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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龙女札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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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面容清冷,眼中无波地一仰头,抿下一口酒。
  坐在他左上首的那中年男子身着玄黑五爪龙袍,头顶紫金龙冠,深邃冷冽的双眼半眯,兴致缺缺地瞧着面前舞动的美人,偶尔闷一口酒下去。
  这是……南朝皇帝杨煜?
  说起杨煜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
  人间王朝更迭本是世间至理,出的明君和昏君也不是一个两个,但是这一位南朝武德皇帝杨煜却从凡间众多帝王中脱颖而出,名号响彻五湖四海。只要是和我一般大岁数的,基本上都听过他的大名。
  实在是因为此人在位期间前十年励精图治、合并天下、十年风调雨顺,德政德得高居天界功德榜第二位,而后十年又暴/政荒淫、割据四起、灾荒不断,地狱恶鬼无数,戾气冲天,连六太子都被派下去镇压恶鬼镇压了七年。这等神奇的转折无不令当时所有神仙目瞪口呆,史书里也是对他功过对半,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我偶有路过凡间时,都能听见有人争执这位杨煜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现在的这个杨煜颓相并不明显,眉目之间的清明之气虽然不显,却仍然还有残余,想必此时正是他前十年的执政时期。
  那么他身边的这一位国师,便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北有邵新,南有苏晋”的苏晋了?
  竟然是南朝苏晋。
  传言南朝苏晋能通鬼神,一双天生良目看尽人三魂七魄,术法双绝,上祈天下敬地,天下无一事是他无法办到的。
  武德年间,曾有一月妖精作乱皇城,死伤无数,上下人心惶惶,正是他出的手。民间对他的传言也是神乎其神,颇有逼近鬼神之说。
  怪不得凝木那般国色天香,传言南朝苏晋本身风流潇洒,性子上也是素爱美人,便是身边的侍女也是千里挑一的绝色女子。凝木出自他手中,也不负他爱美之名。
  只是……他雕凝木做什么?
  此刻杨煜正兴致寥寥地观看着殿上歌舞,身边立着四个打着蒲扇的宫女,宫女面向清秀,却并不像史书上所说的那般“四女并美酒,享乐无穷”。边上有一宦官察言观色,许是见杨煜神色厌倦,便上言谄媚道:“陛下可是倦了?奴才听闻李大人近日海外归来,搜罗到了几名绝色女子,可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煜就摆了摆手。“下去下去,温柔乡英雄冢,饶是再好的红颜,皮囊下也不过是具白骨,有何稀奇?李由,”他懒懒叫了一声,座下的一人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日后无论是绝色女子还是国色天香,都不许进到朕跟前来,朕没有兴趣。”
  “是是是,臣知错……”下首一人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唯唯诺诺地应下。
  又过了一会儿,眼见杨煜面色越发无趣,即将要散时,先前一直在旁抿酒不言的苏晋忽然笑道:“陛下,臣月前出海,偶遇一位已死之人,得到了一段沉香佳木。不知陛下可愿观赏?”
  “哦?”杨煜眉峰一挑,来了兴趣。“从已死之人手上得了一段沉香木?这倒是奇了,晋飞向来能得遇这些志怪之事。如此,朕倒有兴趣瞧上一瞧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沉香木,才能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苏晋便一颔首:“还请陛下撤去歌舞。”
  “你们都散了吧。”
  丝竹管乐一瞬便停,在场诸舞姬乐师都齐齐向杨煜拜了一拜,行上一礼后鱼贯退去。
  “晋飞这下可是能让朕开开眼界了?”
  “这是自然,还望陛下见笑了。”苏晋微微一笑,他翻手对着手掌轻轻吹了一吹,一道流光便随着风飘向殿中。
  流光飘至殿中,散成了点点萤火,渐渐聚成了一个女子模样。
  杨煜瞬间便来了兴致,他眼中倒映着萤火的光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萤火看着。“这又是何意?”
  “回陛下,这便是臣得之不易的沉香木。”
  “沉香木?可——”
  “陛下请看。”
  苏晋微微挑起了一边的嘴角。
  大殿之上,那聚聚散散的萤火渐渐稳定下来,一阵微风拂过,萤火点点燃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桃红百花蝴蝶裙、长发披落、眉间一点朱砂痣的艳丽女子。
  正是凝木。
  大殿之上传来了几声倒抽气的声音,无不外乎为她的容貌所惊叹,从那些官员的神色上来看,或许还要加上些沉香木飘渺的香气。
  凝木面上无波无澜,双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前方,即便她今日的打扮可谓是倾国倾城,这木呆呆的神色却为她减色不少,姿容倒是比不上一般的绝色女子了。
  苏晋把她推出来,是想干什么?
  我心中疑惑,杨煜也是在一瞬的惊艳之后就微微皱了眉,似笑非笑道:“这便是……晋飞所说的上等沉香木?”
  “正是。”苏晋面不改色地颔首一笑,“臣用祝余草混了上等的朱砂,再辅以黄芝,才使得这沉香木化成了人形。”
  杨煜单手支着头,意兴阑珊地瞥了一眼殿堂之上的凝木。
  “美倒是美,只是此女面上毫无生气,眼中空泛,长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具木头披上了一件美人的外皮罢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笑了一笑。“再者,这外衣还是晋飞给披上的,朕看得实在兴致寥寥啊。”
  苏晋又是一笑。“红颜白骨不过转瞬即逝,想必陛下也清楚。只是这一回,臣可不是为了给陛下进献美人的。”
  “哦?那又是何故?”
  “陛下可知,虽然同有一个精字,但这精怪与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妖,是自天地之气、日月精华而凝神成丹的一种;怪,乃是死物蒙灵动之气而凝神的一种,无内丹,亦无心。”
  “这殿上的沉香木人,正是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
  “死物蒙灵……?”杨煜把玩酒杯的手势一顿。
  “不错,此女并非妖怪,而是精怪。她现在之所以面上无波,乃是因为她心中无心。”苏晋的话语很轻,轻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之意。“而生精怪之心之法,便是以心养心。”
  “大胆!”边上的宦官立刻尖着嗓子一摆拂尘,“竟敢蛊惑陛下!这以心养心之法,莫不是要用陛下的心来养这精怪不成?!”
  “高公公言重了。”苏晋摇头一笑,“这以心养心只是个说法而已,并不是真的要用心去换。如若真要以心换心,那便是有违天道,不说那换心之人,便是这精怪,也会被天雷给霹个神魂尽散。这以心养心,只不过是让陛下尽心地去对待她,让她得蒙真龙之气,长出一颗心来罢了。”
  那高公公仍旧是蹙了眉,细声道:“陛下的真龙之气岂是随便一个精怪就能得的?国师未免也太过放肆了!”
  “高公公这话可就错了,陛下乃天定帝王,自有真龙护着。真龙之气与国脉息息相关,只要国脉不断,这真龙之气自然也就源源不断。承蒙陛下圣明,登基十年来整朝风调雨顺,从未经历大灾大难,以陛下的真龙之气养着这沉香木人,是最好的法子。”说到此处,苏晋又道,“自然,陛下乃天子之躯,不必为了一个精怪如此费心。只是……亲自将一个无心无内丹的精怪一手促为神仙之流,陛下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新鲜又有趣的机会吧?”
  他在说谎。
  精怪死物蒙灵,本身就没有内丹,只有神思,无法聚气。就算有源源不断的仙气流入她的体内,也会从她脚底双穴流出,无法在体内驻留下一丝一毫,这真气养心之法根本就是妄言。
  只是他骗这皇帝做什么?真龙之气的确与国脉息息相关,只要国运不尽,杨煜的真龙之气几乎就是无边无尽的,流失一点气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大碍。
  这个苏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这边心中疑惑,杨煜那边已是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意味不明地哦了声,轻笑道:“既然晋飞都如此说了,朕再不收下便是不给晋飞面子了。”
  这一声便犹如往水中放了白石,殿堂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陛下!”边上一官员惊道,“此女乃是精怪,且自古以来红颜多祸国,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若是陛下今晚收了此女,明日民间将会如何流传?”
  “陛下,精怪之说到底不可全信……”
  “陛下三思!……”
  零零总总的劝谏此起彼伏,杨煜皱紧了眉,神色间便有了几分不快。
  “不过是一具沉香木人罢了,朕还能为此沉迷不成?晋飞,此女可有名讳?”
  “尚无,还请陛下赐名。”
  “不过是一具木人,也想要凝出心,那便唤做凝木吧,凝心成木,倒也切合。”

☆、第5章 牵丝(5)

  “凝木?”苏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黑如陈漆的龙膏酒,轻抿了一口。“凝心成木……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陛下好文采。”
  “那,从此一刻起,凝木便给了陛下了。”他轻飘飘对着杨煜敬了一杯,眼中闪过一丝流光。“还望陛下喜欢臣的这个礼物。”
  随着他这一杯酒饮下,周围的场景再度变换,朦胧的宫灯黄晕中,苏晋的脸庞渐渐模糊淡去。
  接下来,就是一片黑暗。
  我伸手微微一牵五名香,将它飘向了更远处。
  手中香丝越飘越远,直飘到那一片浓墨重彩的黑暗中去。
  不多久,终于传来一声轻笑。
  “陛下,这‘煜’字,便是这般写就的?”
  这声音温婉柔和,似山涧流水,又如黄莺轻鸣。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是凝木的声音吗?但凝木无心,我和她也有些接触,她说话的声音不会这么柔和。
  那又是谁?
  手中的五名香隐隐有些发热,被我催出去的一缕香气逐渐驱散了眼前的黑雾,周围开始明亮起来。
  说明亮,却也并未有多少,比之方才的宫殿要暗上不少,却比苏晋那要亮堂多了。
  烛火重重之下,凝木一袭鹅黄百蝶宫装,长长的青丝如瀑般披散在颈侧,正坐在案几后面认真专注地写着什么。
  她执笔的姿势像初学者那般僵硬,一笔一划也写得很慢。杨煜换下了龙袍,一袭黑袍加身,就立在她身旁俯身看着,嘴角边噙着一丝笑意。
  “是这般么?”
  过了一会儿,凝木有些僵硬地放下紫毫,抬头看向杨煜。
  她的脸上是罕见的些微笑意,虽然淡到几乎看不见,但也比起我初见她时的无波无澜好多了。
  “朕瞧瞧……嗯,不错,‘煜’字便是这般写的。不过,”杨煜在一旁凝视了一会儿,伸手拿起凝木方才搁下的紫毫,沾了墨水,又在上面添了几笔。“这一撇要直一点,中间的那一个点要短促些,这样才有劲道。”
  凝木看着纸上的字,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朕以后都会教你的。”杨煜收起了笔,“现下你能写好朕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的名字……是煜吗?”
  他含笑着点了点头。
  “煜?”凝木抖了抖桌上的宣纸,拿起来一错不错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光。“煜是什么意思?”
  “煜者,光也。朕贵为天子,自当犹如日照一般笼罩南朝大地。煜,便是这个意思。”
  “……煜者,光也……”凝木眉目间闪过一丝犹疑,轻声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是煜,也是光。”
  杨煜便笑起来,他的神色全然不复殿堂之上的疲惫与无趣,而是像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般让他兴致盎然。“你要如此解释,那就是连太傅也无法反驳了。”蓦地,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轻笑着摇摇头。“朕是煜,也是光……皇后当年,也曾在新婚之时对朕如此说过。阿凝,你可真像是懵懂之时的芷韫啊,都是叫朕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皇后?”凝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看向杨煜,想了想,愣愣地问道。“就是那天的那个姐姐吗?”
  “正是,阿凝觉得她如何?”杨煜微笑着抚过凝木的脸颊。
  “我觉得……她很漂亮,很温柔,我看着就感到很舒服。”凝木仔细想了想,这般答道。
  杨煜的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不错,能娶得芷韫这水一般宽宏大度的女子,是朕之福。不过,今世能得遇阿凝,更是朕之幸啊!”
  烛火幽幽暗下,待黑雾再次散去时,已经是白天的光景了。
  杨煜一身劲装骑在通体生黑、只有四蹄呈白的高头大马上,笑得肆意昂扬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一愣,就见一只芊芊素手搭上了杨煜宽大的手掌,被杨煜握紧一拉,凝木就被他拉到了马背之上。
  今日的凝木也是一身火红色的骑装,看着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那样娇艳欲滴。她眉眼之间虽然仍有些木呆,但眼中已经隐隐含了一丝笑意,有些好奇地转头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杨煜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什么东西,这是朕最心爱的少帝马,平日可是从来不舍得让人和朕共骑的。阿凝,你今日可是比这天下人都要幸运啊!”
  “少帝……马?”凝木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杨煜大喊了一声“驾!”,黑马就四蹄撒开地快速奔跑起来。
  此刻正值暮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时,杨煜挥动着马鞭,少帝马四蹄错落有致地飞快在暮苑中奔驰,凝木的发丝被风吹起,在空中错乱地挥舞着。
  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好似一汪碧水那般波光粼粼,反射着日头的光辉,她缓缓眨了一下眼,像是牡丹盛开般眉目间充斥了满满的笑意。
  波光潋滟间,浓雾聚又散,开合不定。
  接下来的情景都带着晃动的波光,似幻似真,又仿若水中泡影,一触即碎。
  那天的殿会之后,苏晋就留下了凝木,让她一个人留在了杨煜的寝宫中。
  她缓缓睁开双眼时,杨煜正一脸兴致地瞧着她,见她睁开双眼,眉峰一挑,忽威严问道:“可会人语?”
  “……”凝木呆愣愣地瞧着他,没说话。
  “……啧,你可会说话?”
  凝木依旧呆呆瞧着他,半晌,从口中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嗯。”
  “会说就好,看来不需要从头教起,晋飞办事一向有分寸。”他一手摩挲着下颌,如寒星般深邃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笑了一笑。“那朕的话你也听得懂。听好,从现在开始,朕便赐你一名,凝木。乃是凝结朽木之意,你可懂得?”
  凝木缓慢地抖动了下睫毛,摇摇头。“什么?”
  “……”
  那一晚,杨煜费心费力地跟凝木解释了何为“名字”,何为“凝木”,何为“字。”
  灯影重重间,他的眼底如寒潭之水,冰雪漫天,看不见一丝笑意。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杨煜教凝木的第一个字,并不是“煜”,而是“运”。
  凝木睁大双眼表示疑惑时,他点了点宣纸上的字,笑得如沐春风:“阿凝,你可知道‘运’这个字?运者,气也;国运,人运,物运,鸿运,悲运。一个运字,道尽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连朕,也是不能免俗啊。”
  凝木闭眼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听懂。
  “听不懂吗……那也没关系,你不需要听懂,只要有人明白……就行了。”
  杨煜安抚地摸了摸凝木的头顶心,目光飘向远方,看不清眼底。
  “国运啊……”
  他低声喃喃自语。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宫中的丽贵妃在凝木拙笨地给她斟茶时不慎打翻了青瓷杯,又在凝木蹲下身捡拾碎片时被宫女冲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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