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壁书-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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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的双目被泪水模糊,使劲眨眼,将重新清晰的视线追随着那袭青衣,丝毫不敢分神。郗彦轻功虽高妙,但攀越那样光滑的绝壁也是凶险万分,夭绍看得又急又惊,一颗心早悬在半空中,上下不得的难安。好不容易见他靠近了山顶,青衣掠上那雪莲峰峦的边缘,雪魂花近在脚边,他却突然僵立不动。
“阿彦……”夭绍看着眼前一幕,忍不住喃喃。
只见万束光华映上莹莹积雪,不知何时有灿烂金轮在山峰之侧露出了小半面庞,如同炙火般照耀起整个大地,璀璨的色彩凝聚在莲峰之端,那人、那花,连同整座山峦,俱在这一瞬间透出惊人的圣洁脱俗。犹其是那人,俊秀的身姿孤立山颠,青色衣袂在寒风的牵引下猎猎飞扬,宛若天边云彩,飘逸绝伦,美得令人窒息。
宛若仙人――
夭绍不由想起时隔八年重逢郗彦的时候,往事回现,苦涩的心中竟涌上一丝莫名的甘甜,注视着峰顶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微笑。山上的郗彦飞速摘取了靠得最近的一对雪魂花,飞身而下。夭绍舒了口气,本想就此安心等他回来,谁料座下骏马猛然一声长嘶,蹬了腿站直。夭绍正觉奇怪,那两匹马却似疯了一般,不住嘶鸣,跳跃暴躁,将僵坐马背的夭绍狠狠甩落在地。积雪深厚,夭绍倒不见得身体受损,可是伏在地上的一刻,她这才察觉雪地深处有什么在隐隐振动,远处的山峰接连滚下无数雪团,轰然大响仿佛天地将裂。
难道真是如此不幸,遭逢了雪崩?夭绍在惊吓中醒悟,忙朝郗彦那边看去,一霎目光发直,心神狂跳。那莲瓣一般的山峰积雪砸落异常凶猛,一团雪花夹杂青黑色的碎石,正击上郗彦的后背,那青色的衣影顿时似断线的风筝直坠而落,好不容易拽住山壁之上的树枝,却随着山崩地裂的动静摇晃危危。
阿彦!夭绍大急,胸口气血翻涌,强行逆了真气将控制体内的柔力激散,一时经脉似撕裂般的痛楚,口中腥甜,张嘴便是猩红的鲜血吐在雪地上,她努力忍受住筋骨间的酸疼,拍掌雪地飞身而起,拔了郗彦的佩剑,骑马赶往那座山峰。
远看此山不觉得高,近看才知自己的距离和他是如此遥远,夭绍自马上跃身而起,甩出紫玉鞭勾住翘岩,一段一段,慢慢靠近。郗彦刚才被那团积雪砸得气息紊乱,正自行调息,此刻见她这样莽撞而来更是焦虑,自封了几处穴道,乘着长风飘然而下。雪崩的落石不断滚落,夭绍的紫玉鞭几次是险险从岩石上擦滑脱离,惊吓之间她早已心慌神散,眼看两人的距离已仅余十丈,她待要鼓足了气力飞掠过去,却不料山陵在此刻“哗啦”相裂,紫玉鞭滑落岩石,伴随着她的一声尖叫,人与鞭俱失力坠落,漫山积雪受山岩震动飞扑而下,皑皑一片的皎洁之色,瞬间挡住了她的身影。
“夭――绍――”仿佛是魂飞魄散之间,夭绍听到了那声穿透心房的呼唤,那声音如此熟悉,遥远自多年前的东山而来,再亲近不过,再温润不过。
“夭绍!”
天地摧毁的隆隆声响中,那一声声呼唤似乎异常绝望,却不是她的幻听。夭绍如同望到曙光的兴奋,她想要竭力看清那人此刻的模样,却不抵重重雪色覆盖眼眸,眼前阵阵发黑,正拼命寻找依托处,双腿却遽然被山顶大石砸上,骨骼似在刹那碎裂,剧烈的痛楚下,她终是意识涣散,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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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久清醒过来,周遭已是一片寂静,水流汩汩,依稀是在耳畔流动。腿上的痛楚犹在,不能自控的痛楚。夭绍皱着眉睁开眼,正对上那双寒如星辰的眼眸。他的眉宇间满是担忧,将她拥在怀中,手掌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不断以内力打入她的筋脉。
眼见她虽清醒了,却犹是迷蒙的模样,郗彦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疼。”夭绍气力不支,只能用最简单利落的话说出此刻感触最深的事。
郗彦望了眼她裙裾之下被他以纱布缠住的双腿,目色暗了暗。
“我的腿……又断了么?”夭绍多次试图起身坐直,却发觉双腿木然难动,顿时惊恐万分。
郗彦柔声道:“放心,等回了中原,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他的医术她自然放心,既是这样说了,那就是这段时日不能自如也无妨。夭绍劝说自己稍稍安下心,虽则气息不顺,却还是努力笑了笑:“嗯,我相信你……”话说到一半,她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抬头盯着他,惊疑之间是难以抑制的欣喜:“阿彦,阿彦,你能说话了?”
见她瞬间神光焕发的模样,他也不由扬唇微笑,只是心中却依然苦涩难忍――若非方才看她几乎丧命的神魂俱伤,世间还有什么苦痛能刺激他失口出声。
“饿了么?”郗彦问道。
“嗯,有点。”夭绍接过郗彦递来的干粮慢慢吞咽,这才得空察看所处之地。
他们此刻是在一处岩洞中,郗彦随身携带的夜明珠在一旁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泽,她躺在石榻上,乱石之间有潺潺水流,清澈间透着几分诡异的血红,让人望之心怵。
“这是哪里?”
“还在燕然山脉。”
夭绍想起昏前的险遇,忙道:“那雪崩……”
郗彦抚摸她的肩,温和道:“都过去了。”许久未曾说话,他的嗓音不可避免有些沙哑,沙哑之余,却是如同少时的静柔雅正。夭绍听得十分沉迷,巴不得他的声音从此萦绕耳侧,再不消失。可惜郗彦却素来是沉默喜静之人,往往她在旁说了十句,他才淡淡对上一句。
见她吃完干粮,郗彦让她再休息了片刻,才将她背在身上,走出石洞。
石洞外果然又归于安静,山川依旧,日照当空,金色的骄阳照着绵延雪地,光芒熠熠,灼人眼瞳。
夭绍眺望远处的莲峰,经逢雪崩,那座峰顶早已失了原先的形状,雪魂花亦已不再,光秃秃的黑石竖在晴天雪川间,十分突兀。
“好在我们今日到达此处先摘得了雪魂花,若晚一刻,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再次花开了,”夭绍庆幸不已,拍拍郗彦的肩膀,微笑,“你摘的雪魂花呢,还不曾给我瞧瞧。”
郗彦没有回头,轻轻一笑:“以后再看吧。”
他这句话说得再平稳淡定,夭绍却还是听出那浅浅的一丝落寞,放在他肩头的手不由一凉:“为什么是以后?”
郗彦不答,如今山外还幸存一匹坐骑,他带着夭绍跃上马背,将她圈在怀中,拉了缰绳便要离开。
“慢着!”夭绍紧紧握住马缰,执着追问,“为什么是以后?雪魂花呢?我明明看见你摘到了。”
郗彦避开她的目光,漫不经心道:“是摘到了,不过又丢了。”
丢了?夭绍想起晨间雪崩的一幕,面容慢慢黯然。她脸上的自责和懊恼显而易见,郗彦皱眉道:“不关你的事,不要乱想。”
夭绍咬紧了唇,容色愈见惨淡,呆呆望着远处的山峰,忽然在他怀中猛烈挣扎:“先不回去,再去找找。”
郗彦稳住她的身体,恼道:“你不要任性!”
“都是我的错,又是我的错,”夭绍垂首哭泣,转过身抓住郗彦的衣袖,恳求道,“不是有那么多雪魂花,说不定还能寻到的。”
“我已仔细寻过了,没有,”郗彦冷漠的语气似乎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伸手缓缓拭去夭绍的眼泪,叹了一声,这才放软了声音劝慰,“没关系,我们明年还可以再来。”
夭绍摇头,颤抖着红唇:“你骗我。”
郗彦微笑道:“没有骗你。”
夭绍抬头,静静看着他,忽然唇边一扬,骤然而现的笑颜凄美如斯,令郗彦忍不住一个寒噤。她轻声问道:“中了雪魂之毒根本就不能熬过十年,如今已过去了九年,你哪里还有时间再等一年?”
郗彦在震惊之下哑口难辩,山风吹过峰崖,悠长啸声似夹杂了无限哀叹,在空寂的山野不断飘荡。
冰雪之间,旭日之下,两人眉目相对,各自眼中的深刻痛楚和对彼此的深切怜惜是如此地分明了然。郗彦冰寒的脸色慢慢缓和,感受着身前少女微乱气息下那一如既往的温柔,紧了双臂将她抱住,低声道:“你放心,仇还没报,我不会死的。”
“只想着报仇么?”九年都这么过去了,如今还是要继续那样阴暗孤独的路吗?夭绍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不知何时可能就会停止的心跳,落泪不止。
郗彦微微一笑,低头望着她。他的目光深处似乎燃烧起炙热的火焰,夭绍手足无措,在他的注视下面色苍白,慢慢闭上了眼眸。鬓发之上,那人的呼吸正缓缓靠近,她的心跳愈见失控,久远的记忆在这一刻历历在目,提醒着什么,叫嚣着什么,细细拷问着她的灵魂,让她明明白白记得了自己以往逃避着什么,亏欠着什么――如此悔恨,如此愧疚,但心底深处却仿佛亦有了异样的悸动――那又是什么?她不停地询问自己,试图拨开心中的迷雾,将所有的事情看个清晰透澈。
郗彦轻轻抬起她的面庞,手抵上她的发,胳膊环绕住她整个人,两人肌肤相贴,比以往兄妹之间的情意深了不知几许。然而他清凉如水的唇却只印在她的额角,蜻蜓点水,一下便离开。
“没有看到你幸福,我也还舍不得死。”他在她耳边笑道,声音和暖,融在阳光里,仿佛蔷薇幽然开放的气息。
夭绍吃惊抬眸,郗彦神色淡柔,拨了笼辔悠然掉头,朝山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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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一半路程,天空鸢鸟飞翔,山外忽来纵腾铁骑,夭绍和郗彦望见那飞扬的雪尘,俱是心中一凛,凝神戒备。昨夜驻守在密道出口的那位柔然大将领着数十骑士赶赴而来,看见郗彦二人的身影,脸色一喜,扬鞭喊道:“使臣!”
他神色真诚,不似查破两人身份的追袭,郗彦不留痕迹地将刚出鞘的长剑收起,夹了夹马,慢慢迎上。
那将军挥手命诸骑士停马,自己单独上前,道:“使臣,方才我听到雪崩的动静了,加鞭而来却也迟了,不知二位大人是否有事?”此话刚问完,他的目光瞥过夭绍的双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使臣的腿――”
郗彦卷了裘氅将夭绍裹在怀中,淡淡道:“没有大碍,将军无须担忧。不过我们需要尽快回王城,治疗伤势。”
“我明白,”将军揖手,“使臣请。”
一路急奔,将军策行郗彦身旁,不时瞥眸打量他的脸色,唇动了又动,几次欲言又止。
郗彦道:“将军有话要说?”
将军这才放心开口:“是,不知两位使臣是否寻到了雪魂花?”
“未曾。”
“那陛下的旨意――”
“无功而返,我们回去自当领罚。”
“雪崩之事难以避免,并非使臣们的错,而且取雪魂花本就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不然那花也不会如此珍贵,”此将军倒是古道热肠,笑声豪爽道,“本将军愿意书写折子递给陛下,为两位使臣解释清楚缘由。”
郗彦一笑:“那就多谢将军了。”
“举手之劳而已,”将军也是爱惜郗彦二人是神仙般的灵秀人物,柔然百年难得一遇,他想了想,又疑道,“不过据我所知,王城皇宫里,应该还有一朵雪魂花,为何陛下如今却这么着急再寻雪魂花?”
郗彦道:“那花失了一半,已然生气散尽,虽被封晶石中不曾枯萎,但也再非活花。”
将军微微颔首,叹道:“原来陛下这九年还未寻到血苍玉。”
郗彦一怔,缓了缓马速:“血苍玉?”
“是啊,”将军道,“九年前,王城来了位博学古今的药师,对陛下进言,说那朵剩留的雪魂花唯有血苍玉方能救活,那时我还未来此处镇守燕然山,在宫中为侍卫首领,是以听说过此段渊源。”
血苍玉――
这是上天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么?郗彦在迎面拂来的寒风中失神。
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他垂首,却见夭绍闭着眼眸,仿佛已经睡去。
罢了,从期盼到绝望,来来回回已然多次,他早被折腾得心神疲惫,即便是再度绝境逢生的机遇,却说不定又是镜花水月一场,连累她与自己几度欢喜、几度失望,还是不说为好。
见他神情古怪,又不说话,将军亦不再言语,凭着快马熟路将郗彦引至石道出口,又请他稍等,自己当真回营帐迅速书写一封密折,让郗彦携带回王城。
“多谢将军。”郗彦背起夭绍,再度走入石道。
“你们方才在路上叽哩呱啦说什么?”夭绍方才不过假寐,见石门一封闭,忙问郗彦。
郗彦道:“他为我们写了折子,请求柔然女帝不要责罚我们的失职。”
夭绍闻言既是好笑又是感慨,说道:“看来他倒是个热心肠的将军。”她伏在郗彦肩头思索片刻,轻声问道:“不过阿彦,你不觉得奇怪么?我偷了女帝的玺印,她该早就发觉,通知四方守备才是,为何这里的将军却没有一丝的警惕?”
郗彦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或许是柔然王城也出了事,女帝自顾不暇吧。”
夭绍细细察看他的神色,恍悟:“定是你又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倒与我无关,”郗彦不动声色道,“该与华伯父的部署有关才是,不然他也不会唆使你偷了女帝的玺印。”
“都是一般狠心的人。”夭绍想起女帝对慕容华不可言谕的关切,猜测早年那二人之间定有刻骨铭心的情意。两个有情人之人如今却生死相对,各自算计,夭绍心中恻然,不由叹了口气。
郗彦的发冠在雪崩时散落,此刻长发披肩,刺得夭绍肌肤痒痒,她微微直起身子,挽起郗彦的乌发,撕了一片衣袂,全当巾帻给他系上。
她在他背上不安份地动来动去,柔软的呼吸轻轻吹在耳侧,双臂围到自己胸前时,一股灵动的馨香更是几乎湮没了自己的神智――郗彦背着夭绍走了一半的路,不觉已额角出汗,呼吸紊乱。
夭绍奇道:“你怎么这么累?我很重么?”
郗彦抿唇不答,夭绍擦去他的汗珠,却触碰到他冰寒的肌肤,心中一惊,忙抓住他的手腕按上他的脉搏。
“你也受伤了?”夭绍着急,道,“还是先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不必!”郗彦口吻不善,甚至带着一抹凶狠,道,“你安稳点,别动就好。”
夭绍面色一红,静静伏在他的背上,十分之乖巧,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
两人一路不再出声,默默走到密道尽头,一缕阳光洒照下来,驱散了所有的黑暗。钟晔和偃真在此等候许久,心中本就焦灼,此刻见两人又是这般模样出来,更是惊骇:“少主,郡主她……”
郗彦容色苍冷,提气飞出石道,疾步回了帐篷。直到入了里帐将夭绍放上软榻,他才坐在榻侧,抚着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血丝沿着嘴角滴落上玉青色的衣襟,暗红怵目。夭绍大惊,忙握住他的手掌,正要运力,郗彦却一把将手抽离,起身离开榻侧,自坐到帐中角落的软毡上,运气疗伤。
钟晔和偃真随后赶了过来,入帐见郗彦在一旁凝神打坐,两人这才明白,除却夭绍,郗彦也已是伤势累累。偃真忍不住担忧,轻声问道:“郡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夭绍看着郗彦,咬着唇不语。
钟晔叹道:“莫不是当真遇到雪崩了?”
“什么?雪崩?”偃真惶然,忙问夭绍,“那雪魂花到手没有?”
夭绍双目黯然,低着头,依旧不出声。偃真正待再问,钟晔却拉住他的衣袖,暗暗摇了摇头,将他拖了出去。
当日无人再来帐篷打扰,即便是钟晔,也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