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音变-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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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试一试。”
莲生在山头停住脚步,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柳染的双眸:“我没法子帮你见到飞天真容,不过,有个曾经见过飞天的友人,说我跳舞的姿容,与飞天有几分相似。我跳舞给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思。”
未待柳染开言,莲生已经解开颈间系带,茜色丝棉斗篷迎风滑下,缓缓飘落黄沙。弯腰除下丝履,丢在一旁,一双雪白的纤足裸…露,小小圆圆的脚趾,略带几分羞涩地缩了缩,在绵绵砂砾间慢慢踏稳。
淡绯短襦,玉色罗裙,一身寻常衣饰,在这金灿灿的余晖映照下皆如天…衣护体,宝光绚烂。肩头披帛随着风势飘拂,于身后高扬数丈,猎猎如展翅欲飞。紧紧绾束的撷子髻,鬓边轻扬的两缕蝉鬓,更衬得一张小脸如玉雕般白皙莹润,双眸黑湛,灿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缓缓垂下了眼帘。
万籁俱寂,万相皆空。
身周一片空茫,已无鸣沙山,无莫高窟,无天,无地,亦无柳染。心神凝聚,灵台清明,唯有一团精气无边无际,于那洪荒万古般的漆黑中,回旋,飘荡,渐渐唤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莲。
智镜能清净,心珠离盖缠。
三界无拘系,十方去又还。
如云宁障碍,似日没遮拦……”
舒缓的歌声响起,妙音袅袅,如滴滴甘露浸润了这漫天黄沙。纤柔手臂随音韵缓缓伸展,身随歌动,腰肢,腿脚,渐渐一起应声起舞,辗转盘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风吹动衣袂层层翻飞,任长发散掩半边面颊,双眸深处,一点璨亮光芒蓦然绽放,牢牢凝聚在莲生身上。
他画过万千神佛,无数天宫伎乐,凭栏天女,音神乐神,将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汇笔端,但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舞姿如眼前这般奇异,这般惊心动魄。这娇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间,化身为一缕风,一朵莲,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飞,变幻无穷,手中似有琵琶,又无琵琶,时而正弹,时而反弹,拧腰翘足,展臂折腕……庄严而不失灵动,柔美中带着雄健,腿如缠丝,足下生莲……
“随顺众生意,慈心满大千。
早达沧海路,已到七珍滩。
调柔诸外道,伏练众魔冤。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是红尘吗,是俗世吗,还在人间吗?
千年沧桑,万里河山,都在那乍隐乍现的天光中飞速流转。
是谁拨动了天宫乐弦,是谁吹散了漫天香烟?
一个清雅绝伦的飞天自天际御风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错,光影迷离,温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体花鬘璎珞,已然化为重重宝光,自苍茫天穹播撒人间大地,无限恢弘,无限灿烂,无限温暖……
他从前所绘,确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无形无神,只是人间庸脂俗粉。他哪里见过这般神妙的舞姿,这般直击人心的光影?心头那点灵光,从未如眼前这般绽放,似乎冥冥之间被一线天机启动。
耳畔清歌,渐趋急骤,已由那空灵的祝祷,进入极乐的欢娱。一时间飞姿翔韵,燕舞莺歌,铮琮琵琶乐声漫天流转,如银瓶乍破,如玉珠落盘,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回风当空霰,流云逐飞星。身周流云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个人,整座鸣沙山,整个天下,都飞腾在杳杳霄汉之中。
柳染轻轻举臂,伸出修长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凌空描划,指尖拨动虚空,依稀有看不见的线条随风飘零。他已经全然不觉这举动,不觉身边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扫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际流金还要灿烂辉煌,唇角长久地凝着一线笑意,沉醉中略带一丝迷惘。
“……听法金台畔,经行宝树间。
庄严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时时洒,能除热恼煎。
金刚坚固力,摧斫众邪山。
接引无辞惮,高低来者偏。
降魔狮子吼,讲论电雷喧。
千力勋来就,三乘会得全。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披帛如虹当空起,香音玉臂揽云霓。乐韵已到了尾声,悠然,和缓,隐约可见那飞天身姿如雪,翩然随着天乐远去,满天奇花瑞兽,腾跃相随。万道金光最后闪耀,那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回眸一瞥,唇角一丝微笑,渐渐消失在缥缈天光中。
曲终,舞罢。
披帛缓缓垂地,黄沙静静消散。
灿烂夕阳映在莲生脸上,将那张笑容闪亮的小面孔,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红。双颊反射着两点微光,眸中盛满勃勃神采,满怀期待地望着面前那迎风肃立的少年。
千里沙山,天地茫茫,已经看不清渺小的人形,只剩两条相对而立的黑影轻覆在漫漫黄沙中。随着流光蔼蔼,印在山坡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仿佛要延展到地老天荒。
柳染终于动了。
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拔足转身,疾奔下山。
——————
莲生不懂作画,只懂制香。
然而作画与制香,冥冥之中有些共通之处,都算得上是一门道法,要看天生的禀赋与一时的开悟。一个真正的高手,并不需要依形描摹,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灵机,一点神…韵,刹那间灵光一闪,便能够妙品天成。
不指望哪个瞬间、哪个姿态令他看到飞天真颜,期待的就是以这倾心一舞,换取他一点点的灵光。
眼前的柳染,怔怔地望着她一曲舞罢,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令莲生这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忐忑亦有几分期待。当即抄起脚下斗篷丝履,穿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纤足啪啪啪地追上去,跟着柳染,一口气奔回洞窟。
那少年的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决,然而隐然带了一丝势不可挡的急切,神情不再淡漠、慵懒,似乎突然爆燃了一团烈火,令那双淡定的黑眸都绽放着勃勃异彩。进得窟来,双袖一挽,扯起袍角掖在腰间,回身点燃油灯,挥笔饱蘸浓墨,面对着那幅画绢,深吸一口长气,手腕扬起,稳稳悬于空中。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浓墨自那笔尖落下,溅在白绢上方。
莲生哎呀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地要以袖揩拭,已然不及。好端端的一幅画绢,就此溅污,位置还在上方一角,相当触目。
柳染的目光,静静移向画绢,清湛的双眸若定,全然不以这点污渍为意。手指微抬,墨笔轻挥,就于那墨渍之上略加点染,浩渺空白之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墨线随手而出。转瞬间那点墨渍已然化作一只精巧的琵琶柄,向下飞出宛转曲颈,四弦四相,继而现出高绾的云髻,灿烂的天冠,丰润额头,慈悲眉眼……
灯火如豆,映在柳染全神贯注的面容上,秀眉斜飞入鬓,鼻翼端若悬胆,山峦般起伏的双唇,唇角肃然抿紧,双眸专注凝定,再没有那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手下丹青,依然胸有成竹,全不似寻常画师由脸至身、由人至物的绘法,一切尽在心胸,恣意纵情播撒,自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枝端下笔,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便已经自然生成。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那唇角,自那双眸,自那修长的手指,灵动的笔端,不绝奔涌而出,有声有嗅,有形有质,扑向莲生脸庞。
直插心底,刹那间穿透了整个心胸。
令她整个人不自禁地微颤,所有一切,都瞬间抽紧,悲欣难分,甜蜜与痛楚交缠。
当的一声轻响,柳染掷笔于地。
画卷已然完成。
雪白绢地上,绘着一幅凌空起舞的飞天。
云髻叠翠,披帛飞扬,唇角笑容曼妙,眼波慈悲流转。窈窕身姿,正舞至反弹琵琶的一瞬,腰肢翻卷如弓,左手高扬按弦,右手反弹拨弦,左足踏地,右足高翘,柔美而雄健,静谧中蓄满动感。铮琮天乐就从这平展展的画卷中奏起,如溪流,如飞瀑,急旋慢转在这空阔洞窟中。
柳染高举双臂,用力伸个懒腰,猛然回身,凝视莲生。
“谢谢你。”语声异常地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若不是亲眼见到,我要如何才能想出如此神妙的舞姿?你自哪里学来的舞蹈,当真美如天神!”
“没学过……自幼就这样乱跳的。”
从艺之人,颇多都是禀赋天成,柳染身为画者,自然也不以为异,只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明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莲生的脸,眸底似闪着一团烈火,火苗一闪而逝,光芒却越来越亮,静谧而深重的,深邃入骨的明亮,带着无尽的惊艳,敬慕,爱惜,震荡,无声照定在莲生面庞。
莲生没有闪避,就那样怔怔凝视着他,两双视线相触,一瞬间交缠凝结。
自此,失语。
天地间只剩这彼此双眸,望尽天涯,望尽时光,望尽一切。
哇哇几声叫嚷,击破了洞窟中不知多久的静寂。又是那哑巴一颠一颠地走进来,怀里抱着个酒坛,隐隐散发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莲生轻轻咬着手指,只凝视面前画卷。柳染就站在她身旁,眼角余光可见他高大的身形,虽是默默无语,但空气中那骀荡的暖意始终未散,清晰感觉到一缕缕、一线线的牵绊,萦绕两人之间。
“我要走了。”莲生低声开言:“天色已晚,城门要关啦。这幅画……你会送给齐老先生吗?”
“明日就送。”柳染微微颔首,熠熠容光,自那清秀的面庞上勃发:“如此非凡进境,或可令他另眼相看,就此求来一面之缘,一举解了我的疑惑也说不定。”
莲生正要转身,闻听此言,心中忽然一动,不自禁地又停下了:“你若去见他……可以带着我吗?”
“你要见他?”
莲生讷讷点了点头:“你不是说,他是飞天从前的家令么。我听你讲起飞天的来龙去脉,颇有些不解之处,也很想当面向他求教。”
☆、第65章 一夜无眠
窟中静寂了片刻; 只听得那哑巴吭吭的咳嗽声。
“齐老先生年事已高; 等闲不见外人。”柳染微有犹疑:“只怕……”
若是寻常事体; 见对方如此为难; 莲生必不坚持,但是此事有可能与自己身世相关; 实在教莲生不能轻易放下。一想起这毕生之痛,莲生再努力压抑; 语气中也不自禁地泛起一片悲凉:
“求求他可不可以?那飞天有可能……与我身世有关。我自幼流落荒野; 一直不知自己来历; 亦不知爷娘是谁; 魂里梦里都想解开这个谜题。对了,这附近有个洞窟,画了一幅《父母恩重经变》,你知道吗?那日我在窟中露宿,依稀还梦见我阿爷阿娘,外人不会懂得,一个人,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爷阿娘,只能在梦里追寻是什么感觉……”
柳染深深凝视着她; 那双波光粼粼的黑眸,浮动着重重暗影。
“我懂。”他低声开言:“那幅画,是我画的。我四岁那年父母双亡; 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 画中所绘的拥抱; 哺乳,摇篮,栏车,都是我的想象。我也很想知道……”
“吭吭,吭吭吭……”
那哑巴不断咳嗽,声音越来越是嘶哑,似乎已经咯出血来。柳染住了语声,微微昂首望着窟外,过得片刻,断然点了点头:
“明日卯时,犀照里齐府门口见。我代你求恳便是。”……
茫茫暮霭,已由金黄变为灰紫,莲生努力挣开心头脚底那重重牵绊,奋然转身出窟。身后呦呦一阵鹿鸣,是瑶光依依不舍地跟上,头颈在莲生怀中挨挨擦擦,恋恋之意溢满双眸,浸得莲生满心如酒蜜水一般甜腻软糯,几乎无法移步。
柳染就站在瑶光身后,晚风寒凉,吹起他肩头长发,依然是那般令人怜惜的萧瑟之意,然而眸中异彩,始终不消,望向莲生的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令莲生心头又是柔软又是刺痛的东西。
“还没有请教芳名……?”
“我叫莲生。”
“莲生。”柳染轻轻点头:“恰如其人。”
莲生埋下头,用力抱紧瑶光头颈,将那溢满双颊的红热,深藏在温暖柔软的皮毛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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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夜色,失却了往日的宁静。
这样多的纷杂飘荡在夜空中,虫豸翻动泥土的碎响,枯草腐叶的悉索,夜巡的军士掠过大街,马蹄声嘚嘚不绝,梆子声,呼喝声,冬风吹在草庐棚顶,掀动一层层的草束,一声声清晰入耳,直如撩拨在心底,唰啦啦啦,唰啦啦啦,唰啦啦啦……
草庐中倒不似往日寒冷,而是有一种异样的燥热,令这薄薄的布衾都有些裹不住。莲生将火热的小脸探在衾外,盯着榻边炭盆,那炭火也正发着不同于往日的明亮光芒,星星点点,跳跃不休,烘得榻边一片滚烫,整个草庐里都一片滚烫。
月色也这般明亮,从草庐的每一个缝隙强硬地射入光芒,自东至西,幻变游移,晃得人闭不上眼睛。光影投在榻上,布衾上,自庐中每一个角落细细扫过,挖掘出每一处暗影,每一缕细微的动荡,每一线飘摇不歇的思绪。
莲生平生头一次,知道了整夜的每一刻都有着什么样的月光。原来最明亮的月色不在子时,而在丑时。子夜过后,月亮变得异常的大,异常的近,变得天涯咫尺,仿佛伸手可触。烂银流泻,洒向人间大地,照得整个心头都是一片柔软,软得也化成一汪水,随着银波飘荡而摇曳不休。
丑时过后,便陆续响起鸡鸣。莲生以往夜夜酣睡,都不知道鸡鸣的时辰竟然这样早。先是一只两只雄鸡啼鸣,鸣声高亢,坚决,宛如战阵中的号角不容置疑,旋即众多雄鸡响应,一声声跟着高叫,逐渐地整座城池都灌满啼鸣,此起彼伏地笼罩了四面八方。
草庐边的小路,也从这时候开始,陆续有了人声。不知道是做什么活计的贫苦人,天还未亮,就起身匆匆出门。赤…裸的双足踏在冬日冻土上,啪叽,啪叽,偶尔踩碎一层薄冰,发出细弱而清脆的微响。
渐渐地炊烟缭绕,和着迷蒙日光,一起透入草庐。牛羊粪的气息,柴草的气息。蒸饼的气息,醋粥的气息。莲生的肚腹,跟着咕噜噜地大响起来,这才想起,昨晚回家,魂不守舍地直接躺下睡了,根本没有吃晚饭。
爬起身来,抓过挂在榻边的佩囊,胡乱摸出一颗香丸吸嗅。融融暖甘,无尽甜美,充沛的神思,饱满的力量,立即贯注全身。
一夜没睡,竟然还是这样亢奋。内心深处,一直有团火在熊熊燃烧,燃得她眼眸烁烁发亮,整张小脸都泛着异样的绯红,燃得一双唇角不自禁地高高翘起,嘴巴里如同塞了一把木梳似的始终挂着一个半月形的笑容。
这世界太美好了,美好得让她都有些不认识。
空气太清新,阳光太明亮,没有一点阴影、一点污糟,没有一件事情是她做不到。什么身世之谜,什么救命香方,都不在话下,几乎要错觉自己立时飞身而起,冲出草庐,一步就能踏进香神殿中。那上品香博士的敲门砖,怎么会难了她这么久呢?她一定能制出征服所有香堂长老的好香,绝妙神品,一举过关。没错,一定能,全身都是力量,满脑都是灵光,她现在就想冲去荟香阁,埋头调制一款香品,就叫“绝妙好香”。
这世上什么才是最好闻的香气?此刻要莲生说,就是一个阴暗洞窟里,常年不见阳光的湿气霉气,新抹平的墙壁的泥灰气,满地颜料的酸辣气,一幅崭新画卷的淡淡绢香,执着画笔的修长手指,自然发散的一点温馨墨香……
心头只是微微一闪,绯红的双颊,顿时又是火热一片。
飞身而起,就着榻边铜镜,赶紧梳妆打扮。今天不能去荟香阁,要准时在卯时赶去犀照里齐府门口,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