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壁书-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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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东山高处,朗月之下,竹林尽头,立于青石上的锦袍少年黑发未束,衣袂纷飞,那是怎样一份毫无顾忌的飘逸潇洒。而他的身旁,女孩静静抚琴,流音悦耳,紫裙飘带,偶尔的回眸一笑温暖可爱得叫人怦然心动。
夭绍……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郗彦撩袍坐在榻侧,指尖轻轻游走于榻上那人完美精致的五官间。不舍,流连。却又不得不舍,不得不离去和忘怀。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得而复失是这样的疼痛。
夭绍臂上伤口极深,失血过多,服了药后,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来。耳边隐约听闻到几声低语,她下意识地转眸望去,透过榻侧垂落的丝绡帷帐,朦胧可见帐外两人的身影。
阿彦……
夭绍想起昏睡前郗彦的伤势,心头一紧,便要起身下榻。岂料身子刚动,臂上就有锐痛袭来,疼得她浑身乏力,额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帷帐外的人听到声响,忙掀帘入内。
“丫头醒了?”来人墨紫长袍,身姿颀长,望着夭绍笑意柔和,转瞬看见她臂上纱布渗出的殷红,刚展开的双眉忍不住又紧紧皱起,“别乱动,你臂上伤口深得很。”
“大哥?”夭绍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谢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听说云阁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来看看。”
“和子野一起来?那就是明目张胆地来云阁?”夭绍担忧,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云阁四周的眼线当下必定极多,要是有人怀疑怎么办?”
“奉陛下之命而来,谁会怀疑?”谢澈瞥她一眼,笑了笑,“你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听他如此说,夭绍稍稍宽心,揉了揉手臂:“阿彦呢?他怎么样?”
谢澈道:“放心,他看起来比你好多了。正与子野在暖阁说话。”
“那就好,”夭绍松口气,看了眼帐外淡伫的身影,奇道,“他是谁?”既是谢澈带入自己房间的人,想来应该关系非浅。
“郡主,是我。”帐外那人低低笑道。
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夭绍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三叔!你不是随少卿回了东朝?”
“是,今日刚至洛都。先去符府见了少公子,听闻云阁之事,跟随而来。”
夭绍愣了一瞬,忽然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谢澈奇怪于她莫名的沉默。
夭绍勉强一笑,涩声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来带我回邺都的吧。”
谢澈摇首,笑道:“猜错了。”
“嗯?”夭绍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
沐奇于帐外道:“太后倒是有密旨让沐奇带来,至于是不是让郡主回邺都,我就不知道了。”言罢躬身递了密旨入内,待夭绍接过,他又退步出了帷帐外。
阅过旨意,夭绍垂眸,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笑叹:“婆婆……”
霞光褪却,天色渐暗。暖阁里灯烛明亮,一旁窗扇大开,金翼飞鹰停栖在窗棂上,眸如褐玉,左顾右盼一阵,目光懒洋洋落在室中对坐于书案边的两人身上。
室中沉寂,慕容子野指尖轻滑过面前茶盏,抬目看着对面的人:“尚来信何事?是否云中战局有变?”
郗彦看了看他,冰凉的墨瞳于飘摇的烛火下锋芒闪烁。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颤,道:“莫非是……”
郗彦点头,声色未动,只将手中藤纸递给他。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车相困,游街而行?”慕容子野气得脸色发青,揉碎藤纸,手指抚案,直压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恶!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郗彦垂手自案边抽出一张干净的藤纸,拾笔蘸墨,自给商之写着回信。
“我回府告诉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离开,“此恨不还,枉姓慕容!”
郗彦扬手将他拉住,双眉紧拧,目光甚是凌厉。
慕容子野回首与他对望片刻,恨恨咬牙,额角青筋爆起,却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长长吸了口气,细微的语音自唇缝间不甘吐出:“我明白,当前局势,只能隐忍。若让父王知道,必是轩然大波。”
郗彦望着他,慢慢松开手指。纵是暂时稳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担忧,慕容虔自有眼线,即便暂时不知,以后也会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许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个能让她在漠北战场上进退自如的绝佳借口。只是尚在信中所说的“往事另有隐情”,却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郗彦沉吟半响,复又提笔,写完回信。
慕容子野瞥过他笔下的内容,不由又是一声苦笑:“三日后你将启程去云中……族人危急,你们都在前方,独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遥,可恨!”
郗彦听了此话不禁一怔,静静看了他片刻,笔端移转,在一旁竹简上写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势,自也是重要。云中是战场,洛都何尝又不是?”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才出声:“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郗彦垂目,面色笼罩于烛光的侧影下,神情飘忽不定。
“姚融在洛都有没有别苑?”
慕容子野微怔:“有两处。一处在城西,还有一处,据闻在邙山一处僻静的山谷。”他话语略顿,惊道:“怎么,此事又与他有关?”
“猜测而已,真相还未知。”郗彦神色淡淡,行书道。
“谢公子来了。”
“钟叔有礼。”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听闻两人寒暄。下一刻门扇即被推开,谢澈大步入内,笑看着慕容子野:“话说完了没?我们该离开了,陛下还在宫中等着。”
“是,”慕容子野起身,“夭绍醒了吗?”
“醒了,只是精神还很虚弱,”谢澈目光如剑,掠过郗彦的面庞,“想来昨夜的事多半吓到了她。”
郗彦仿若不闻,低头将藤纸卷起,塞入竹筒。
慕容子野暗自摇头,岔开话题:“沐三叔这次来洛都是为了何事?”
“来送沈太后密旨。”
此话一落,室中其余二人皆是怔了怔。郗彦指下动作不觉已顿住,慕容子野看他一眼,唇边飘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问谢澈:“可是让夭绍回邺都?”
“不是。”
慕容子野松口气,刚想揶揄郗彦,不妨入目却是他冰凝的容颜,一时愣住:“怎么了?这不是好事麽?”
谢澈亦皱起眉望着郗彦。
郗彦僵坐片刻,猛地起身。谢澈二人只觉眼前一花,青影离逝眼前不过一瞬的功夫。再转眸,才发现连带消失的还有窗棂上的飞鹰。
这般不可思议的轻功,谢澈感叹:“昨夜不是月半?他怎地武功恢复如此神速?”
“是阿憬自东朝送来了解药。”
“解药?当真?”谢澈大喜,心中忽觉无比宽慰,“那我就放心了。”
“怕其中还是复杂得很啊。”慕容子野叹息,目光幽幽盯在一处。
谢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见桌案上空白的藤纸上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大字――“夭紹”。字迹如此潦草狂乱,不想也知写字那人的心情。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郗彦立于清池畔的亭台上,仰望着飞鹰在夜空下远去的身影,半日未动。水波生烟,夜风送寒,雾气微微湿了衣袂。转过头,池边阁楼上灯光盈盈。怔怔凝看片刻,忽见纤柔的紫衣自阁中飘然而出,提着灯笼,直往北走去。
郗彦皱眉,慢步跟在她身后。
夭绍去往之处是藏书阁,入了阁中,径走向收藏医书的地方,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寻觅一刻,抽出一卷竹简,展开细阅。
郗彦立于阁外远远地看着她,已不再觉夜寒。
今夜的月比昨日更加明亮,朗朗清光洒落下来,遍地银霜。
夭绍将竹简收入袖中,抬起头,恰看到月光下那人俊逸的眉目。
“阿彦,”她笑着上前,将灯笼挂在一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我给你诊诊脉。”
郗彦有些无奈,不过才教了她一个月的医术,她便敢在自己面前摆弄。只是她诊脉时神情太过于专注,认真得让他倒生出几分局促。
良久,夭绍的眉淡淡一蹙,伤感滑过目间不过一瞬之速,快得让郗彦心生错觉。夭绍收了手指,微微笑道:“还好。”
郗彦心一沉,诸感袭来,无法言语。所有人都在为他得到解药而欣慰,而最该高兴的这个人,却是这样淡淡的表情。装得再好,也避不过他的双目,何况她此刻根本装不出。她的医术何时这般了得自己不知,但得知那瓶药丸其实只是救急之物、并无法根除自己体内寒毒的人,天下除了尚和灵姨外,他原本想不出还有第三人。
夭绍手指垂落,扣住他的手掌,轻声道:“回去吧。”
郗彦颔首,提过灯笼。
月华柔柔投照,双影飘行风中,如璧如仙。
“让我后日随偃总管回邺都?”回到阁楼,夭绍看着郗彦于书案丝帛上写下的字,先是一惊,再抬头看着郗彦平静如水的神色,想了片刻,只一颔首,“好。”
这样轻易的回答,倒叫郗彦心生不安。果然,夭绍的下一句便是:“我回邺都,但不与偃总管一起。也不必等到后日,我明日便走。有三叔护送,路上不会生事,你放心。”
郗彦皱眉,待要再书,夭绍却迅速垂头,在他否定之前忙起身朝内房走去:“明日路上必定劳顿,我先睡了。”
郗彦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关闭,薄唇紧抿。
她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只是她聪明得的确过分,也了解自己得过分――如她这样的安排,只能让自己肘掣难行。
灯火摇曳不停,郗彦坐于案边,忍不住抬头揉了揉额角,竟感觉这是生平遇到的第一棘手之事,费思,而又难解。
夭绍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包裹,携了沐奇先行告辞。临别前不忘对郗彦殷殷嘱咐,却又故意无视他一脸有口不能言的焦急,笑意嫣然上了马车,挥手离去,极是洒脱。
“怎么办?”马车刚出庄园,钟晔与偃风便齐齐问道。
郗彦盯了眼偃风,偃风会意,道:“属下即刻安排人手跟随郡主上路。”
出了洛都,沐奇停马官道旁,询问车里的人:“郡主,当真要回邺都?”
“嗯,”夭绍掀帘,看着车外络绎不绝的行人,瞧清几名路人在她的注视下不动声色地移开面庞后,微微笑道,“往南急行,待过了永宁,我们再绕轩辕山脉北上。”
沐奇一时也被她弄糊涂:“这是为何?”
“钟叔已告诉我他们三日后北上,到时阿彦走了,必然顾及不到我的行踪,”夭绍落下车帘,抬起眼睛望着沐奇,“我们北上去范阳,找伊哥哥。”
沐奇眉毛一挑:“沈公子?”
“是啊,有关雪山的图志在他手中,我想前去借了一用。”夭绍眉目间不知何故有些黯然,想起得知郗彦身份那夜在书房外听到的沈伊与郗彦的对话,心中隐隐一痛――既然那毒必须雪魂花才能解,那即便千辛万苦,她也要将其寻得。
“还有一事――”夭绍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沐奇,“三叔见闻广博,帮我看看这个纹印是何来历?”
沐奇展开卷帛,但见上面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金蛇游纹。
“似乎是曾在哪里见到过,”沐奇思了半响,心神一动,恍然大悟,“是了!”转过头问夭绍,“郡主还记得那夜兰泽山脚的事麽?”
夭绍亦了然:“你是说……”
沐奇颔首:“那夜尚公子所杀的柔然人中,有一人袖上正绣此蛇纹。”
“如此说来,昨夜那些刺客竟是柔然人麽?”夭绍呢喃,抚摸着臂上的伤处,陷入沉思。
南行至永宁再折返,待过济河北上时,已是七日之后的清晨。
水上风煞寒,涛浪大起,客舟颠簸。夭绍在船头看了片刻的江色,转身入了舱阁。
“郡主,此舟上的行客甚是不寻常。”沐奇附耳低声道。
“三叔也察觉到了麽,”夭绍推开窗扇,目光瞥过舱外驻足于船舷边的诸人,“这些人身姿笔直,面容精悍,身手应该不凡。”说话时,她身子又稍稍倾斜,看着端坐在舟头的那抹玉蓝身影,笑意微微,“方才有只鸢鸟停于那女子身旁,赤羽灵瞳,极是漂亮。”
沐奇笑道:“赤羽鸢鸟可是柔然王族之物,郡主不担心?”
“暂时不担心,”夭绍落下窗扇,轻轻叹了口气,“她即便掳我也是北上,既是同路,想必她此刻也懒得动手。”
“郡主说得是。”
“三叔,你得改改称呼了,”夭绍一笑,指着身上的男装,“唤公子。”
“是,公子,”沐奇改口,又道,“下了舟该如何?”
“走一步,是一步吧,”夭绍沉吟,动了动手臂,“我臂上的伤已无大碍。就算动手,逃脱开这几十人应该不是难事。”
舟头,黑衣侍卫靠近身着玉蓝锦裘的女子,低声道:“公主,真的不动手?”
女子淡淡扬眉,抚摸怀中赤鸢:“没必要。你没听说中原有句话叫做同舟共济?现在是在水上,动起手来说不定会舟破人亡,两败俱伤。”
“是。”
“除了那二人外,舟上另有云阁之人,即便下了舟,你们也不许轻举妄动,”女子回眸看了眼舱阁,“反正她也是北上草原,与母亲所求一致,到时再说。”
黑衣人点头应下,思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属下有一事一直不明。”
“何事?”
“六日前,云阁少主来邙山的姚氏别苑来找公主,属下不明白,他怎会寻到公主在洛都的居所?”
女子轻轻笑出声,低头看着鸢鸟,语气柔和,仿佛是喃喃自语:“天底下何事能避开他的双目呢?”想起六日前与那人谈话,她慢慢扬了唇,目光含毒带蛊,笑容间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怎么办?就算你道了歉,我也不准备原谅你了呢。
一行三拨人,各有盘算,路途平安得出乎意料。二十九日傍晚,夭绍与沐奇策马驰入范阳城,找到刺史府,递上名刺求见商之君。
两人在府外等了不过片刻,有人迎出,却是一锦袍俊秀的少年。
“离歌见过郡主。”
夭绍取下斗笠,微笑道:“伊哥哥在么?”
离歌目光闪了闪,含笑点头:“在。”请人领了沐奇去偏阁饮茶,离歌另引夭绍入了内庭园圃,长廊尽头的亭阁里,一黑袍银面的男子正坐在案边看着书简。
离歌止步,道:“我去命人煮茶,公子就在那边,郡主先行。”
“有劳。”
夭绍轻步上前,站到黑袍男子身后,悄悄拢指盖住他的双眸,蓦地笑出声:“伊哥哥!”
黑袍男子身子一僵,随即低声笑起,握住她的手,轻道:“你原来是这般胡闹麽?”
冷冽柔软的声音入耳,夭绍脑子是被炸开般的糊涂,怔在当地。待他回头瞧着她,微微含笑的凤眸清晰入目时,夭绍这才醒悟过来,双颊通红,言辞不清道:“你……你……”
“路上辛苦了。”银面取下,俊美姿容溶溶如月,直沁上她的心头。
夭绍心跳急促,赶路的疲惫刹那不见,唯有说不清的慌乱和隐隐生出的喜悦。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夭绍退后一步,避开那让人迷乱的寒香,问道:“你怎么会在范阳?不是伊哥哥一直扮作你在此处的麽?”
“今日二十九,是月底,我得回来查看三州奏报,见朝廷来使。”
“那云中……”
“阿彦已到,有他坐镇,我没有什么担心的。”
原来如此。夭绍点了点头,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