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欲-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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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
这雕栏画阁,玉宇楼台,重重交织成密密蛛网。她愈是挣扎,愈是想要振翅,陷得就越深。心头一点清明,手脚却动弹不得。
皇甫觉的脚步却顿了一顿,“从来就没有别人。”
未时一刻,延安侯夫人奉了皇后口谕,动身前往未央宫。
初夏的阳光正好,鎏金粉彩流云纹的窗户都开着,清新的水泽之气夹着淡淡的花香涌进了屋子。
燕脂就在殿中候着娘亲,等待的时间总是难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往门外看了几次,心里说不上是惶恐还是期待,手心已是汗啧啧的。
梨落知她心意,早早便去外面迎着。
因要见娘亲,她换了一件云纹绣百蝶的烟罗衫,配了一条盘锦彩色的纱罗裙,斜斜梳了一个坠马髻,在鬓角插了一支云卷珍珠卷须簪。玲珑嫌她脸色苍白,又抹了一点天巧阁的胭脂。若不是心事重重的双眸,实是清水芙蓉,天成妩媚。
宁云殊甫一进来,胭脂霍的一下便站了起来。一品诰命的行头,累累珠钗,烁烁明珠,却只显得她面白如纸。没有随身服侍的人,也未见梨落的身影,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进了殿。黑眸恍惚,似有万千心事。
“娘,你怎么了?”燕脂忙上前。未及近身,就怔怔停下。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种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
燕脂只觉心跳已快的不受控制,死死压抑才能不让自己大喊出声
师父!
天上人间绝不会再有同样的香气。
她十岁那年学医初成,迷上制香。化了雪山玄冰晶,融了千年莲子心,取了雪域九九八十一种异草的精魄,方制成这香。作了他生辰贺礼。
从那日起,只要有师父,就有这兰麝之香。
“师父,”她小声的喃喃一声,眼里马上就是水蒙蒙的,原地转了一圈,“师父。。。。。。”
宁和的风突然狂躁起来,屋内形成了小小的漩涡。玲珑还未来得及惊呼,双眼一翻,人已软软倒下。“砰砰砰”四面窗户全部合上,一道白影凭空出现,渐渐清晰。
宽袖羽衣,黑发飘扬,双眸沧桑寂寥,似已看尽千百年人事更替,变幻无常。
燕脂低低哽咽一声,人直直的奔了过去。
白自在看着她,双目精光一闪,袍袖无风自扬。宁云殊急急低呼一声,“师兄,不可。。。。。。”话音未落,燕脂只觉自身像是撞上了飓风海啸,百道劲力一叠一叠压了过来。她倒退几步,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她呆了一呆,双眸委委屈屈的望向白自在,“师父。。。。。。”
白自在一愣,顷刻间双眼已怒火滔天。身形一闪,燕脂的手腕已被他抓到手里。中指一探,脸色已是大变,低叱一声,“孽障!”
“师父。。。。。。”燕脂一把抱住他的腰,满腹的心酸难受突然都有了发泄的地方,哇哇大哭,“你。。。。。。欺负我。。。。。。你打我。。。。。。”
她三岁起,就被白自在带回雪域,只在夏季才会返家。对于她来说,雪域更像真正的家。师父才是最亲最近的,亦师亦父,亦朋亦友。
白自在负手望天,由她在怀里撒娇耍痴,忽的一声清啸,啸音无声,屋内成套的景泰蓝瓷器却突然有了细细的裂痕,一化十,十化百,转眼便是一堆细细的粉末。
九州清晏殿里,皇甫觉正挥毫泼墨,旁边有一黑衣人抱剑而立。
黑衣人的耳朵突然一动,“来了。”声音单调,竟如金属相碰。
皇甫觉一手背于身后,仍是笔走游龙,淡淡说道:“如何?”
室内光线极好,却照不进黑衣人周围方寸之地,他的面庞似乎笼罩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瞧不分明。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他似已入天人之境,自在法已臻圆满。”
皇甫觉停笔收势,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字迹,“十年前,你还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现在呢?”
又片刻沉默,声音更加生硬,“。。。。。。三招。”
皇甫觉一怔,随即大笑,竟笑得十分开怀,“让夜鹜他们都撤了吧,无论多少人都是当炮灰的份儿。”
白自在一啸过后,双目闪电一般夹黄河滔滔怒意望向宁云殊。一探之下,他已知燕脂体内真气全无,一身武功尽废。他无妻无子,四个弟子中独宠燕脂,实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眼见燕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怒极痛极。
宁云殊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一双眼睛只痴痴望着燕脂。身体微微踉跄,跌在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里。她已是伤心至极,女儿从未在她面前掉过一滴泪。她此时方知,她唯一的女儿,最脆弱时需要的怀抱却不是她的。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滑下。燕脂,娘对不起你。
她本来容颜极美,此刻神色凄婉,更楚楚堪怜。白自在看着她,想起她一身红衣站在玉兰花下,红唇嘟起。师兄,从今往后,你都不能再欺负我,我说什么都对。要不然,我便只和青松子玩。
弹指一瞬间,转眼二十年。他心里长叹一声,神色慢慢放缓。小丫头眉形未散,处子之身未失,他来的总还不是太晚。
手抚上燕脂的后背,真气在她体内运行了一周期,化了方才的淤血。见燕脂一边抽搭一边将鼻涕眼泪尽数抹在他的衣衫之上,皱眉说道:“难看死了,别哭了。换身衣服,跟我回雪域。”
燕脂抓着他的衣襟,抬起小脸,眼已经肿的像核桃,“师父,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雪域中人终身不得涉皇室吗?”
白自在一张俊脸已微微扭曲,“我何时干涉皇室中事?”雪域门人十诫第一条,进皇族,干涉朝代更替,死!
燕脂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可我现在是皇后,你早不来晚不来,我都已自废武功,嫁了皇帝,你还怎么带我走?”
白自在被她气得手足发软,手都高高抬起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宁云殊请冷冷的声音忽的响起,“师兄,你走吧。皇宫高手不少,想必早已发现了你的踪迹。我便是拼了命不要,也会护燕脂周全。”
白自在的目光若有形体,剑气霍霍狠狠劈了过来,一字一句皆夹冰带雪,“你护她周全?怎生护?称斤论两卖了替你相公加官进爵?”
宁云殊呆呆的看着他,半晌才惨然一笑,“师兄,云殊在你心里已卑劣至此么?当日晚照私逃,御前总管马上就带着宫里的老嬷嬷来家里相看晚照。止殇远在南诏,晏紫人在御前议事。我查出带晚照私逃的人是十二皇子,直接找上了延禧宫。纵使有太后求情,皇上依然暴怒。燕家上下百十口,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师兄,你让云殊怎么办?”
燕脂吸吸鼻子,拉拉白自在的袖子,“师父,你不要生气。皇甫觉比你还帅,出手也很大方。我很喜欢的。”
白自在大怒,袍袖一拂,将她的手荡开,“你如果要呆在这儿,就不要叫我师父!”色虽厉声却荏,他早已深得自在之境,纵使当年宁云殊要跟着燕晏紫离开,他也未曾如此徨然。
燕脂眼圈又红,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徒儿不孝,不过师父,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就算燕脂不在你身边,你也永远是燕脂最敬爱的师父。”
白自在望着她,眼睛慢慢凝成冰寒一点,失望、伤心、心痛全化成惊天的杀气,低低冷哼一声,身形慢慢模糊。
燕脂看着他慢慢消失,眼神突然失去了灵动,就像开到极盛的花被风从枝头吹落。她萎缩于地,抱住自己的膝盖,低低的哼起了一首歌谣。
宝啊宝,你莫哭,河畔那边又幢花屋屋。
鸡抓柴,狗烧火,小猫煮饭笑呵呵。
。。。。。。
蛇咬尾巴做馍馍,宝宝听了睡呼呼。
作者有话要说: 两更,哇,柳柳破纪录了哦,有没有奖励?
☆、遇刺
皇甫觉将写好的字放于一旁,紫榆翘头案上已有数张。他将笔搁在斗彩缠枝蒂莲纹洗上,活动了活动手脚。
黑衣人宝剑在手,人靠着蟠龙柱,似乎已经入定。屋内的阳光正好,有一只淡绿翅膀的小虫追寻着阳光飞了进来。到修忌半米之外,它好像遇上了无形的屏障,翅膀越挥越慢,慢慢静止,坠落到地。
皇甫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似是很惋惜的一叹,“修忌,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单调的声音一平如水,“朝闻道,夕死可矣。”
“果真—无—趣。”皇甫觉嘲讽一笑,从立柜上的釉彩百花景泰蓝瓶中抽出一支半枝莲,花朵含苞待放,粉粉红晕。轻轻摇动,细细的水珠便滴落下来。他慢慢勾起唇角。
燕脂,你应该也是这样哭泣着吧。高仰着脖颈,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紧闭的眼帘下流出来,就像这样流过粉红的肌肤。
最后一次,我允许你为别的男人哭泣,最后一次。
屋里的光线暗了一暗,像一朵乌云刚刚飘过太阳,修忌的眼睛倏地睁开。
有风吹了进来,六月的风竟然冰寒刺骨。皇甫觉凤眸微微眯起,看着手中的半枝莲徐徐绽放,三重花瓣,由粉到白,在风中嫣然摇动,只是片刻已染上重重冰霜,宛如冰雕玉塑。
雪花,漫空飞扬。
修忌缓缓拔剑出鞘,声音之中戒备慎重,“尊驾何人?”
雪花越来越密,不见来处,未知归处,只闻到空气中洌冽清香。
修忌瞳孔紧缩,眼神已如剑芒一样,雪亮无匹。
皇甫觉将手中半枝莲又插回景泰蓝瓶,细细端详一番。听闻修忌的话,方唇畔嚼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望向门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你的主子是谁,我都可以出十倍的价钱。”
空气中隐隐有了风雷之声,雪花不再漫空飘洒,翻卷在一起,聚合之间,已是森然剑意。修忌的唇角抽搐,只来及在心中狂骂一声“混蛋”,风雪之中,一道白光已是破空而来。
剑闪电般劈下。海浪里千万次挥剑,他已自信自己的速度与力量。只是这一剑挥下,冰屑飞扬,心头却有一丝迷茫。刺骨的一点寒冷,慢慢从骨头里蔓延开来,他颤抖着垂下眼,看到右胸黑衣之上小小的洞口,眼里方有明悟后的苦涩。剑意,意在剑前。一招,只有一招!
修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回身去看皇甫觉。皇甫觉正扶着围榻椅慢慢起身,束发玉冠已然不见,黑发半覆其面,细长的凤眸里幽黑难测,左手之中赫然抓着半截似冰似玉的剑尖。
空气中隐隐一声冷哼,满室风雪瞬时消失不见。
修忌仰面摔倒,皇甫觉眼望着门外,摸着夔龙软甲微微凹下去的一点,幽幽冷笑。离心一寸三分,即便没想要他的命,也是想要他三月半载动弹不得。只不过他自持身份,一击不中,便飘然而退。
皇甫觉低低的咳着,半枝莲上慢慢有清露浑圆,滴落于桌面。
是夜,星子罗布。
一道黑影轻巧的翻过未央宫的高墙,点了值班宫女的睡穴,顺利溜进内殿。却在进屋时,压抑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谁?”梨落朦胧中惊醒。刚刚张大眼睛,就又被袭来的一指送入了梦乡。
皇甫觉挑开烟霞色折枝堆花的床缦,静静看着床里头的人。
即便是在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起。头发散乱在枕上,额上的发丝已被汗水打湿。绸被蜷曲在身下,脸偏向一边,隐隐可见衣下浑圆的轮廓。
皇甫觉呆立了半晌,俯下身去,轻轻从她身下拉出被子。手指不经意拂过她脖颈□□的肌肤,触手温腻,肌肤滚烫。眼眸不禁暗了一暗,忍不住摩挲几下。
燕脂低低□□一声,本能的寻找着清凉之处。手胡乱的挥舞,抓住他的手,便扯回到脸颊下,舒服的哼了一声。
皇甫觉哑然失笑,索性侧身躺倒床榻之上。呼吸之间全是桃花酿甜糯的香气,眼前便是吹弹可破的肌肤,心神不禁荡了一荡。嘴唇印上她的眉心,低低呢喃,“小醉鬼,逗得我吃了你,明天可不许哭鼻子。”
手指滑进她浓密的青丝,慢慢揉捏,看着她眉心慢慢舒展,心里有说不清的喜悦安宁,□□奇异的消退,只贪恋这一刻平静安逸。
她的脸正对着他,呼吸渐渐悠长,睡颜纯净美好。手指轻轻□□她浓密的鬓发,很轻易便找到那微微的凸起,细细勾勒,恰恰便是半弯月牙。
他轻轻勾起唇角,有温柔溢满眼角。燕脂,我终是寻到了你。
雪域之主,朕要多谢你。只有你才能将她的任性恣意保护的这么好,这么完整的还给我。
燕脂一双黑眸怔怔的望着百子千孙石榴纹的承尘。
辰时了,伺候洗漱的宫人已候了半天。玲珑正在低声的吩咐再换一盆热水。
宿醉并没有很难受,她却不想起身。脑海里还有隐约的梦境,温热的气息,真实的触感。心恍恍惚惚的,怕一开口,梦就只是梦,便再也找不回哪怕一丝的温暖。
玲珑低眉敛目肃立一旁,心里却是乱成一团。小姐没有解释昨天她为什么会昏迷,她心里也只敢朦胧猜测。可宫中气氛紧张,侍卫几乎多了一倍。九州清晏殿出入的除了军机重臣,便是太医院的医政。她心中忐忑,几乎就想宣称小姐身子不适,要卧床静养。
帐子里已传来窸窣的声响,燕脂半坐了起来。玲珑心中暗叹,连忙上前服侍。
燕脂一直很恍惚,直到用过早膳才发现玲珑眉宇间心事重重。手里摆弄着翠玉的九连环,懒散开口,“怎么了?”
玲珑咬了咬下唇,迟疑开口,“九州清晏殿。。。。。。似乎不对,太医,已经进去三拨了。”
燕脂脸色一白,九连环“当”的一声磕在了桌面上。她呆了半晌,忽的站起来,“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心弦突然被拉的很紧,喉咙里干干的,涩涩的,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潜藏着一丝莫名的欣喜。
师父。。。。。。
一路之上,她忽悲忽喜,忽怨忽嗔。一颗心载载沉沉,飘转不定。直到帏轿落地,才勉强自己定了心神。
扶住玲珑的手,慢慢下了轿。阳光夺目,不禁眯了眯眼。再睁眼时,便见贤妃屈身行礼,“皇后娘娘。”声音柔柔弱弱,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同素日的雍容,她今日妆容简单,头上只有一只宝蓝点翠珠钗,木兰青双绣缎裳,素面朝天,略有几分憔悴。燕脂随意摆摆手,拾了白玉龙纹的台阶,便往上行。
“皇后娘娘。”贤妃的声音有几分急切,“皇上正接见朝臣,恐是不能见娘娘。”见燕脂回身看她,面上红了一红,低声说道:“臣妾想着皇上这些天忙着西疆战事,熬了参汤,是福公公接的。”
燕脂黑黝黝的眸子在她脸上停了停,静了半晌,忽的抿唇一笑,悠悠开口,“‘贤妃’不愧‘贤’字,果真淑德。”
她居高临下,笑语晏晏,却有睥睨世人的风华与骄傲。贤妃心中一凉,竟觉自己在这冰雪一般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不由自主自主后退半步。她已转过身去,玉色折枝堆花襦裙逶迤而过。刹那间,玉阶之上,开遍鲜花。
贤妃呆立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行至顶端,看着福全毕恭毕敬迎出来,看着那一抹月华消失在殿门里,目光一寸寸冷下来,银牙咯咯轻响。
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这般轻易站在门内,而她谋划一生,始终有这一槛之遥?
福全一直把燕脂领到九州清晏殿的东偏殿,皇甫觉果然在商议朝事,赭紫丹红,团鹤麒麟鱼贯而出。为首一位,便是延安侯燕晏紫。见到燕脂,他明显一怔,声音中有一丝轻颤,“臣请皇后娘娘安。”
燕脂静静看着他,身形依旧挺拔,紫金冠下却已见花白,凝望她的眼眸之中有隐忍的疼痛。
燕晏紫,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