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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苍壁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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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来那人还是这样的骄傲,不通半分情面的固执。
  “只得如此了,”夭绍无奈,转身对那仆人道,“我深夜出宫阿公难免挂心,你先回去禀了阿公,我在澜辰这边自无事了。”
  “是。”仆人揖手应下,与偃真告辞。
  偃真将夭绍领入书房,命人送来茶汤糕点。已是相隔八年未见,两人自是感慨,只是坐下还未聊上两句,便有一主事奉命来请偃真:“少主让总管即刻去一趟议事阁。”见偃真皱眉,忙俯下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偃真脸色一寒,当下撩袍起身,待要走时想起一旁的夭绍,又尴尬止步。
  夭绍搁下茶盏一笑:“你去吧,正事要紧,我自有解闷的法子,偃叔叔不必觉得歉疚。”
  该歉疚的,是另外一人才对。
  偃真哪里听出她言外之意的腹诽,只道这女娃娃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聪慧。不过想到这点,他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是藏在心底的旧事不免又沉重了几分,竟是黯然转了身,随主事去了议事阁。
  夭绍话说得漂亮,待偃真一走,一人坐在诺大的书房里,于空寂冷清中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呵欠,勉强提了精神起身,在室中四处转悠。
  书房里的烛光不比外面灯火的夺目,仅淡微几缕,荧荧摇晃,将满室的竹简帛书都照出静柔的光泽。夭绍随手挑了一卷书简浏览,漫不经心中忽闻清雅芳香,瞥目墙角,才见那里的白瓷细瓶里玉兰花正幽然而开。
  “憬哥哥如今竟爱兰花?倒不似他的性子啊。”夭绍低声自语,凑近观赏,这才发觉兰花香气虽盛,枝叶却已有枯萎的迹象,想是瓶中水分不够之故。
  书房中除茶汤墨汁外,别无半分水迹,夭绍抱着白瓷瓶想了一会,推开窗扇纵身掠下,沿楼下小径摸至山脚碧秋池畔,仔细换了一瓶清水。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身后云阁蓦然传出两声凄厉惨叫。夭绍一惊,循声扬眸,只见阁楼东侧灯火最盎然处有青锋利芒飘忽一闪,雪白的窗纱上顿时涌出斑驳殷红。
  夭绍先是怔忡,等看到偃真带着人将两具尸体拖出、远远抛向一侧的碧秋池里,这才一个寒噤,踉跄着避至壁岩缝隙间。
  流枫岭的夜风下,碧秋池水漩涡飞旋,鲜红的血迹几乎没有荡出一丝暗流,两具尸体便在漂浮中被奔流的河水迅疾吞没,再不见任何踪影。
  如此不存任何顾念的利落,便是两条生命的终结――夭绍全身寒透,站在山阴暗处,紧紧捂住双唇。
  偃真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完事后默然望了会远逝的池水,无言挥了挥手,领着诸人离去。
  此夜议事颇为冗长,戌时过后,才听几声嘹亮的马啸划破静夜。
  从碧秋池回来后,夭绍枯坐书房良久,在无人的寂寞中独自忍受刚才一幕的心惊胆颤。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听闻马鸣,她才稍稍恢复一丝生气,趴在窗棂上朝楼下望去。
  流枫岭陡峭狭仄的山道间,一支绵长的车队正缓缓驰出。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引领着车队绕过挡路的峰峦,径直踏往邺都北侧的官道。轩昂的车马间,有夺目的玉色旗帜迎风飞扬。夭绍在夜色下凝眸辨别,依稀看到那旗帜上绣有的流云描金图案。
  这便是云氏的商旅了。
  她想见识此等场面已久,可如今当真见到了,却是忍不住低低叹息,眸光毫无留恋地从远方收回,又朝楼下望了望。
  台阶下偃真与几位主事笔直而立,环拱着一位玉青锦袍的年轻公子。
  憬哥哥?青色衣裳?
  夭绍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自己的心已在转瞬而起的思念间疼痛蔓延。一个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个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风,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却就此贪婪落在楼下的那袭青袍上,在长久的凝望中绝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云憬,而是他。
  熠熠夺目的火光下,那壁岩般修俊的身影仿佛是镶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边,玉青广袖随着夜风飞逸如云,远望去,缈然宛有仙风。
  夭绍愈发迷茫,恍惚中觉得当年那少年的容颜正在眼前渐渐清晰,隐隐约约地,与楼下的青袍身影相重叠。魂不守舍之际,发现那人也微微侧首朝自己这边看来,夭绍的心蓦地重重一跳,不待视线相触,就缩回了脑袋,“啪嗒”一声重重阖起窗扇。
  自己是生气他方才就此了结别人性命的狠心和绝情,可是,那慌张的心底又是在怕什么?
  夭绍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马蹄声已飞扬远去,却仍不见云憬来书房。夭绍沉了口气,起身正要下楼,却见偃真含笑而至,说道:“郡主,少主说天色已晚了,准备回府。请郡主与他乘一舟同回,他好放心将郡主安全送入宫城。”
  八年不见,此人霸道作风与日俱增。夭绍脸色发寒,强忍怒气,笑道:“回府?云府想是十年无主居住了,我前些时候去看,鸟雀扎营宅间倒是清净得很,如今他兴师动众地回府,也不嫌扰了鸟儿们的清修。”
  偃真微笑道:“少主这次在邺都怕要长住,云阁来往的人太多,还是府中住着比较方便。”
  长住?夭绍未免从此话中听出些意味深长,皱了皱眉,一言不发下了楼。
  楼外碧秋池里孤舟如画,有侍卫上前揖手:“郡主请上船。”
  夭绍点足一跃,紫袍如飞霞,轻盈落在舟头。待弯腰钻入船舱,她抚掌笑道:“江左独步云澜辰,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这话里恼意分明,坐在窗侧的青衣公子怔了一瞬,微笑回首。
  即便夭绍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此刻看到这张面容却还是惊讶。
  入目的容颜无瑕天成,远山其眉,朗月其目。这张脸,仿佛是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一块美玉,又仿佛是由那最寒冷的冰雪凝成的天人姿色,云淡风清间的模样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让她的心神忍不住强烈激荡――
  “阿彦……”她喃喃。
  多少年过去,那人的名字仍如同一团烈火炙过胸口,一不小心的念及,竟还是这般撕裂心肺的痛。
  云憬闻言轻轻一扬眉,注视她的双眸暗色沉落,些许有些伤感,些许有些无奈。他伸手,拉过发怔的她坐在身边,以衣袖温柔引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的袖口散发着凉涩的药香,恰似适时飘来的一阵幽风,将发懵的夭绍刹那吹醒。
  她猛地低头,夺过云憬的右臂,撩起衣袖。
  那里的肌肤寒滑如冰玉之色,不见任何伤疤,更不见记忆里黑鹰飞翼的刺青。
  “对不起,”夭绍苦笑,慢慢松开云憬的胳膊,低声道,“八年未见,我……竟认错人了。”她心灰意冷,敛收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想。从小到大,虽然云憬和阿彦长相相似,但她从未将他们认错过,只是今天,她却似着了魔道一般,总在无法企及的奢望中自取其痛。
  云憬望着她失落的面容,眼瞳间有复杂锋芒一闪即逝。他并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碍。
  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在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座山丘,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
  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却已难相识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船外木桨咿呀滑开清波,顺着碧秋池的水流行入曲水长河,沿邺都主道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庭。此时深夜,岸边街道萧条冷寂,秋风之下,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几盏灯笼幽幽悬挂高处。
  舱中两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静默无声中,毫不察觉时间的飞快流逝。直到盘膝坐在船头的老者掀帘入舱,道了句“已过景固桥”时,两人才蓦地清醒过来。
  “钟叔?”夭绍望清入舱老者的面容,吃了一惊。
  “钟晔见过郡主。”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舱里不得不佝偻着腰,他虽已头发花白,面容却甚是清癯,一双眼眸干净淡然,不存一丝的灰蒙老态。
  夭绍恍不过神,口齿不清道:“钟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么,如今又在云氏?”
  钟晔笑意微展,温和的目光里依旧是她年少时熟悉的慈祥和温暖。
  他声音平静,如此对她解释:“八年前的事发生后,钟晔侥幸逃过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败凋残、不存人世,连带钟晔也受尽人欺。颠沛途中得遇云氏族长,被他收留,钟晔就此伺候在少主身侧。”
  “原来如此。”夭绍低声道。
  “是啊,”钟晔似乎亦是感慨良多,叹了口气,又道,“郡主深夜来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过了景固桥,不多时就将到达宫城外了。”
  “啊,是,”夭绍回过神,一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定了定心绪,才抬眸看着对面静静喝茶的云憬,“听说憬哥哥今日已入宫为陛下诊治过病情?情况如何?”
  云憬看她一眼,仍是不语,只放下茶盏,提笔于案前空白的藤纸上写道:“还未入膏肓,我会尽全力诊治。”
  夭绍目光瞥过纸上飘逸俊秀的字迹,瞪着他:“你――”
  “少主几年前因故伤了喉咙,说不出话,郡主见谅。”钟晔忙道。
  “他们告诉我……我并不相信。今夜特地来见你,果然……”夭绍面色苍白,说不下去。为何幼时的伙伴一个个都是这般的命运,阿彦早逝,云憬失声?她手指不禁颤抖,藏在书案之下,紧紧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别人流露出怜悯异样的情绪,云憬虽神色不变,夭绍却不敢过多停留于此间伤感,迅速侧首掩住惆怅,提过云憬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三个字,问道:“陛下的病,是因这个而起的么?”
  “雪、魂、花”――纸上的字刚入云憬眼底,便被夭绍立即挥墨涂去。
  云憬不动声色地抬头,双目深如浓墨,望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夭绍咬住唇,指间的笔无力掉落,在藤纸雪白的空处再添一道狰狞的墨迹。
  “我原来猜得不错。”灯烛下,她目色空洞,往日珠玉般灵动的笑颜在这一瞬间光华敛尽。
  昭庆门外,云憬负手立在梧桐树荫间,眼看着夭绍将腰牌递给禁卫。没有过多的询问,宫门便在夜色下悄然开了一道细缝。夭绍回头对云憬笑了笑,闪身入宫,那缝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钟晔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宫,我们也该走了。”
  云憬对着关阖的宫门似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颔首。
  回到轻舟上,曲水夜雾弥漫,偃真将船头掉好方向,把木桨交给一旁的侍卫,入舱时,正听钟晔对云憬说道:“郡主还是聪敏得很,今夜杀那两个蜀南细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却对公子一声也不曾提及。”
  “什么?”偃真惊道,“她竟看见了?”
  “自然,”钟晔斜了斜眼,冷嘲道,“大总管销尸毁迹之时,郡主正在碧秋池边的山岩下。”
  偃真不敢置信,更不可思议:“郡主小的时候,但凡看见一点血迹都会惊吓尖叫,怎么今夜这般平静?”
  “她这些年在沈太后和谢太傅膝下长大,自被调教出不同寻常人的冷静,我今晚见到的郡主,虽是个少女,举止间却洒脱镇定,不乏大将风度,”钟晔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云憬,不无担忧道,“怕只怕,郡主嘴里虽不提及此事,却从此在心里对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旧事,忙附和道。
  云憬容色冷淡,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只倚向舱壁,静静望着夜下的曲水波澜。
  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八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的心早就冷硬无温,自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误会,远比将来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僖山脚下,东朝贵胄们的高楼府邸连绵成群,诸府围绕着位在中心的宫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顶远望,入目便是众星拱月的胜姿。
  然胜景也有瑕疵,宫廷东侧那一片华贵府邸间,却有着一处野草丛生、颓败荒芜的废墟。这里人迹罕至,行人路过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视,就连相邻的两间高府也似不堪忍受此处的残败,空荡荡地无人居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这晚,却有一位将军在此间废墟徘徊,连连叹息声中竟是不忍离去。
  “将军,还不走?”跟随将军身后的随从小心翼翼问。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四周耀眼的光彩令此处的残破格外暗淡,满生青苔的石阶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经碎塌一半的屋梁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夜风中仿佛有一缕无处不在的森寒爬满背脊,让那随从毛骨悚然。
  然将军却对他的催促置若不闻,竟又朝里面走了几步。
  杂草笼罩的浓荫间,高台孤筑,轮廓依稀可见是昔日的校武场。
  “我当初便是在这里学的武……”将军抚摸残壁,往日浮华在眼前一掠而过,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
  “将军说什么?”将军声色幽幽,随从未听清,紧紧跟上几步,不料脚下似踩到什么,“喀嚓”脆裂响,格外分明地飘入两人耳中。
  “混帐!”将军看清地上被侍卫踩裂的长枪,一声暴喝。
  随从惊得跳起来,忙退后几步。
  “站在那里别动!”将军怒道,弯腰拾起破烂的长枪。枪锋下红缨仍在,褪色沧桑,再非当年的熠熠灼目,将军闭目一声长叹,猛地运劲震断枪杆,撕下袍袂包裹住枪锋,大步而出。
  随从松了口气,唯恐再踩到什么,踮起脚急步尾随其后。
  出了府门,青石路上十几匹骏马停伫,等候在此的侍卫们见到将军出来都是弯腰行礼。
  “回府。”将军黑袍振飞,翻身上马,掉头再望了眼身后这片隐藏在煌煌明亮中的孤僻黑暗,狠狠抽下马鞭。
  华阳长公主府前,诸人正毕恭毕敬地站着,仰首望着路尽头。
  眼见远处数十骏骑驰来,铁蹄声贯穿耳际,公主府的家老穷极目力看清来人,伸臂随手拽过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去请公主,将军回府了。”
  骏骑如风,眨眼便至,府前诸人单膝跪地,一并喜道:“见过将军。”
  骑在马上的黑衣男子俊面英武,翻身下马的动作无比利落豪爽,挥手道:“都起来吧。”一携马背上以黑绫包裹的物事,便迫不及待地朝府里大步跨去,边走边喊:“华阳,华阳,我回来了!”
  “萧子瑜!”一妇人含笑自花丛间疾步而出,绯色丝裙艳若流火,其间小腹高隆,嘴里嗔道,“半年未回家,怎如此疯疯癫癫!”
  萧子瑜望着妇人憨然而笑,不顾身后众目睽睽,便上前抱住她,吻她的额,又垂眸看着她的小腹,喜滋滋道:“八个月了,我就快当父亲啦。”
  “是啊。”妇人埋首他胸前害羞地笑,粉面如霞,美目如丝。
  公主府诸仆人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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