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壁书-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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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萧少卿望了她一眼,说道,“倒是那百遍经书,你怎么就答应了?若到时抄不完,祈福之礼不能进行怎么办?”
“裴太后说是为阿姐祈福,我能不应下?”夭绍笑意盈盈,似是满不在乎,“再说了,百遍经书而已,以前婆婆也经常罚我,那些经书我在东朝就抄出绝妙的法子来了。你放心吧。”
“放心?”萧少卿在她的笑容下霎那失神,低声喃喃道,“我放心不下。”
“嗯?”夭绍没有听清。
萧少卿却不再出声,脸上笑意愈发地风清云淡,转眸看着水上白鹭。
幽谷深深,佛香霰淡,禅声缈缈自虚空而来,带着洗澈心灵的安宁平和。两人对着粼粼水光,默默无语,感受着周遭雍容祥静的佛家气度,一时神明心清。
“豫章郡王,今日不发疯了么”不屑肆意的笑声凌空而至,仿佛魔音下降,煞是破坏气氛。
萧少卿皱眉回首,青岩下,慕容子野一贯的绯袍白裘,衣袂上绣满了桃花瑞枝。阳光一照,那张扬的衣饰衬着那张妖娆的面容,端的是无比闪耀。萧少卿刹那只觉眼前此人着实刺眼,不由冷声一笑:“不伦不类。”
“什么?”慕容子野瞪眼。
“他是说你今日穿的衣服太过艳丽,太过招摇,于佛门圣地而言,有些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优雅自若的笑声自青岩后传来,有白衣公子慢步而至,眼眸顾盼,满怀兴致地来回打量二人的神色。
承他贵言,恰给两人长久积压的怒火一个畅快爆发的契机。慕容子野一怒振袖,绯衣掠过虚空,拍掌就袭向萧少卿。萧少卿自不会避让,流袖飘飞,掌风相对,出手力道劲烈霸道,竟是毫不留情。
“少卿!”夭绍想要去拉时已晚了一步,那两人掌风纠缠,再难分开。她急得直跺脚,怒视沈伊:“你还不让他们二人停手?”
沈伊颇有自知之明地叹气:“他们两人能听我的?”他自顾自撩了衣袍,施施然稳坐石上,笑颜惬意舒爽,自是一派心安理得地欣赏眼前期盼已久的比试。
夭绍无可奈何,转过头望着对斗争锋的二人,满是焦虑。
碧水悠悠,白云来往,谷间比试的两人一个绯衣如霞,一个银袍如练,姿势间俱是一般的潇洒飘逸,若非那凌厉致命的掌风,倒是一幅极美的画面。偏如此沈伊还觉不尽意,抽出白玉箫正待奏上一曲助兴时,手臂却被一人轻轻扼住。
“澜辰,尚,”沈伊毫无惊讶地望着身后二人,挪了挪身子,厚颜道,“要不要一起坐着看?”
云憬横了他一眼,松开手指。商之望着水边相斗的二人,冷道:“怎么打起来的?”
“言不投机。”沈伊面不改色道。
夭绍异常恼火:“要不是你之前从中挑拨,刚刚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能打得起来?”
“都怪我么?”沈伊很是被冤枉的无辜,夭绍一转身,他却又若无其事起来,用凤箫指了指那斗得正酣的二人,言道,“尚,澜辰,你们仔细看。”
不必他说,云憬和商之的目光此刻已盯着萧少卿的掌法移转不得。
“他竟会慕容氏家传的武功?”商之轻轻皱眉。
沈伊叹道:“看来我之前是没看错了。”
商之这才想起一事,与夭绍对视一眼。夭绍疑惑更甚,商之却是恍然有悟,轻声对云憬说了萧少卿失忆的事。云憬眸波轻动,温美的面庞微微一紧。
水边,慕容子野也发现不对,猛地收手。萧少卿大将风度,自是不会趁人之危,遂也停手。
慕容子野盯着他道:“你怎么会我慕容氏的武功?”
萧少卿轻笑:“会便会了,又如何?”
“萧少卿!”慕容子野恨得咬牙,抡起双臂正要再打时,眼前黑衣一闪,商之却挡在他的面前。
“你做什么?”慕容子野怒道。
商之淡然道:“怎么说他来北朝也是客,哪有你这样对客人的?”
慕容子野愤懑不平:“不动手也可以。但他今日不解释清楚怎么会我慕容家的武功,就绝不能离开白马寺!”
萧少卿嗤笑:“打个架而已,非得要呈报师承么?北朝风气竟是这般蛮横。”言罢,他身影陡地一晃,银色漾起漫天光网,顷刻笼罩慕容子野全身,旋即,又一闪而逝。
慕容子野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清时,萧少卿仍安静地站在对面,手里却执着他原本系在腰间的玉佩。
“我要胜你何难?”萧少卿随手将玉佩抛回,傲然道,“看清楚了,刚才那招可是你们慕容家的武功?”
“你!”慕容子野恼羞之下,满腔怒火更是熊燃。
萧少卿却不再理他,转眸看着沈伊,微微一笑:“我和你的事等回了东朝再说。”
沈伊在他的笑容下一个激灵:“什么事?”
“大概是朝中候补官员的事吧,”萧少卿笑道,“听说你的口舌之功相当不凡,盛德日新的沈伊郎如此逍遥山水实在是百姓之悲,想来我之前帮你力辞为官一事竟是错了。”
沈伊面色灰败,慕容子野冰冰凉凉道:“盛德日新?欺世盗名莫过于此。盛德日沦!”
“他从未有过盛德之说,”萧少卿驳道,“该是丧德日新。”
听他二人你来我往,话里不住损人,沈伊连声叹气,哭笑不得。夭绍站在一旁,却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商之摇了摇头,唇边亦是轻轻一扬。
唯有云憬似浑然事外,若有所思地望着萧少卿,目中微起一丝迷惑。
萧少卿也在这时才看到沈伊身旁的云憬,望清他容颜的刹那不禁一怔。夭绍的那幅画像迅速袭漫眼眸,然而心底升起的却是一阵空荡荡的惘然,随之而来的,好似还有细微的疼痛,仿佛――他和眼前这人之间本有无限的亲近,如今却隔着千山万水的遥远,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陌生和疏离。
难道自己以前也认识他?萧少卿本要细想,头中却开始隐隐作痛,忙敛回思绪,对云憬略略颔首,迅速掉开目光。
夭绍见气氛重又融洽,这才去问那四人:“你们怎么今日都在白马寺?”
沈伊指指云憬:“我和澜辰随尚来探望师伯。”
他的师伯便是白马寺竺深大师,夭绍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慕容子野扬起下颚,哼道:“你们呢?怎么又会在寺中?”
他态度不善,但分明只对萧少卿一人,夭绍倒也不以为意,答道:“裴太后让我来行宫见驾,让我留在此处帮她抄写百遍经书,说几日后祭祀之礼时要用。”
“百遍经书?”慕容子野诧舌,“你抄得完么?”
夭绍微笑浅浅道:“尽力而为吧。”
他三人在此闲聊,那边三人却静默伫在水畔,对着沉沉暮霭各想着心事。眼见夕日光辉缕缕收合,夭绍唯恐城门将闭,再次催促萧少卿回城。萧少卿也担心误了夜宴,遂辞了诸人先行离去。
商之一行本也要回洛都,只是慕容子野见萧少卿刚走,他却故意磨蹭,只顾拉着夭绍闲话笑语。
和商之一般,夭绍从小对这位慕容家的世子也仅是听闻其名而不曾见到其人,虽则北上一路见过几次面,但今日相处下来,才发觉此人骄傲跋扈的外表之下,其实也不乏爽朗义气的性情。而慕容子野又与商之等人全然不同,一言一举随心所欲,毫无故弄玄虚的高深莫测,让人能一眼看穿他尚属纯真的心境。夭绍对着那几人从来都是未曾看透的茫然,眼下碰到慕容子野,才觉出朋友之间本该天然而生的几分亲近。
暮光散尽,天色已晚,虽然与慕容子野谈话投契,夭绍却不敢再多留,与四人告别后自回行宫,
等她走后,商之四人也离寺下山。半途于山腰,遥见夜色深处有人影飘闪,沈伊定眸凝望,笑道:“是偃风那小子。”
偃风行色匆匆上山而来,气喘吁吁道:“少主,尚公子,离歌出了事。”
云憬与商之俱是一惊,慕容子野更是面色大变,连连追问:“离歌出事?可是事关石匠?”
偃风抹了抹额上汗珠,点头道:“正是。石匠在崤山下被人虏走,离歌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幸亏他昏死之前发了袖箭,石勒族老带人相救及时,这才将他带回了洛都,眼下两人都在云阁。”
话音一落,诸人都是心急如焚,施展轻功飘然下山。山脚早有侍卫牵马等候,几人拽过坐骑,加鞭赶回洛都。
作者有话要说:
☆、纵横之局
洛都这夜仍无宵禁,街道上行人熙攘,正逢夜市盛时的热闹。采衣楼依靠洛水之畔,风灯高悬,楼阁静雅。钟晔不管进出宾客的异样目光,不住在楼前徘徊,直到远远瞧见云憬等人的身影,他才缓缓松下一口气。
云憬他们再心急,也无法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纵马横驰,只得弃了马徒步至采衣楼西侧的角门,直入采衣楼后的庄园。
隔着茂密竹海,深广梅林,庄园里的亭台楼榭依伴山水而建,远离街市,清幽至极。园中东北侧有院落名为华霜,夜色深深,却有明烛通照此间暖阁。阁中墙侧的软榻上躺着位伤势累累的少年,石勒坐在榻侧照看,一时听闻门外诸人的脚步声,忙打开门相迎,对商之行礼道:“少主可回来了。”
商之一言不发,快步走至榻侧,望着那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少年。
离歌眼眸紧闭,面色苍白得已不见一丝血色,身着的锦绣衣裳零碎不堪,敞开的衣襟下,数道剑痕狰狞划过他的胸膛,流血浓郁暗黑,显然是暗藏剧毒。
商之紧紧皱眉,按了按离歌的脉搏,沉吟之际,凤眸间依稀闪过一抹讶意。
慕容子野上前急道:“怎么样?”
商之不语,慢慢松开离歌的手腕,自怀中拿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入离歌嘴中。又盯着离歌的面容思索片刻,他才取下脸上的面具,转身望着石勒:“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勒道:“有人探听到了石匠躲避之处,疯狂追杀。等我看到离歌发的袖箭带人赶去救援时,那匠人一家已不见踪影,而离歌已经受伤,昏倒在崤山道枫领之西的湖边。我见他受伤之处的血迹暗黑似有毒,不敢耽搁,就先带他回了洛城。回途时路上有人跟踪,我也不敢回慕容王府,免得牵连事大,便求援云阁。是钟老领我们来此处的。”
商之心有顾虑,看了一眼云憬。云憬知他担忧之事,淡淡颔首,示意无碍。偃风捧着一盆温水进来,在一旁湿了丝帕准备为离歌擦拭伤口,商之却道:“且慢,先要以金针刺穴逼出毒液,方可包扎。”
偃风道:“那我去拿少主的药箱。”
须臾药箱取来,云憬坐下为离歌疗伤,商之在室中来回踱步,不住沉思。
沈伊摇头晃脑看了室中诸人几眼,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曾出声,一人孤零零坐去角落里。
慕容子野却无法像他那样置身事外,盯着离歌身上的伤痕,冷笑道:“看离歌身上的剑伤分明是裴氏手下的幽剑使手法所致。那裴行还当真是神通广大,前几日调了令狐淳的礼单,换下麒麟火珠,害我们白白忙活一场,今日又查到了石匠避居之所!那石匠既不见踪影,想来此刻必然是性命难保了。
商之却道:“那也未必。”
慕容子野困惑不已:“难道你认为裴行和令狐淳一般仁慈,还会再放了那石匠不成?”
“若石匠在裴行手上,那自然是活不成,”商之言词间意味深长,问石勒道,“族老可曾派人查过崤山周遭的情况?”
石勒点头:“查过,有件事很是奇怪。我去了石匠一家居住的屋子和附近山林,未见丝毫打斗的痕迹,更未见任何血迹。”
“凭空而遁?”慕容子野双眉紧拧,思道,“了结一个知晓断桥内幕的当事人而已,裴行如要动手,何必虏走石匠一家那么麻烦?”
商之道:“这便是异常的缘故了。”他略略斟酌,才道:“我方才探过离歌的脉搏,他受伤虽重,但身上的几处生死大穴被雄浑阳刚的真气封锁护住,依我看,那真气却非石勒族老所能为。”
“的确不是我,”石勒茫然道,“这么说,我找到离歌之前他已被人救治过?”
“是,”商之长长叹出口气,“若非那人施以援手,不然现在毒已侵入离歌的心脉,那样的话纵是我和澜辰医术再高,也将束手无策。”
如此一来,事情演变愈发诡异,室中诸人俱是沉默,缄言静思。
未几,云憬金针渡气,顺利为离歌引出毒液,又运行内力解开那几处大穴。商之先前喂入的药丸此刻已然见效,离歌喉间一动,吐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只是神思尚未清醒,诸人也问不出什么。正一筹莫展时,云憬目色微动,拨开离歌紧握成拳的右手,夹指自他掌中取出一粒浑圆剔透的黄色玉珠,于灯下仔细观望。
商之瞥见那玉珠,容色微变,唇间却慢慢透了口气。
云憬洗净了手,走到书案旁,提笔写道:“可是苻氏令箭缀饰的落英黄玉珠?”
“正是,”商之道,“如今想来,那个封锁离歌穴道的人,也唯有老师身边的长史车邪方能有这般深厚的功力。”
“车邪?”慕容子野不由迟疑,“可是苻景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石匠的事?”
商之苦笑道:“四大辅臣手下能人辈出、眼线遍布,朝中的一举一动、一风一波,岂能瞒得住他们?”
云憬想了想,行笔道:“苻景略素来清高自傲,不屑争斗,这次这么快有动作,倒有些不同寻常。”
“老师虽然清心寡欲,但在他那个位子,不管他愿不愿意,家族的利益、社稷的安危,都会使他常常身不由己,这次出手,只怕也是为了雍州刺史之位,”商之叹了口气,“但愿石匠此刻在老师的手中。”
事已至此,唯有静观其变。
这日正是初一,夜下无月洒照,九霄上繁星漫溢,夜色渐深,星光愈盛。
慕容王府位在洛都城西,至今已逾百年,其间高斋曲池星罗布列,六重庭院重甍迭起。夜至浓时,脉脉星辉蕴罩着古朴楼阁,更透出几分世俗富贵难以媲美的雍华意味。
王府碧池台,风吹浪起,水流汩汩。
池边楼中,灯烛之光茕茕微弱。商之凭栏而坐,对着清华夜色默默喝酒。
有人从楼下上来,踩着木板吱呀轻晃。
走上楼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华衣银发,天生一对妖异的碧眸,盯着商之道:“又喝酒?”
“义父放心,这只是酒,未加其他。” 商之扬眉而笑,屈膝斜身的坐姿间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懒散。
男子正是北朝的大司马慕容虔,听闻商之的答话,不禁紧紧皱眉。他的容颜本是再柔美俊秀不过,可此刻却似是凝了冬夜的冰寒,神色清冷道:“这么晚还不休息,坐在此处喝酒,像什么话?”
“我是在等义父,有要事商量呢。”商之微微一笑,抬起双眸。
慕容虔这才和缓了面容,撩袍坐下来:“说罢,什么事?”
“石匠的事,”商之开门见山道,“石匠的行踪,是义父让人通知我老师的?”
“不错,”慕容虔颔首,承认不讳,“苻景略接办此事那是迟早的事,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你当初想的不也是这样?”
“我当初的确也是想让老师最后接手,但不是现在,”商之悠然摇晃酒壶,双眸望着慕容虔,慢慢道,“义父既已有了打算,为何不让人一并通知离歌?离歌今日受重伤险些丧命,义父可知?”
“若告诉了离歌,那有何人去引开裴行的幽剑使?石匠一家又怎能顺利转移?”慕容虔笑了笑,碧眸间锋芒冰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