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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苏雪林·文论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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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比伦,其特殊天才,真教人惊羡。

    还有梁镇、俞大纲、沈祖牟,及已故诗人杨子惠、朱大柊等,均有格律极严的作品,现
在不及具引。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象征诗派的创始者李金发

    在许多新诗人中,李金发可算作品最丰富而又最迅速的一个。他于一九二○至二三年间
在柏林作《微雨》,一九二六年在文学研究会出《为幸福而歌》,一九二七年在北新出《食
客与凶年》,都是厚厚的集子。虽然都是些单调的字句,雷同的体裁,但近代中国象征派的
诗至李金发而始有,在新诗界中不能说他没有贡献。李氏作品与西洋象征派一样具有以下特
点:

    第一、朦胧恍惚意义骤难了解法国格兰吉司(Granges)所著《插图法国文学
史》说浪漫主义之后有高蹈派,高蹈派之后有象征派。象征派之反对高蹈,谓其文字过于机
械,形式过于修饰,甚至对于行文素号清丽之戈贝(Coppée)等人,谓其思想感情亦
窒息于笨重明确之修辞下。魏仑谓诗不过是音乐,应有优美的韵脚,但不必过于明确。又谓
诗者须无组织(sanecomposition),须无辩才(saneéloquen
ce)。美国约翰·马西(JohnMacy)的《世界文学史话》论“魏仑的诗是他的感
觉、爱憎、希望、绝望等奔放的发露。他对于言语的态度,差不多无视法兰西诗的古典底规
则,仅仅依着内部旋律,而那内部的旋律是绝对不会错误的。”他的诗学第一原则是:“音
乐超于一切,没有聪明,没有机辩,没有修辞,惟有音乐常常存在。”又格兰吉司说:“马
拉梅常言作诗宜竭力避免明了与确定,所以他的诗,极其暧昧难懂。”

    李金发的诗没有一首可以完全了解,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常常声明道:“我爱无
拍之唱,或诗句之背诵。啊,不一定的声调,东冬随着先萧”(《残道》)。“你向我说一
个‘你’,我了解只是‘我’的意思。呵!何以有愚笨的言语?”(《故人》)。“我们的
心充满了无音之乐,如空气间轻气之颤动。”又说:“人若谈及我的名字,只说这是一个秘
密,爱秋梦与美人之诗人,倨傲中带点méchant。”

    第二,神经的艺术神经过敏为现代人之特征,而颓废象征的诗人尤为灵敏。颓废派诗人
要求强烈及奇异之刺激,而象征派诗人则幻觉(hallucination)丰富,异乎
寻常。犹太医生马特诺尔度(Matnordau)在《变质》(Degeneratio
n)一书中论之甚详。神经以过度之运用而能发达,如音乐家之耳,画家之眼均较常人敏
锐。蓝波(A.Rimbaud)谓母音有色;波特莱尔谓香和色与音是一致的,即其一
例。李金发所谓“一个臂膊的困顿,和无数色彩的毛发”、“以你锋利之爪牙,溅绿色之
血”、“绿血之王子,满腔悲哀之酸气”,是属于视觉的。“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
墙角,狂呼于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蚊虫之声,无论如何之
大,必不如怒号之狂风,作者听觉之敏锐与昔人闻床下蚁哄以为牛斗,竟无二致。耳曰“清
白”亦奇。

    象征派诗人幻觉丰富,往往流于神秘狂(MysticalDelirium),如十
八世纪英国诗人勃来克(W.Blake)常见天使与鬼怪之行动。李金发《寒夜之幻觉》
亦然:  窗外之夜色,染蓝了孤客之心,更有不可拒之冷气,欲裂碎一切空间之留存与心
头之勇气。

    我靠着两肘正欲执笔直写,忽而心儿跳荡,两膝战栗,耳后万众杂沓之声,

    似商人曳货物而走,

    又如猫犬争执在短墙下。

    巴黎亦枯瘦了,可望见之寺塔,悉高插空际

    如死神之手。

    Seine河之水,奔腾在门下,泛着无数人尸与牲畜,摆渡的人,

    亦张皇失措。

    我忽尔站在小道上,

    两手为人兽引着,

    亦自觉既得终身担保人毫不骇异。

    随吾后的人,

    悉望着我足迹而来。

    将进园门。

    可望见巍峨之宫室,

    忽觉人兽之手如此之冷。

    我遂骇倒在地板上,

    眼儿闭着,

    四肢僵冷如寒夜。

    又《小乡村》则联想及原始时代光景,大加描写历历如亲睹,也无非幻觉作用。李金发
常自傲云:“他的视觉常观察遍万物之喜怒,为自己之欢娱与失望之长叹。执其如椽之笔,
写阴灵之小照和星斗之运行。”(《诗人》)

    第三、感伤的情调诗人五官之感觉既如此之灵敏,则心灵之有触即应,不言可喻。所以
有人说诗人之心如风籁琴,微风一来,便发出飘缈之妙音也。李金发诗集中《恸哭》、《悲
哀》、《忧愁》、《恐怖》等等字样不可胜数。如“我有一切的忧愁,无端的恐怖”、“无
量数的伤感在空间摆动,终于无休止也无开始之期”、“我仰头一望不能向青春诉我的悲
哀”、“我仗着上帝之灵,人类之疲弱,遂恸哭了……耳后无数雷鸣,一颗心震得何其厉
害,我寻到了时代死灰了,遂痛哭其坟墓之旁”、“流星在天心走过,反射我心头一切之幽
怨。”

    第四、颓废的色彩颓废派与象征派同出一源,而两派作家每具同一色彩,前已略论。像
李金发诗如“罪恶之良友,徐步而来,与我四肢作伴”、“那艳冶的春,与荡漾之微波,带
来荒岛之暖气,温我们冰冷的心,与既污损如污泥之灵魂”、“我的既破之心轮永转动于污
泥之下”、“七尺的情欲之火焰,长燃在毛发上端”、“我浸浴在恶魔之血盆里。”

    第五、异国的情惆李金发《微雨》发表后,大多数读者说:“他的诗我们虽不了解,但
我们总爱他那一种异国的情调。”真的,李诗大都作于法国之地雄、百留吉、巴黎,德国之
柏林等处,所以也就自然变成异国情调的了。现选其《钟情你了》一首为例:

    厨下的女人钟情你了:轻轻地移她白色的头巾,黑的木杓在手里,

    但总有眼波的流丽。

    如你渴了,她有清晨的牛奶,柠檬水,香槟酒,

    你烦闷了,她唱

    灵魂不死,和“Rienquenousdeux”(谓仅仅我们两人也)。

    她生长在祖母的村庄里,认识一切爬出的大叶草,蝶蛹和蟋蟀的分别,

    葵花与洋菊的比较。

    她不羡你少年得志,

    似说要“精神结合”,若她给你一个幽会,

    是你努力的成功。

    我们若研究李金发诗的艺术,第一就是发现观念联系的奇特。譬如中国古人形容暮春风
物为“绿暗红稀”,以绿代叶,红代花,暗代茂盛,稀代飘零,已经很妙了,而李清照“绿
肥红瘦”则更妙。因为肥瘦普通用以形容人类或动物,至于花草则万不能以此加之。今忽曰
“绿肥红瘦”,以从来不相联之观念,连结一处,所以觉得分外令人惊奇。其他如“宠柳骄
花”,“欺烟困柳”亦然。李金发诗如“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之“堆积”二字;
“衰老之裙裾发出哀吟”之“衰老”二字;“脉管之跳动,显出死的歌言”之“歌言”二
字;“一二阵不及数的游人统治在蔚蓝天下”之“统治”二字;“杨树的同僚也一齐唱歌
了”之“同僚”二字。他类比者不可胜述。次则善于用拟人法,而比闻一多更用得奇突,大
有想入非非之概,如“晴春露出伊的小眼,正睨视着我的背脊和面孔”、“蜂儿无路出晴春
之窟”、“万物都喜跃地受温爱的鲜红……月光还在枝头踯躅”、“睡莲向人谄笑,桐叶带
来金秋之色”、“晨光在我额上踱来踱去”、“无计较之阳光将徐行于天际”、“既往之
春,吹动枝儿哭泣”、“在苍立的松边遇着金秋之痛哭”。又次则为省略法,旧式所谓起转
承合,虽不足为法,每一首诗有一定的组织,则为不可移易之理,但李金发作品则完全不讲
组织法,或于一章中省去数行,或于数行中省去数语,或于数语中省去数字,所以他的诗变
成极端的暧昧了。如《自题画》:  即月服江衣,

    还能与紫色之林微笑,耶稣教徒之灵,

    吁,太多情了。

    感谢这手与足,

    虽然尚少,

    但既觉够了,

    昔日武士披着甲,

    力能搏虎!

    我么?害点羞。

    热如皎日,

    灰白如新月在云里。

    我有革履,从能走之世界一角,生羽么,太多事了啊!

    第一节起二句写景是明白的,忽然按下耶稣教徒太多情云云,便莫名其妙了。大约中间
省去一段解释。第二节“虽然尚少”大约说少力吧。“我么?害点羞。”大约说我也有搏虎
之力不过害羞不使出来。第三节“热如皎日,灰白如新月在云里。”大约是形容自己之貌,
但因为中间省略的文字太多,我猜不出它指什么了。因为省略太利害,所以李金发文字,常
常不通,如上引“虽然尚少”可窥一斑了。

    李金发作诗虽用白话,却颇喜夹杂文言,而“之”用得最多。至于其他虚字亦不少。如
“惜夫,黑色之木架,我们已失其Sens”、“终无己时乎?狼群与野马,永栖息于荒凉
乎”、“长使渭流涨腻矣”、“长衬钟声而和谐也”,这虽然是作者特具的风格,然而却是
他可厌的毛病。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戴望舒与现代诗派

    现代派这个名目是由一份名为《现代》杂志而起的,而这个杂志之名则又来自一个书
店。民国十九年,上海现代书局发行了一个文艺月刊,即名《现代月刊》,开始由叶灵凤等
人主编。这是个大型文艺刊物,水准相当高。后来戴氏又创办《新诗》杂志,经常在这个杂
志投稿者为李金发、施蛰存、穆木天、艾青、何其芳、李广田、路易士(即纪弦)等。戴望
舒曾出版诗集《我的记忆》,后改为《望舒草》、《望舒诗稿》,又有《灾难的岁月》等。

    前面说过颓加荡诗派原出于象征诗派,现代诗派也是如此。但看戴望舒《望舒诗草》后
面所附诗论零札中所说的话便可知道:“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也不
单是想象。”又说:“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动机在表现自己跟隐藏自己之间,诗不能
借重音乐,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韵和整齐的字句常会妨碍诗情,或使得诗情成为畸
形。”

    戴望舒也曾留学法国,与李金发有相当深的友谊,彼此诗风互相影响,不过以格律论,
戴氏诗比李金发高出多了。现引其《夕阳下》一首:  晚霞在暮天上撒锦,溪水在残日里
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像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晚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的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在晚烟中低低
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在这寂寞的心间,

    我是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这首诗里“晚山啼哭得紫了”、“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完全是李金发的句法。不过
在晚上啼哭之下,戴望舒要加说明是“哀悼白日的长终”,“荒冢流出幽古芬芳”是要把
“枝头蝙蝠迷上”,便好懂得多。照李金发的写法,他写了山哭、冢流芬芳以后,笔头便飏
开去,并且飏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永远把读者系挂在空中,这就是两人不同之点。又一首
《雨巷》可称为戴望舒代表作: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纸油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像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艾青于民国二十一年即开始写诗,诗中人物大都是拙朴的农人、樵夫、野妇村姑,所歌
颂的是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和乡村的自然风光,美和自由生活中的幸福。次年出版《大堰
河》是一种自传性质的诗作。他初期诗作每多繁复、重叠、冗长的句法,后渐洗练,变出一
种清新朴素的美来。穆木天撰有《旅心》、《流亡者的歌》等,其诗每不用标点符号,以示
特别,引一首为例: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听 千声 万声

    古钟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穆木天《苍白的钟声》)

    何其芳有《预言》诗集,他本是新月派诗人,因常在《现代》上发表诗作又被人视为现
代派。他初期的诗受西洋浪漫派的影响,带有浓厚的感伤和悒郁,给人一种深邃的感觉。在
《夜歌》诗集中有《砌虫》一首:  听是冷砌间草在颤抖,听是白露滚在苔上轻碎,垂老
的豪侠子彻夜无眠,空忆碗边的骰子声,

    与歌时击缺的玉唾壶。

    是啊!我是南冠的楚囚,惯作楚吟:一叶落而天下秋。

    撑起我的风帆,我的翅,穿开日光穿过细雨雾,去烟波间追水鸟底陶醉。

    但何处是我浩荡的大江,浩荡,空想银河落自天上?

    不敢开门看满院的霜天,更心怯于破晓的鸡啼;一夜的虫声使我头白。

    这首诗自第一节到第三节,完全是用中国旧式诗词的血肉溶化而成,像“豪侠子”、
“唾壶击碎”、“南冠的楚囚”、“银河落天上”、“满院霜天”、“破晓鸡啼”、“虫声
使头白”,我可以很轻易地找出来这类句子的娘家。这类诗虽有点像朱湘的作品,但满纸鸢
饤,不像朱湘融和得自然、妥贴与轻举,比朱湘差得远。与何其芳齐名的是李广田,著有
《画廊集》、《银狐集》、《诗的艺术》等。他也不完全是属于现代诗派,只因和何其芳一
样投稿《现代》较多,被人强行派入的。严格地说何其芳的作品见于抗战前《大公报》副刊
最多,可说是《大公报》副刊派。现引其《窗》: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是九年前的你
的留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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