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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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
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
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
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
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
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
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
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
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
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
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
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
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
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
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
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的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
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
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
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
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
“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
(原载1934年《文学》3卷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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