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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阴阳录:虺眼-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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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借着染过金粉般的光线,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 在浅青色的底布上细细地施针; 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
  她身穿大襟宽袖的深蓝色布袍,袖口松松地捋到了肘部; 外面披着一条藏青色坎肩,下着黑色长裤; 腰间系着白色棉布缝制的短围腰。
  这是传统的纳西族中老年女性服饰; 甚至可以说有点过分传统了; 跟如今外头街上常见的纳西族妇女所穿的衣服颇有出入,倒像是从千百年前的丽江穿越过来了似的。
  尽管如此,怀金芝的容貌却跟她所穿服饰的暮气沉沉截然相反。
  她的皮肤光洁; 皱纹极少,只有嘴边两道法令纹比较显眼; 那是嘴角常年下拉的结果;她头帕下露出来的发丝乌黑浓密,没有掺着半点白色,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才将近四十岁; 但怀必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五十七岁。
  偌大寨子里的三家人,怀家,拉木家; 沙家,每一个人见了怀金芝都要尊称一声“大奶奶”,虽然她并不是这里最年老的女人。
  怀必也跟大家一起管她叫大奶奶,他们两人之间倒是有真真切切的血缘关系——怀金芝是怀必祖母的妹妹。
  他祖母没仙逝的时候,“大奶奶”的名号原本是他祖母的,仙逝以后,怀金芝成了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这名号也就落在了她头上。
  怀必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位长辈。
  自他记事开始,她仿佛就已经坐在了这扇窗户底下,刺绣刺了大半辈子,不动如山,好像将来也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死去。
  但他知道,她不是永远都专注于刺绣的,她也会做一些别的事情。
  至少,十一年前,怀然的左眼就是她亲手挖出来的。
  怀然体内用来封印大虺和记忆的九转金针,也是她亲手扎进去的。
  此刻,怀必站在她身后,听着那长针刺入底布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落在耳朵里,让他觉得时间像是被延长了无数倍一般。
  终于,怀金芝开口了,两片薄薄的嘴唇碰了几下,“这就是你的决定?”
  他听不出她是喜是怒,低头“嗯”了一声。
  “这么说来,小然要是死了,你又不肯独活,那怀家……可就绝后了。”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没有丝毫忧虑。
  “小然毕竟是我的妹妹,十一年前族里放了她一命,现在一样也可以。”
  “那时候若不是你们的母亲……阿必,你跟她真是像啊,连要挟人的招数都是一模一样的。”怀金芝绣着龙爪底下的祥云,不咸不淡地说,“不过,也多亏了你没有她那么死脑筋,否则,我今天见到的,可就是你的尸体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听说,古时候中原人给皇帝进谏,级别最高的就是死谏,一口棺材,装着尸首,直接就拉到皇帝面前……也不知道你母亲是不是看书看到了这些,当年才做出那样吓人的事,唉,不说了罢,她人也已经去了……”
  怀必低头不语,身侧垂下的手却不由得慢慢捏成了拳。
  终于,怀金芝切入了正题,问道,“那么,如果我们如你所说,将大虺放了出来,寨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大虺要修炼成蛟,需要五百年。”怀必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五百年,我们挪个窝,搬离这里,时间绰绰有余了。”
  “搬?”怀金芝将手中的针扎在黑龙的眼睛上,停止了刺绣,站起了身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年轻人啊,真是太有主意了,我老人家,弄不懂你们的想法,你倒是说说,这玉龙山里,哪儿还有跟咱们这片地一样的好风水?”
  “搬出去。”怀必说道。
  三个字,坚定有力,掷地有声。
  听了他的话,怀金芝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搬出去?”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你把祖训放哪儿了,怀必,‘不出山门’这四个字,可是在第一条里就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记得。”怀必直视她的双眼,“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就为了你妹妹一个人?”怀金芝看向一旁椅子上坐着的危素,她还陷在催眠中,整个人宛如泥雕木塑,对他们的争执没有丝毫反应。
  “为了寨子里所有的年轻人。”怀必说,“小然只是一个契机。”
  “……你这是真心话?”她猛然上前一步,上半身前倾,死死盯住他的脸,不肯放过那上面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是。”怀必十分坦然地迎视着对方的目光。
  怀金芝轻轻皱眉,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转身回到了窗下的绣架前。
  她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突然转了一个话题,“你再不叫醒小然,就不怕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么?”
  “她体内流着怀家的血,不是外头那些普通人。”他扫了一眼危素,“这您不必忧心。”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可不觉得怀金芝有多担忧。
  怀金芝想了想,张口道,“迁不迁出玉龙山,我倒是没有什么所谓,但你要明白,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怀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惊讶之色,“大奶奶,您……”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冥顽不灵的老古董了?”见面前的年轻人露出这样意外的神色,她居然感觉到有种恶作剧成功一般的小得意。
  怀必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现在知道了,您不是。”
  “好了,我会找另外两家的主事人商议的,你们先出去吧。”怀金芝在绣架前坐下,拈起了一枚针,正打算继续自己未完的作品,又突然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阿必,你该带她去看看她的母亲。”
  “嗯,好。”怀必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他点了点头,把危素从椅子上拉起来,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她一同离开了怀大奶奶的居所。
  两人从寨子中央的祭坛旁边穿过去,小路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丢着石头玩跳房子,见到他们俩,不由得停下了蹦跳的脚步,好奇地仰起头打量着怀必身边那张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有个认识怀必的小男孩吸了吸鼻涕,大声问道,“怀必哥哥!这个人是谁呀?”他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叹道,“难道你不要小华姐姐了吗……”
  怀必忍不住笑了,“这是我的妹妹。”
  “你什么时候有的妹妹?我从来没见过呢。”小男孩顿时瞪大了眼睛,旁边几个小孩儿也眼巴巴地望着怀必,等他的答案。
  “我一直都有妹妹啊,只是现在我把她带回家了。”怀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哥哥还有事,你们继续玩吧。”
  说完,他牵着危素继续朝寨子后面的松树林走去。
  路过一大片没有开花的杜鹃灌丛时,怀必顿住了脚步,指给危素看,“你看,以前你很喜欢这里,一到开花的时候,整天都嚷嚷着要来看‘耍构蒙构’。”
  他轻轻笑了笑,“‘耍构蒙构’就是纳西语的‘杜鹃’,你现在肯定是半点纳西语都不会说了。”
  “耍构蒙构……”危素无意识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山风有点大,危素一张嘴,就把她鬓边的几丝头发吹进了她嘴里。
  “也不知道你恢复记忆以后,还会不会讲纳西语。”怀必说着,微微垂下头,伸手勾住那几根头发丝,动作轻柔地拉了出来。
  两人踏入松树林,里边的每一棵松树都苍翠挺拔,直指向天空,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进林中,宛如带着水气的雾岚,浸湿了地上柔软的土壤。
  大部分松树的树梢上系着颜色各异的绸带,树干上钉着一个长方形的小铭牌。怀必直接走到一棵系着蓝色飘带的松树前,这条路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已经无比熟悉了,闭上眼睛都会走。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轻抚过树上的铭牌。
  “这铭牌是用箭竹片做的,箭竹长在比寨子的海拔更高的地方,在雪山阴坡和深谷里。”明知道危素现在理解不了自己的话,怀必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上面刻的是东巴文,小然,你以前最讨厌学东巴文了。”
  “每一棵有铭牌的树下,都躺着一个亡灵。”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棵松树下,躺着的就是我们的阿妈。”
  “这里躺着的是阿妈,那阿爸在哪里呢?”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原本静静伫立着的危素突然张口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自己的朋友明天天气如何。
  有那么几秒钟,怀必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停止了运作。
  他缓慢地转身看向危素,危素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他墨黑的眼眸里。

  ☆、石脉鬼灯(06)

  “小然;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良久,怀必终于从发堵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问话; 声音涩涩的。
  “这不重要。”危素别开眼睛; 不去看他。
  她继续说道,“回答我的问题吧; 阿爸呢?哥哥。”最后两个字; 她咬得很重,几乎像是从齿缝里迸裂出来的一样; 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怀必垂下头,“他……几年前进深山打猎; 失踪了; 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危素顿时不说话了。
  半晌之后; 她喉咙里浮出一丝气息,说道,“哦; 所以,我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声音轻飘飘的; 像是松林里的烟岚。
  她突然觉得特别讽刺,养父母都是意外去世,亲生父母也不得善终。
  不知道为什么; 危素这时候有点希望老鬼能跳出来,就像往常一样对她调侃一句,“因为你是七杀命格嘛”,或许这样子; 她还会感觉轻松一点。
  可是老鬼没有,它一直沉默着。
  怀必知道此时此刻的危素并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玉龙雪山,寨子,葬着亡者的松树林,杜鹃灌丛……对她而言,全部都是无比陌生疏离的东西,包括他自己,她的亲生哥哥,也只不过是一个不顾她意愿、将她挟走的陌生人。
  所以,危素现在这种安静冷漠的模样,让他有些发怵。
  她在想什么?她打算做什么?
  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不太妙。
  怀必沉了沉气,上前一步,“小然,听我说……”他将手搭上自家妹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颔,试图将她的头转过来,跟她对视。
  危素反应不小,她一下子挥开了怀必的手,没有让对方得逞。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别处,看也不看他一下,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陷进了他的眼神里,现在可不想重蹈覆辙。
  危素冷笑道,“怎么,又打算要催眠我呢?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妹妹,你至少应该先学会尊重我,把事情说清楚。”
  怀必:“当时,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而他也的确是冲动了。
  “现在总可以了吧,我已经在这里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危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不成想被他脸上歉疚的表情刺了一下。
  见鬼了,难道真是割不断的血缘在作祟?见到他难过,她竟然也有些不好受。
  怀必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从头告诉你。”
  他还想着等取出金针小然恢复记忆就好了,她自然会想起一切。
  “你可以先……自我介绍。”危素挑了挑眉。
  怀必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意思,有些别扭地说道,“怀必,我叫怀必,是……你的哥哥。”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你的名字叫怀然。”
  “我叫危素。”她一点儿都不买账。
  他明白她心里还抱有敌意,也不强求。
  实际上,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他没有要她认祖归宗的那个意思,怀然也好,危素也罢,他知道谁是他的妹妹就足够了。
  危素看向他,“我饿了。”
  “我带你去吃东西。”怀必立刻说道。
  “可是我累了,想休息。”
  “……那我把饭菜端到你房间里去。”
  “我在这儿还有房间?”危素讶然。
  “嗯。”怀必简单回答了一句,“走吧,我带你去。”
  怀必没有告诉危素,那是她从小就住着的房间,自她被送走之后一直就空着,所有人都假装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那屋子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成了怀家的禁忌话题,但是,他每个星期都会去打扫一次。
  沙月华曾经问过他,这样做是不是因为还在期待着有一天小然会回来。
  老实说,他当时还真有点被问蒙了。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一开始潜意识里是抱着这种期待的,到后来不抱多少希望了,习惯,却已经养成了。
  怀必的居所离寨子的中央祭坛不远,或者说,所有怀家人的屋子都是绕着祭坛建的,是纳西民居中最常见的一种形式,“三坊一照壁”。
  “坊”是指一幢三开间的两层楼房,然后由三个三开间的两层楼房围合成一个三合院,在另外入门的一侧建起一堵大影壁,就是“三坊一照壁”。
  也就是说,怀必拥有着这样一处所在,相当于三栋双层小别墅,加起来总共九间房,还有一个大院子,要搁在山外边他就是妥妥的高富帅了,再加上父母双亡,啧,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争先恐后地往上扑呢。
  危素最终并没有回到自己儿时住的房间。怀必这一次走的时间太长,她的屋子没有人打扫,桌椅上落满了灰尘,某些角落里甚至结上了蛛网,无法落座,他们只好转移到了正房一楼的偏厅里。
  怀必说去厨房给危素弄吃的,她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假装休息,用眼角余光瞟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之后,她立刻把手放下来,打算跟老鬼讲话,没想到对方先开口了。
  老鬼说,“老实说,你究竟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进寨门的时候,”她回答道,“如果在外边就醒了,那我早就溜了。”
  “……我倒还真是低估你了。”老鬼嘀咕了一声。
  “低估了什么?”危素没听清楚。
  “没什么,低估了你的演技。”老鬼敷衍过去,又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这一路上的事儿,你都记得么?”
  “是,醒过来的时候,就都想起来了。”危素沉吟半晌,“那个大奶奶……” 
  她并不知道怀金芝的名字,只是听怀必这么称呼她。其实这听起来挺怪异的,那女人明明长得还算年轻,感觉跟“奶奶”俩字儿怎么也搭不上边。
  她一进寨子,怀必就径直领着她去见了这位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女人,而她全程装痴呆装得十分辛苦。
  “她叫怀金芝。”老鬼说道,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危素觉察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老鬼压下了胸口翻涌的血气,“你刚才想问啥来着?”
  “……你一打岔,我忘了。”她有些无奈。
  “刚从催眠中醒来是这样的,脑子不好使,我能理解。”顿了顿,老鬼补充道,“虽然你的脑子本来也不怎么好使。”
  危素被这么一噎,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感觉老鬼好像有些变回原本的样子了,嘴欠,逮着机会就数落她。她想,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玉龙雪山这个熟悉的地方,想起了这个部族对它的所作所为,让它重新找回了不需要对她客气的理由吧。
  “所以,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老鬼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她淡淡地反问。
  “如果你想走,我知道很多条出去的路……”
  危素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走,这儿不是我的家么。” 
  “一个不少人想要你命的家。”老鬼提醒道。
  “我晓得,怀必一路上可叨叨了不少。”她垂下眼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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