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2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其写自然风景则颇多禣E丽委婉,性灵流露之处。如《禾猎律分欢危*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
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
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
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
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铃上
奏着的名曲。
《温州的踪迹》记马孟容海棠横幅,笔致之细致秀媚,也如画中的花一般,“妩媚而嫣
润”,“红艳欲流”。
但我们要知道作者风格也和俞平伯似的,显然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如工笔花卉,设色
鲜活而究觉板滞。第二期则是写意笔法了。像《旅行杂记》与《温州的踪迹》作风便不相
同。
作者有些文字颇有稚气,像《仙岩梅雨潭的绿》一段;“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为
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
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
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过你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
绿’,好么?”便是最可厌的滥调。新学为文者每易蹈此而不自觉。所以成为近人所讥笑的
洋八股,特为拈出,以便知所警戒。
叶绍钧为五四后有名之小说家。散文有与俞平伯著的《剑鞘》和《脚步集》。前者多写
抒情,后者则多杂感和短篇小说体的散文。
作者散文的好处第一是每写一事,刻画入微,思想深曲沉着,有鞭辟入里之妙。试引
《回过头来》一节: 低头做功课也只是微薄的强制力,勉强支持着罢了。
这可以把乐器的弦线来比喻:韧强的弦线找不到,固然可以把粗松一点的蹩脚货来凑
数,从外貌,这乐器是张着整齐的弦线,偶一挥指,也能够发出卜东的声音。但是这粗松的
弦线经不起弹拨的,只要你多弹一会或者用力量一点,它就拍地断了。当然的,你能够把它
重行续上;然而隔不到一歇,它又拍地断了!断是常,不断是变;不能弹是常,能弹是变;
这蹩脚的弦线还要得么?可怜我仅有这蹩脚的弦线,这微薄的强制力,所以“神思不属是
常”,而“心神倾注是变”了。
形容不能潜心之苦,何等深细,而譬况又何其恰当巧妙。第二,他因为气力充足之故,
常能不借“比喻”、“形容词”的帮助而为正面的描写。描写借助于“比喻”原是文学上少
不得的办法,但真正上乘文字则自能以白描见长。如《老残游记》听白妞说书一段文字是有
目共赏的了。但胡适说它不如齐河县看黄河打冰的一段。俞平伯、朱自清的描写好用比喻,
徐志摩更多,甚至近于铺排。而叶氏独能摆脱这种习惯,“白战不许持寸铁”,哪得不令人
拜倒!
《回过头来》记福州某校篮球比赛,描写球员跳掷奔驰的姿势,曲折自如,淋漓顿挫,
真公孙大娘舞剑手段!
叶绍钧与俞、朱亦属至契,所以无形中有些受他们的影响。像《脚步集》里的《读
书》、《双双的脚步》、《与佩弦》、《国故研究者》、《怎么能……》颇有《杂拌儿》风
味。但以著者私见而论:这实是叶氏失败之着。叶氏自己的文字,结构谨严,针缕绵密,无
一懈笔,无一冗词,沉着痛快,惬心贵当,既不是旧有白话文的调子,也不是欧化文学的调
子,却是一种特创的风格,一见便知道是由一个斫轮老手笔下写出来的。这实在是散文中最
高的典型,创作最正当的轨范,岂惟俞平伯万不及他,新文坛尚少敌手呢——周作人虽为小
品散文之王,但其所长在思想不在艺术——若他舍自己之所长而学他人之所短,那真不啻下
乔木而入幽谷了。我希望他以后不再如此。
丰子恺是一个艺术家,以漫画出名。关于艺术文字甚多,散文则有《缘缘堂随笔》。丰
氏乃叶绍钧之友,与俞、朱大约也相识。其作风虽不能强说与俞平伯一路,但趣味则相似。
所谓趣味即周作人之“隐逸风”及俞平伯“明末名士的情调”,我们又不妨合此二者以日本
夏目漱石的东方人“有余裕”、“非迫切人生”、“低徊趣味”来解释。
漱石《草枕》解释东方趣味说,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弹琴
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生活,他以为“如果在20世纪睡眠是必要的话,那
么在20世纪,这出世间的诗味是很要紧的。在这些诗里我们寻着了别的乾坤,那就是在令
人疲倦的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之外,寻着了一个忘却一切,酣然入梦的乾
坤。”
丰氏说他的心为四事占据着: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他说:“世间有
一个极大而极复杂的网。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里,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种事
物的时候,总要牵动无数的线,带出无数的别的事物来,使得本体不能孤独地明晰地显现在
我的眼里,因之永远不能看见世界的真相。”把这世网剪破,真相便显露。艺术宗教,便是
剪破世网的“剪刀”。怎样剪法呢?他教人“对于世间的麦浪,不要想起是面包的原料;对
于盘中的桔子,不要想起是解渴的水果;对于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讨钱的穷人;对于目
前的风景不要想起是某镇某村的郊野。”这就将网剪破了。其人便能“常常开心而赞美”
了。这类思想在现代批评家看来,也许要加以什么“反革命”、“落伍”等等攻击,但弓弦
张而不弛便不免**断,人类心灵永远充满战斗思想也不免苦闷难堪。在这十分紧张的工业时
代和革命潮流汹涌的现代中国,搏斗之余,享乐暂时的余裕生活,也是情理所许的事,不过
沉溺其中不肯出来,成为古代真的避世者风度,却是要不得的罢了!原载《青年界》,19
35年3月,第7卷第1号
几位女作家的作品
冰心的小诗在新诗坛已获得特殊地位,她的小品散文和短篇小说也著盛誉。但以她的小
说与小品散文并论,则我觉得后者更胜,无怪周作人要列之为三派文字的代表之一了。冰心
的散文有《往事》、《寄小读者》、《南归》。还有收在《超人》中的《遗书》、《笑》,
和发表在小说月报的《到青龙桥去》、《梦》,如其说是小说,还不如说是散文。《往事》
共有两篇,其一收在小说集《超人》里,另一则收在单行本《往事》里,后来都收到《冰心
散文集》里去了。《往事》的第一篇所记都是北京学校和家庭生活的断片:有母亲膝下的娇
痴,姊弟窗前灯下的温馨笑语,同学读书游嬉的琐事,春郊的俊游,夏晚的追凉,秋宵的清
谈,冬夜的好梦……文字之轻茜新清,灵幻艳异,颇难形容,借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则似
夜、似新月、似繁星、似温柔的黄昏、似醉人的春光、似瞬息百变黄金色的云霞,似开满在
时间空间专供慧心人采撷的空灵清艳的花朵。
《往事》的第二篇则记留学美国在医院养病的生活。我们的女作家离开她那最崇拜最亲
爱的母亲已经孤寂不胜,更加之卧病万里的海外,倚枕百般回肠凝想,于是如水的客愁,如
丝的乡梦,都化成一行行悲凉凄怨的文字了,这篇文字正像她描写林中月下的青山,充满了
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满空间幽哀的神思。而思想则较前篇更为透彻,你看她: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
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又说:“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
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这又岂是寻常人能说的话!
两篇《往事》风格略有不同:前者是缥缈幽深,后者是缠绵悲壮。前者是回忆的甜蜜,
后者是回忆的凄清。前者是天真少女的谈心,后者是病中诗人的灵感。前者之色浓,后者之
色淡。前者之味甘,后者之味苦。前者略病矜持,后者纯任自然。我觉得第二篇写得比较有
趣味些。
《寄小读者》共收通讯二十九则。冰心赴美时,特在晨报副刊上,辟儿童世界一栏,逐
日向小读者们报告行程与感想,其中有几篇则为寄其父母与弟妹的家书。另有山中杂记十
篇,也是遥寄小朋友的。这本书的文字固力求显浅,但哲理还自湛深,那些只知猫哥哥狗弟
弟的儿童们未必能领略。孟代的《纺轮故事》虽作童话体裁,但说者谓这本书不是为儿童而
作,却是为青年男女而作。我于冰心《寄小读者》亦云。《寄小读者》四版自序云:“假如
文学的创作是由于不可遏抑的灵感,则我的作品之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假思索
了。”这本书的笔路挥洒自然,有行云流水之致。在别的文字里,我们看见一个明玸翠羽,
严装橡饰的冰心,在《寄小读者》里,我们却看见一个铅华尽卸,蛾盾淡扫,现出自然丰韵
的冰心了。
冰心那些鼓吹母亲的爱的,描写自然情景的,发挥哲理的文章,早已有许多人欣赏批评
了,我也不必更费纸笔来抄录。但她过日本时参观游龙馆中日战胜纪念品和壁上战争的图
画,有一段很可引介: 周视之下,我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个弱者,
从不会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动。我是没有主义的人,更显然的不是国家主义者,但我那时竟
血沸头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在同伴纷纷叹恨之中,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十分歉仄,因为我对你们述说这一件事。我心中虽丰富的带着军人之血,而我常是喜
爱日本人,我从来不存着什么屈辱与仇视。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
事,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爱我的弟弟,我们原是同气连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块糖饼,他和我索要
时,我一定含笑的递给他。但他若逞强,不由分说的和我争夺;为着“正义”,为着要引导
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奋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冰心不主张有国界的,像她的短篇小说《国旗》,以及为晨报周年纪念作的《好梦》,
都透露此种意思,但为了“正义”和“公理”,眼中也就放射凛然“神圣之光”了。她的长
诗《我爱,归来罢,我爱!》为济南惨案而作。其中以母亲象征中国,儿女象征国民,措词
悲惨而壮烈,读之使人深切的感动。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偏自说血管中蕴有军人的
血。她在《寄小读者》中曾引李素伯语:“羡慕大刀阔斧的胸襟,想望带镖背剑的夜行者,
含茹胜利的悲哀,致慨于红人的沦亡”。从这些话里,我们应当认识她的真精神,谁说她是
专以“母爱”来解释人间的一切问题呢?
《南归》是她记述母亲的死一篇长文。从得病重电报返沪,至下葬后,兄弟陆续得着噩
音时止,洋洋数万言,侍疾送终的情事,纤息无遗,读之历历有如目睹。其深哀极恸,出之
以平静的笔调,愈觉缠绵悱恻,引人无穷眼泪。冰心一生歌颂母爱,非有这篇有力的大文
字,不足以结束她以前一切文章。
冯沅君曾与陆侃如合著《中国诗史》,此外发表许多关于国学的研究,我认为她是一个
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人物,与文艺创作是无缘的了。但她有小说集《卷劝》、《劫灰》,又
有书翰集《春痕》。
《春痕》后记里说:“春痕作者告诉我:春痕是五十封假定为一女子寄给她的情人的
信,从爱苗初长到摄影定情,历时约五阅月。作者又说:这五十封信并无长篇小说的结构,
虽然女主人的性格是一致的,事实也许是衔接的。”这样看来这本书当是书翰体的小说了。
但细读内容,其中故事没有小说的结构,倒有事实之自然的进展,与其将它归入“假定”的
小说里,不如归入表现自己的抒情小品里。
冯沅君寝馈于旧文学甚深,所以书中富有旧文学辞藻,而且常有掉书袋的味道,有些短
篇竟完全似明清名人小札,如: 冒雪视故人病归,意壁君必有信来;乃遍寻阿兄案头,
仅得不识者之贺年片一张,失望殊甚!今日病几全愈,然精神仍散漫,不能静心读书。
又降雪矣!西园景色何如?冥想今日骑小驴行西山道中,真神仙不啻也。
说起花来就有话说了。我以为花中之最香者当数兰与玫瑰。兰之香清远,玫瑰则甜美。
兰如高士,玫瑰如好女……春日玫瑰如美人之妙年、严妆;秋日的玫瑰则如美人之迟暮、病
起。树中,瑗爱松、柏、梧桐、杨柳。花中,瑗爱菊、兰、玫瑰、荷花。树与花之间者爱芭
蕉。像这样的文字在《冰雪小品》、《春痕》中颇为不乏。她的书简与曾仲鸣正可相提并
论。因为两者都是从古文中出来,虽然融化干净,而趣味却极其清隽。至于全部的故事,则
吞吞吐吐,隐约其词,令人摸不着头脑,大类“清涩派”的作风,与她用“淦女士”为笔名
发表的《卷劝》大异其趣。也许作者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如此,但私人尺牍既用散文名义,
公之于世,又不愿读者明了内容,叫人猜闷葫芦,则殊使人不满。
陈学昭有《倦旅》、《烟霞伴侣》、《寸草心》、《南风的梦》,又有用“野蕖”笔名
发表的《忆巴黎》。唐嗣群评其《忆巴黎》云:“她的散文有时是秋天——如像她以前的
《倦旅》和《烟霞伴侣》等集,无处不带着一种肃杀的气氛,可是这本却像冬天,我们听得
那里怒号的北风,好像是等待春光的来临,而又不耐的觉得它姗姗来迟的哀怨。”李素伯以
陈学昭和冰心等比较之后,却说:“比如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阳春烟景固然可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空灵妙境,也能使人意远;而‘哀猿叫月,独雁啼霜’的凄凉的
乐曲,更是人事之常,易为人情所理会,激起深切的感兴来。”由此可见学昭的文字是怎样
一种情调了。
庐隐创作短篇小说是在五四之后,和冰心同期,后来始尝试写小品散文。已成单行本的
有《归雁》、《云鸥情书集》;又散在《华严月刊》者有许多散文诗,载在《妇女杂志》者
有《东京小品》。庐隐文字以情感热烈著名,像《云鸥情书集》对于恋爱之逞行直遂,不顾
一切,也可以看出她的个性。总而言之,庐隐对恋爱的态度,颇类昔人批评苏东坡诗,如丈
夫见客,大踏步便出,从不扭捏作态,其豪爽至为可爱。绿漪的散文集有《绿天》,在冰
心、庐隐两位女作家之外特具一格。她以永久的童心观察世界,花鸟虫鱼,无不蕴有性灵与
作者的潜通、对话;其中《小小银翅蝶的故事》特加昆虫以人格化,象征她自己恋爱故事,
风光旖旎情操高洁,唯其书只能算是童话文学。
石评梅有《评梅日记》等,她作品多披露于《华严月刊》及《晨报副刊》。其文字明丽
哀怨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