主动到我脚边去,我也根本踹不到他。唉!在这幅行为艺术作品中,男人是观赏者,女人是创造者,作品完成之后,男人是享用者,女人是保护者。总之,创造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是血的代价。创造者只享用创造的过程,鬼才知道是不是享用!结果却一定由别人享用。这就是我的想法。当然,如果我错了,我十分乐意纠正,但你最好先拿出论据来证明我是错的。
他一脸无辜的无奈,好像在向我辩白,这一切并不是他造成的。谢天谢地,这一切都是与他无关的!就像站在布达拉宫高大墙壁的阴影里,一个不信佛的人,内心受着强大振荡波的冲击,却反而更加不知所措。我发现他站在迷雾中,头顶飞过一只秃鹫,但他是看不到的了。我扭曲的身体以及绝望的眼神一定让他想到了什么,是淫荡?还是邪恶?反正,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震惊。他的眼中流露出恐惧,对死亡,也是对生命本身的恐惧让他抓紧了我的手,就像我的手抓着床帮期待救赎一样。
我看见浸透了血的纱布,或者是海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子宫被割裂了。叮叮当当的金属在我的身体里游刃自如,我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或者是实验室里的尸体,一群白衣天使正在做人体解剖,研究着我的骨架结构。无论哪里的背景都是一样的白色。天空,这时候是完全看不到的,那么,我就是在地狱里了,地狱某处的一个封闭的白色小盒子里。我再也意识不到时间,那曾经像河水一样流淌在我指尖的风一样动听的东西,这一刻和我一起被困在这块白色的沼泽地,想动也动不了了。我看见许多人正在尽情欢乐,就像皮影一样在屋顶上晃动着,每个人头上带着一顶金盏花的花冠,花粉不断地从花冠上掉落下来,以致迷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后来,我恍惚看见一座巨大的石冢,石冢上有一块用汉白玉雕琢的墓碑,白色的天空倾斜下来变成了灰色。于是,我又看见了那轮白色的月亮和月亮旁那颗白色的星星。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给我看那个孩子。满头的皱纹,不成比例的身子,我笑了。他长得真的很可笑。看见我笑,他居然也笑了,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就像根本没长眼睛似的。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笑,然后我看见王昊也在笑,也没了眼睛似的,只有一排黝黑浓密的睫毛,像那种会眨眼睛的洋娃娃,让她一躺下来,她就会闭眼睛,就像沉浸在遐想之中的做爱的女人。而我,就像一只生病的蝴蝶,等待死亡之后重生。
或许就在同一张床上,多年以前,我也躺在这里,等待出生。我只是这么躺着,好像什么也没做,但什么事儿都发生了,全都发生了。自从我那可怜的母亲把我带到这张床上开始,一切都变得有可能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像太空中的飘浮物,或者,在别人眼里,还是某个星座。就这么,我在太空里飘浮着,无所谓形状,无所谓密度,无所谓轨道地飘浮着。好像我也没有可能不飘浮着。在宇宙的另一端,有一颗星陨落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却没有人发现。我了解这一切,因为这一切是我创造的。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创造一颗新的星,取代该陨落的那一颗。我创造的星当然应该悬挂在我的天空,日日夜夜为我明亮着!当然只是当然,但,怎么可能呢?是星,就应该属于大家。
我讨厌医院,医院的每个角落都有清除不掉的刺鼻的苏打水味儿。彻夜不眠的灯光让我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奇奇怪怪的声音从地形不明的地方流窜出来,和那些奇怪的病菌一样,人们永远找不到真正破译它们、控制它们的密码。寂静幽深的长廊里飘过的身影,一律轻飘飘的,堵塞了拥挤的幽灵世界。白炽灯、白墙、白大褂,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的,以至于白色的人影看不见了,就像一张白纸上画着白色的花,一切都找不到痕迹了,就像是一片空白吧。事实上,这空白还是有破绽的,无形无色的苏打水的味道揭示了:这是个充满病菌的世界。
忽然间觉得给儿子起的那个名字“一天”太理智,太充满意义了,生命根本不是这样子的!必须改个名字!我知道这才是我要做的!马上要做的!也许我把生命太多地浪费在了异想天开上,也许我有着太多的疯狂的想法,我以为我终将会成为人类的一朵奇葩,而且我还会创造更多的奇葩。或许身体里早已渗透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我才苛求自己要与众不同——我是灵长目动物猿人,又是一位未加诸神名的神,惟独,不是人!而我却做着人的事!但严肃地做个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中国字很有内涵,往往笔画越简单呢,行起事情来就越难,比如说人,比如说一。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生万物,一生自然,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碰到一起,就有了人。做事儿容易,做人则难。
没有洗澡的地方,他们也不让我洗澡,说是怕伤了风寒,连头发也不能洗,牙不能刷,床也不能下。当然,我也下不了。反正,就像掉到化粪池里的狗,即使不能遗臭万年,至少也得遗臭十天半月的,心情就跟掉进了粪坑差不多,大肠杆菌的比例远远大于其他的细菌,而大肠杆菌是最顽固的细菌之一。除非离开这个类似于疯人院一样的医院一切才有可能会得到改善。在医院里似乎根本没可能找到一个正常人。于是,我不停地说,“我要出院,我要出院”,别的话我一句也不说。我用这种方法刺激他们的善良,最后他们不得不赶紧把我弄出医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没想到的是,他们把我的家布置成了一个新的医院!除了银蓝色的窗帘、胡桃木色的家具、地板以及宽大的卫生间偶尔能跳跃一下我的视线,让我还能想起这是我的家以外,我根本没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医院。连那苏打水的味道也一并带了回来。我追本求源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味道的来源。
小东西在拔干了我体内的血液之后,除了吃睡,就是拉屎撒尿,一点儿正经事儿都不干。没事儿了,还哇哇哭两嗓子,把一屋子人搞得鸡飞狗跳之后,才得意地笑一下,好像在惩戒我们对他漠不关心。这时节,怎一个乱字了得!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睡过觉了,一闭上眼就天旋地转地昏死过去,再也不想睁开。小东西的咏叹调似乎要永远唱下去了,高亢、激昂,抑或婉转。我知道,再也没有清静日子了,没了!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大家搞得乱七八糟的了。就像核工厂,一旦建立起来,就预示着危险和灾难,哪怕它不运作,也一样代表着危险。
我不得不抗争,我要争取每一个洗澡、刷牙的权利!我做不到蓬头垢面,这是一件有关体面的事儿,虽然他们并不在意我是否还体面。王昊又去上班了,王昊的妈妈和姐姐们轮流在这里值班。在她们的监护下,我不可以看书,不可以看电视,只能听音乐。当然,我也没时间看。时间似乎成了一件太奢侈的东西,除了想把它们统统荒废在睡眠上,我不想用做他用。我的心智和我的精神,连同我的时间,都被那些尿布粘住了,扯都扯不开。但我不想说出来,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一个人坐一会儿,但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权利这么做。
事情就是这么荒诞,远比我想象的更加荒诞,就像一场闹哄哄的肥皂剧。
痛过之后,以为可以风平浪静了,结果,仍旧是惊涛拍岸,没完没了的惊涛拍岸。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今天我休息
1996年元月16日 阴雨 今天我休息
他们说我得了产后忧郁症,我想是的,可我只知道忧郁症是怎么一回事,却没听说过产后忧郁症是什么。
我只是累了,不想说话,不想动弹,不想思考任何问题,我只是想坐一会儿罢了。脑袋里沸腾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像一锅烧开的水,还冒着泡儿,把头皮搞成了蜂窝状。我的脑袋就像个大马蜂窝,但这些恋家的、固执的蜂就是不肯离去,嗡嗡叫着,最傻的一只也没有飞出去。它们谁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命运居然掌握在那一锅白开水里。那水是什么时候、怎么样进到我脑袋里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血质一向很热,以至于把它们都烧开了。我阻止不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况且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要去阻止。我鹰一般敏锐的注意力集中在某个莫须有的空间,也就是过去和未来那个最细小的夹缝里,那万分之一秒里。许多的万分之一秒主宰着我的思维,于是就有了千万根思绪,飞速旋转着。太快了,超过光速之后,肉眼就看不见了,好像一切都停滞了。于是,一切归于沉寂。我就在这沉寂中丢失了自己。
我说的,你明白吧?我说,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会儿的自由,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想要飞,我不想湮没在生活这黏稠的柏油似的液体里面。我想飞!我想把衣裳化成翅膀,坦荡我的胴体,我想把这些高高低低、立体的积木楼宇变成云朵,踩在我的脚下,我想看见天是蓝的!我要飞!
我的喉咙发出清醒的抑扬音韵,就像闪电划破阴郁的云层。做人不允许滥竽充数,不允许偷懒的!
所罗门的谐音是“锁了门”。神谕的智慧真是妙不可言!好像一早这些神仙就知道了人已失去神性,即使上了天堂也会在天堂行人事,把天堂弄得乱七八糟,所以一早就把天堂“锁了门”,不允许人类踏入了。我怀疑所罗门是最后一个登上天堂的地球人,因而成了天堂的看门人。我不喜欢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不喜欢,我就是想冒犯他。我不知道冒犯他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就只是想冒犯。
我不是孩子,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咒骂或是诽谤,讥讽或是嘲弄,我懂的,我真的懂!只是你别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也没有在做梦,只是我处的环境有点儿尴尬,我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外的那个世界,我夹在这两个世界中间,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也不能呼吸,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所以,我在寻找这个存在。为什么你不能住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现在,安静多了。没人敢再来烦我了。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了。
为什么阳光明媚的,会突然阴沉沉地下起雨来?
——只有我知道,因为我刚刚哭过。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觉得伤心。
为什么要伤心呢?
——这是每个日子都有的,只不过,今天天气湿漉漉的,渗透到了每个角落,因此也就显而易见了。
为什么他们说你病了?
——很简单,我累了,今天我休息。
第一部分:割裂的子宫结庐在人境
1996年元月20日 晴 结庐在人境
“如果他们都很伟大,我只好平庸。如果他们都很平庸,妈妈,我一定十分伟大。”有一个孩子,站在垃圾堆旁,人们都在嘲笑他,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因为他太脏了。
“或许我真的是太笨了!”所以,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做的蠢事。他刚想做些什么,就有人说:“早知道你会这么做。” 他刚想解释,那人又说:“早知道你会辩解。” 于是,他觉得很难过,想走开,那人又说:“看!你只会溜!”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孩子伤心地站在那里,等候接踵而来的奚落。“或许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我太蠢了!我真的太蠢了!”
不知道是谁,经过这里的时候,丢掉一袋子垃圾,溅起一街的腥臭。然后,孩子看见了一本书,一本褶皱得不成样子的、残缺不全的、带着腥臭的书,孩子就看起来。从此,他的心里就只有那本书了,耳旁是泉水丁冬。他幻觉自己好伟大,有着各种各样的奇妙旅程,鸟跃山空……时间凝滞了,场景也没变,孩子的脸上却挂着笑容。
坐在窗帘背后,观看了这一切的我,始终一脸虚空。有一缕风从窗缝里像蛇一样扭曲着挤进来,突然地生长起来,直到在温暖的空气里化成一片虚空。王昊一左一右地来回走动,身上发着磷光。我没有回头看,但知道一定是这样。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来来回回地走动,这样让我心神不宁!他好像比我更加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许发生了,或许有一片还没有腐烂的树叶被风吹起来了,或许有一滴水在管道里结了冰,或许谁又把梦遗落在了风里,或许哪里正在战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那张旧唱片咿咿呀呀地,播放着一些古老而忧郁的曲子,他并不知道他的步调和那音律是完全相同的,以至于他就像乐曲本身那样左右摆动着,没完没了地摆动。我一直坐在窗帘背后。我就像是宇宙里的一个空白质点,漂浮在宇宙的边缘,不管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肯定自己是在那里。
“亲爱的,你不能一直这样。”我一下子从天国掉落在了座椅上。他蹲在我的腿前,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但他的视线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事物,虚空,一无所有的虚空,四面八方来的虚空。
我用手触摸他的脸,想问他是不是个木头人,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