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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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河蚌唱的歌,曲调缠绵,虽然听不懂唱了些什么,反正有种哀怨的况味在里面。音律是共通的,夷波想那河蚌一定是在思念谁,相思总会让人变得柔软。龙君现在在何方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她已经念了很多年了,再等下去都要老了,龙君却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放弃南海,另谋高就去了吧!
神佛的世界离她们太远,也打探不着,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垂手抚抚尾上的那片龙鳞,日久年深,已经和周围的鲛鳞相溶了,边缘浅淡地晕染上一层翠色,中心却越发璀璨。这是她和龙君之间仅有的一点瓜葛,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就算他忘记了当初的小鲛人,看到这龙鳞应该会有印象。
不过这里景色真不错,淡水里游过一圈,身上不会涩涩的,比在海里舒服。要不是怕人多的地方有危险,和阿螺留下常住也很好。
她一手撑荷叶,一手掬水泼在脸上,在湖光山色里佯佯摆动尾巴。忽然看见山脚处有竹筏翩翩而来,筏上一人孑然立着,湖风吹起他雪白的袍子,腰间佩玉相撞脆声作响。
夷波愣了下,忙抛了荷叶跳进水里,本来应该逃跑的,却不由自主停住了,挤在湖石的缝隙间探头探脑向外窥望。
雨势渐弱,转瞬放晴,万线金光从云翳的边缘渗透出来,映红了整片苍穹。明镜泊上水汽一时难散,阳光聚拢后架起了一道虹,五光十色,绚烂得令人目眩。她吸了口气,这地方真神奇,玲珑处自有妙趣盎然。美景一定是这人带来的,青丘山上有灵狐,说不定这是个狐仙。
竹筏在水上悠游,没有人撑篙,任它漂流。渐次近了,夷波心里紧张得通通跳,张大眼睛想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不知为什么,云山雾罩总看不真切。然而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这清朗的神色,悠闲的姿态,让她想起一个人,捻着金鳞怡然一笑,佛性超然……
龙君……她念了又念,有些走神,忽然一张渔网从天而降,等她察觉时已经晚了,渔网收口,她逃不出去了。
夷波慌乱中听见那些人欢快的叫喊声,“盯了半天,总算抓住了!这下要发财了,先让她泣珠,然后送给国君,还能换个大官做做。”
他们拖她上岸,湿淋淋扔下,任她在泥浆里翻滚。她惊惶挣扎,那些人盯着她团团转,“真漂亮……鲛人怎么也穿衣裳?唉,咱们混得还不如一条鱼,看看人家的料子,比咱们好多了……这鲛人是公是母?头发这么长,一定是个母的……”
夷波用尽办法挣不出去,抱住双臂,吓得抖作一团。离开水的痛苦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炽热的阳光几乎晒裂她的尾鳍,她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这些可怕的人就像鲨鱼围捕猎物,脸上带着狰狞的笑,眼里有贪婪的光。她哀哀悲鸣,阿螺说会保护她的,可见这螺有多靠不住。她被人兜进了网里,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可能这次真的完了,她要被人当货物易手倒卖了,现在后悔没有听长老的话,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这里距离水面不过两丈远,平常一纵身的距离,现在却如同隔着天堑。她又惊又怕,断断续续告饶:“求你们……放了我……”
她这一开口,欢如鸟兽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下来,“这鲛人会说话?”
“会说话的更值钱!”
夷波眼前一黑,心如死灰。这时竹筏飘过来,远远停在湖畔,筏上的人有个清冽的声线,如泉水淙淙,金玉相撞。他是笑着的,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遇见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
几个渔人手舞足蹈,“我们逮住一只鲛人,活的!以前听老辈说明镜泊里有夜唱,九成是鲛人显圣,大家都不相信。这回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说的!快、快……抬回去养在水缸里,要是死了就没用了。”
竹筏上的人曼声道:“既然是显圣,倒敢捉她?哎呀,哪里有什么鲛人,分明是尾泥鳅!”
夷波听后愕然,扭过头看,那白色的身影轻飘飘跃上了堤岸,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她这才看清,恐怕再生花的妙笔也描绘不出他的相貌。他是雪堆的人,精致得悚然。面孔不染尘埃,眼尾带着笑,眼睛却深邃如寒潭。最奇异的是眉心皮下有隐约红痕,像一片花瓣,一簇火焰,妖异而宛然。夷波觉得他应该不是人……肯定不是人,然而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破绽,太奇怪了。
她疑惑地收回视线,微顿了下,猛然发现一切都变得过分的大,连网眼都大如门洞。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变小了?垂眼一看,缤纷璀璨的鱼尾居然不见了,下半截变得黑黝黝,又细又黏腻,果然成了泥鳅。
夷波顿觉五雷轰顶,惊恐尖叫,然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
☆、第 6 章
“这下可好,不光是泥鳅,还是个死泥鳅。”白衣人显得十分遗憾,“本以为能一睹鲛人风采的,没想到是这样。”
渔人回身看,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转,“怎么回事?刚才明明是个鲛人,怎么一眨眼就变了?”慌慌张张四下观望,“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三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他,“是不是你使了什么障眼法,把我们的鲛人偷走了?你这妖孽,看你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随我们去见官!”
他们说着就要上前拉扯,白衣人依旧微笑,“肉体凡胎果然污浊,我是来救你们命的,没想到不得你们感激,还叫你们一通埋怨。”他两手一指,“看看这泥鳅,眼露精光,黑得发亮,它已经成精了,化作鲛人来迷惑你们,好借机吸你们的精元。世上精怪向来都爱往美了变幻,只有原形才丑得见不得人,你们被贪欲蒙蔽了双眼,见泥鳅如见绝色,岂不好笑?幸亏本座来得巧,再迟一步你们都得葬身在此,现在还要拉本座去见官?果然世风日下,好人做不得了。”
他张嘴胡说,把那几个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夷波幽幽醒转,蜷在那里欲哭无泪,自己忽然成了这样,又腥臭又肮脏,只怕连阿螺也认不出她来了。接下去怎么办?虽说她做鲛人时没什么出息,但总比做泥鳅光彩。想想她吹弹可破的皮肤,再对比现在一身厚皮,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活着也多余了。
她趴在地上呜呜哭泣,流出来的眼泪化不成鲛珠。她对自己变化的过程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是这几个贪婪的人,还是这来路不明的妖怪?
渔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哪里经得住惊吓!趋身看,现在是尾烂泥鳅,没准放进水缸里就变成九头的相柳了……这么一思量立刻惊掉了三魂七魄,罢了罢了,把它从网子里抖落,几个人扛着家伙转头就走。遇见了这种邪事还是守口如瓶的好,走漏了风声,回头泥鳅夜里来敲门就不得了了。
岸边只剩一人一鳅,泥鳅芝麻大的黑眼珠看着他,他蹲踞下来,拿草棍拨了拨,“这么恶心,怎么回水里呢,我踢你下水吧!”
夷波想反对也来不及了,试图抱头,奈何没有手,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沾得一身泥。其实回不回水是次要,要紧一桩得变回来。她宁愿美美的去死,也不愿这么丑兮兮地活着。
云头履的鞋尖挑了好几下,终于把她挑进水里。她要沉下去了,奋力扭动,又浮到水面上,不住对那个人点头哈腰,求他让她恢复原形。
他跳上竹筏,眉目淡然,“你这鲛人真蠢,明明笨嘴拙舌,还要和他们求情。”复闲闲一瞥,“不光嘴笨,连眼神也不好。”
不管他怎么挖苦她,夷波觉得都是小事,只要能把以前的皮囊还给她,他爱说什么都随他高兴。
他垂眼打量她,“愁眉苦脸的干什么?耷拉着脑袋,做错事了?挺起胸膛往前看。”
夷波吐出一串泡泡,人家没有胸,怎么挺啊!不过还是努力将上半截拗起来,露出圆鼓鼓的肚子。羞耻是羞耻了一点,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了。
筏上的人轻轻一笑,笑声里夹带着调侃和无奈,“这么多年没见,还是毫无长进。”
她纳罕地抬头,听他的语气倒像以前认识似的。仔细回忆,记忆里没有这张脸。她想笑,脸上皮肤紧绷,舒展不开,想说话,除了吐出更多的泡泡,别无他法。
筏上的人叹了口气,抬指一弹,夷波看见自己的胸鳍化成了手,尾鳍在水里飘拂,越来越丰满,终于还原得和以前一样。她高兴极了,往上一蹦,蹦了两丈高,然后轰地一声落下去,溅起一人高的水花,把那人浇了个正着。
刚才的翩翩公子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他啊啊大叫,“你这个没心肠的,敢这么报复我!”
夷波把身体潜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畏缩地望着他。他气急败坏抖落身上的水珠,撩了撩头发,长发凝聚成缕,从月冠两边垂坠下来,虽凌乱,却如水墨氤氲,有种漫不经心的美。
夷波看得发呆,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呢!真身不明,但法术一定高超,所以才能把自己变得那么美。
他眼眸微转,察觉她正傻傻看着他,似乎很满意,抿唇一笑道:“是不是觉得本座很耐看?很漂亮?”
是啊,这么漂亮,不调戏浪费了。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有继续仰望。
他眉心的那个印记倒也奇怪,遇水之后渐渐浮现,从浅淡的一层加深至赤红,像神佛开了天眼,映着白净的皮肤,愈发鲜焕。这东西叫眉心轮,夷波知道,是超出三界后才会有的一种标榜。阿螺修行那么多年都没有,想必这位的来头不小,且和青丘狐无关。
她讨好地摇动尾巴,“天怒人怨,海水倒灌。”最后加了一句,“把持不住!”
他的嘴角抽了下,“你该好好学学人话了,有志向的鲛人不甘于一辈子生活在水里,岸上的世界很精彩,你不想去看看吗?”
她扒着竹筏,懵懂的一双大眼睛眨啊眨,还是没怎么开窍的模样。陵鱼和雕题有腿,潮城鲛人没有,所以她从来不存这种奢望。她的心愿很简单,安安分分呆在水里,阿螺想去哪里,她背着她在海里畅游,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垂眼看着她,像看一只小猫小狗,充满怜悯,“哪天本座心情好了,赏你两条腿吧,让你上陆地看看。”
有自然比没有好,她点头不迭,纤细的臂膀扣住竹筏,阳光洒下来,照得那肌骨皎皎,别样诱惑。只是她不自知,快乐地扑腾了一下,“你是谁?”
她只会一些简短的语句,三四个字往外蹦,通常充当聆听者。他俯下身子,伸手牵她挽到肩头的袖子,把她的胳膊严严盖住了,让她仔细看他的脸,“好好想想,当真不认识本座了?”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溜了一圈,然后往下……往下……穿过微敞的交领,落在那拥雪的胸膛上。真高兴,平平的,果然是个男人。她咕地咽了口唾沫,尾鳍摇得更欢畅了,溅起一串涟漪。筏上的人脸色一变,忙掩胸唾弃了句色鱼,“你往哪里看!怪道说鲛人性淫,果不其然。”
夷波觉得很冤枉,艰难地竖起一根手指,“就一眼。”而且性淫的是雕题鲛人,潮城鲛人一辈子只等一个人,是最忠贞不二的。如果不幸和伴侣分开,哪怕永远孤单,也绝不同别人将就,说她性淫,真冤枉她了。
他却强势,“一眼也不许看!”
她委屈地瘪嘴,因为消沉,身体也变重,要沉下去了。想起还没问清他的名字,重新浮了起来,先指指自己,“我……夷波。”
他微侧了头,“化险为夷的夷,夷为平地的夷?”
虽然他的解释那么偏激,夷波也不计较,含笑问:“你呢?”
他哦了声,“我叫……”
他叫什么她居然没有听清,阿螺的喊声从岸边传来,因为高兴变得又尖又利。她回了回头,眼梢白影一晃,再看竹筏上,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懊恼,嗳了一声,扎个猛子潜到岸边,阿螺眉飞色舞地说:“找到了,胭脂盒物归原主,烛银也送出去了。”
夷波暂时忘了刚才的可怕经历,能完成阿螺的心愿是件可喜的事情。她要阿螺说说经过,阿螺坐在湖石上口沫横飞,“其实很容易,我上岸后沿着青石路往街口去,一眼就看见糖坊两个字了。原来糖坊开了家胭脂铺,里面卖的全是胭脂和铅粉。我把盒子给她看,问是不是她的,她说是。我又把烛银放在她面前,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登褒的人,登褒死了,托我把这袋烛银交给糖坊。她起先愣了一下,后来就高兴哭了,还送了我一盒胭脂作为酬谢呢!你看好人有好报吧,我们做妖精的也要修德行,将来渡劫的时候功过相抵,对前途有助益。”
妖精的脑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她们简单直接,自己没有坏心思,以为别人也一样。夷波拍手夸赞阿螺聪明,阿螺掏出胭脂先给她抹上,然后自己也厚厚擦了一层。临水映照,面颊绯红,好像壁画上的仕女,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心心相印的快乐。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漫天,她们探出水面并肩看夕阳,觉得现世安稳,生命里处处充满惊喜。
夷波这才想起来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阿螺,蘸了水在石面上描画:看见一个神仙,自己大意被人抓住,变成了一条泥鳅,神仙助她脱困。
阿螺盯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线看了半天,“既然有这法术,为什么不直接救你?神仙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因为他们可以活很久,闲得无聊了愿意找点事做。两三个人有什么难对付的,偏要把你变成蚯蚓,这不是捉弄人吗!”
夷波纠正她,“是泥鳅。”
“差不多啦,这么漂亮的鲛人,为什么非要变成那么腌臜的东西?”气恼了一阵,阿螺又叹气,“反正是我不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幸亏碰上个神仙,有惊无险。要是真被人捉去炼油,那可怎么得了!你问明神仙的来历了吗?多结交这样的朋友有好处,说不定能打探到龙君的下落。”
夷波怔了下,忽然感觉同什么失之交臂了。遗憾地摇摇头,心说要不是你忽然出现,几乎就要打探清了。她们在即翼泽待不了多久,既然事情办完了就得回去,能不能再有机会见那位神仙,说不准。不过希望肯定是有的,他答应送她一双腿,眉心轮生得那么彪悍的人,应该不会食言吧!
☆、第 7 章
算了算,从离开哑海到现在,已经将近十来天了。毕竟没有得长老首肯,夷波时刻感到心虚,阿螺打算游玩两天,她不太赞成,害怕回去之后长老发怒。毕竟潮城是个庇护所,要是连根基都没了,南海之外处处有危险,一旦落了单,恐怕活不到再见龙君了。
阿螺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她,两个人坐在月光下惆怅。阿螺说算了,“后天就回去。”
“明天呢?”
她说不着急,“总算跑了一趟即翼泽,带点东西回去吧!人界有个百试百灵的手段,犯了错,求人通融,不能空着两手。送点礼物给长老,说明咱们在外没有忘记他们,只要他们把东西收下,咱们就有救了。”
夷波听后觉得主意不错,“可是钱呢?”
这么一说顿时傻了眼,当初忘了给自己留一点,全送给糖坊了。
阿螺兜起裙裾在底下接着,“你哭吧,我可以拿鲛珠到集市上换钱。”
夷波犹豫起来,鲛珠一出手必定会惊动即翼泽的人,再加上今天那几个悻悻而归的渔人一宣扬,难保不掀起抓捕鲛人的狂潮,到时候就真的闯大祸了。
她摇头说不行,鲛珠鲛绡一样都不能露白。阿螺想了半天,“那只有再去找糖坊,让她还我们一些烛银,反正那些银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嘛!”
她们不懂陆上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