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2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许知音者的赞
赏。”
原载《新北辰》,1936年5月,第2卷5期
冰心及其《超人》等小说
冰心原是个诗人,诗和散文比较接近,所以她的散文空灵清隽,十分可爱,前面已谈过
了。至于她的小说也负盛名,一面是由于她天资的颖异,一半也占了时代较早的关系。凡露
脸文坛的时代早,所谓得风气之先,给人印象每较为深刻。冰心在五四前便用新文体写了些
短篇小说,像《寂寞》、《别后》、《国旗》、《鱼儿》、《两个家庭》等,描写小儿女间
琐事,或旧家庭腐败的排场,笔调完全是红楼梦式的,没有特色。《斯人独憔悴》算进步多
了,仍是红楼调调儿,不过因为刊登当时《晨报副刊》上,自然会引起人们的注目。后来她
又加入文学研究会,在该会发行的《小说月报》发表《超人》、《笑》,她的诗名本已震动
了北京城,这几篇小说确也写得哲理湛深,文笔优美,已从红楼调子蜕化出来,成一种戛戛
独造的风格,于是她的小说家之名,与她的诗名一样称于众口了。
我们现在先谈谈她的短篇小说《超人》。
未谈冰心作品之先,我们可以略谈她的思想。文学革命初起时,欧美日本先进国的新主
义、新思想,如洪潮巨浪,汹涌而来。少数人能够站在潮流的前面,引导别人前进,其余没
有见识的人,忽然投身这乱流中,便如一叶轻舟,忽东忽西,不知其所趋向了。所以他们的
思想随时变化,不能有一定的型式。今日大谈唯美主义,明日又高唱血泪文学,后日又来提
倡什么浪漫了,过几天又一变而为普罗文学的拥护者了。人类的思想本是活的,“今日之我
与昨日之我战”也许就是进步的表示。但过于随波逐流,与世推移,便有汩没“真我”的危
险。况且真正对于“人生”有深切体验,内在真为“生的欢喜”所燃烧的人,发挥而为文
艺,自有一段不可磨灭的光彩。这是他个性的表现,也就是他思想的表现。比那些在生命的
冰河上,滑来滑去,永不能深入河底与生命大流相融汇的人,真不可同日而语,这种人自然
会说自己的话,永不“俯仰随人”的。
冰心之所以胜人一筹者,以其一开笔便有一种成为系统的思想,又以一种固定的方式表
出之。在一切文学主义的万花镜幻影中,她静穆地、庄严地、无所顾虑她,写她母亲的爱、
小孩的爱、云霞的变幻、花草的芬芳、深夜长空繁星的灿烂、蔚蓝无际大海波涛的壮阔……
也许被人嘲为单调,但她那自成一派的作风,却有一种逼人不得不注意的力量。许多作家的
作品,虽喧赫一时,不久都烟销火灭;寂寞地被遗忘于时代后面去了。而冰心的作品却是一
方光荣的纪念碑,巍巍然永远立在人们的记忆里!
冰心鼓吹“爱的哲学”,她同泰戈尔一样抱着“宇宙和个人的灵魂间有一大调和”的信
仰(见《遥寄印度诗人泰戈尔》)。自近代自然科学发达,人们视宇宙间之万象,不过是物
质的盲动。人在宇宙之中,也不过是一种受着自然律支配着的机械,他同宇宙的结合不过是
偶然的,是无意义的。人类既作如是想,而怀疑苦闷,动摇不安之心情起,所谓“世纪
末”、“世纪病”便似垂天裹地黑云一片,昏惨惨地笼盖欧洲了。自然科学传入中国之后,
中国人也传染了这种“世纪病”,加之国势之凌夷,社会之紊乱,民生之憔悴困苦,愈使人
汲汲皇皇,不可终日,遂相率而趋于厌世思想。激切者,以自杀为解决痛苦之不二法门;怯
弱者,则沉溺于酒精、鸦片、女色及种种刺激品以求刹那之陶醉,而忘却这现实世界。中国
那时情况,人心失其平衡,特别欢迎过激或颓废的文学,无非是个中消息之流露。
在绝望矛盾中、呻吟咒诅中,如山的罪恶压在人类灵魂上,把他们沦陷到地狱底去了。
许多思想家不忍于此现象,想法补救,唱出无数好听的主义,但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
脚的办法,人生根本问题,究竟不能解决。冰心以她一双慧眼,一片晶莹剔透的心灵,观察
这纠纷的一切,忽然大有所悟。她深深感到人和宇宙之间,并不似唯物论所说的那么毫无关
系,它们中间其实有个“和谐”的存在,这“和谐”以“爱”为之贯通联络。而爱之最强烈
者则为亲子间的爱。所以冰心“爱的哲学”的起点是鼓吹母亲的爱,推而至于小孩、海、
花、香、光,以及世间一切的美。她的哲学以《超人》为发端,以《悟》为收局。《超人》
中的何彬是个冷冰冰的青年,拒绝爱与怜悯而想做超人。后来听了深夜病孩的呻吟,三夜不
眠,想起许多往事,梦见了他幼时院中的花,天上的繁星,甚至梦见慈祥抚爱他的母亲,但
他还想保持他超人的严冷,赏给病孩十几元医药费,免得又以呻吟扰乱他的心曲。孩子病愈
之后,非常感谢他,送了他一篮花,写了一封真挚动人的信。于是多年不动情感的何彬,也
“泪痕满面”了,他答复了禄儿——病孩的名字——一封信,如何忏悔过去的罪恶,如何觉
悟到“世界上的人都是互相牵连的,不是互相遗弃的”,而更向他的新人生观努力前进。这
篇小说曾感动了无数青年的心,博得无数读者的赞美。
《悟》是在冰心留学美国时写的,《悟》的主角星如,答复他那怀疑苦闷的朋友钟梧
说: ……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以了解了世界。
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
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
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
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古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
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至于“宇宙的爱”怎样呢?她又写道: 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
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
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
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
又说:
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的确已在人类中立下了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种种,均由不爱而
来。斩情绝爱,忍心害理的个人、团体和国家,正鼓励着向这毁灭世界的目的奔走……
所以青年有为的朋友,应当携起手来“……一边迸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
‘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
第一步上来!
冰心全部的哲学思想,都在这几段话里表现了。诗人呢?哲学家呢?我们竟不知如何喊
她才好,只有把徐志摩“诗哲”的头衔,暂时夺来献给她吧!
这哲学系统的建设并非容易事。冰心是一个现代人,不能不带点怀疑和苦闷的色彩——
有人批评她不带“时代的创伤”,那是皮相的观察。以前她也彷徨于厌世与乐天,信仰与怀
疑之间,心头交激着冰和炭,思潮起落如大海水,这状况诗中屡有表现。她的最后想法也不
过是空幻的希望,镜花水月般的希望,聊以自欺自慰而已。粉霞色的快乐之中,原是隐隐衬
托着一层悲哀黑影的!到了《悟》的出世,她的信仰才算确定。
且看她用怎样郑重的笔法写她“证果”的快乐?当青年星如接到钟梧的信,辗转反倒了
几天,病了,入医院,又昏睡了三日,终于最末一夜,大彻大悟,得无上智慧。“他两手交
握着放在额上,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
久的哲学,都无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
过了一夜。”“几天以内,这位苦闷思索的哲学家,如沉下酒池,如跃入气海,如由死入
生,又如由生入死,始得达于旷劫功圆,光灭心死的境界。”这与佛陀在菩提树下趺坐四十
九日,于东方明星出时,恍然大悟,成无上正觉的情形相仿佛了。作者如此写来,自负确是
不浅,然而也值得自负。
在当时的中国,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政治文化经济各方面的侵略,加之内部军阀横
行,盗贼纷起,生活真“急如束湿”一般,冥冥中若果有一位造物者,我们除怨恨之外,决
不能说出感谢二字;对人类除咒诅之外,也决不能说出爱怜二字,这时候我们“外表的人
格”是闭着口,淌着汗,偻佝着背,在生活重担下挣扎,我们“精神的人格”却早变成一只
被饥饿烙疯了的野兽,红焰烧在眼睛里,森森的毛竖在脊梁上,见了人便要扑过去一阵乱咬
乱撕,整个吞下肚。“杀人呀!”“放火呀!”“血染全世界呀!”这样战栗的口号,我们
耳朵才欢迎。
所以冰心的“爱的哲学”越是描写得庄严圆满,一般人越有“劝饥人食肉糜”的反感。
那些“对社会的幼稚病”,“有闲阶级的生活的赞美”,“资产阶级的女性作家”,“在她
作品里只充满了耶教式的博爱和空虚的同情”等等批评,像雨点似的纷集于她身上了。
人生是否有什么意义,人与宇宙之间是否有什么和谐,这是哲学上的大问题,我怕是永
远不能解决的。但人类不生存则已,要想生存,则“互相爱助”是必要的条件。那些尼采式
的超人学说,马克斯式的阶级斗争,未尝没有救世之效果,但其作用等于药中之大黄硝朴,
用之得当,可以攻去病的症结,天天用它,则非送命不可。冰心的哲学像大米饭,在举世欢
迎大黄硝朴的时代,大米饭只好冷搁一边,但是等到病人的元气略为恢复,又非用它不可
了。文却斯德(C.T.Winchester)说文学须含有“永久的兴味”,我说冰心
的作品就是具有这样“永久”性的。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周作人先生研究
周作人先生是现代作家中影响我最大的一个人。自从五四运动后我就爱读他的作品,除
了他清涩幽默的作风学不来以外,我对神话童话民俗学等,兴趣的特别浓厚,大都是由他启
示的,虽然浅尝,我于这几项学问,只能无法去作专门的研究。两年前在某处演讲《周作人
的思想及其影响》,留下了这篇稿子。因为属于介绍性质,所以仅有客观的分析而缺少主观
的批评。而且对于周先生现在所提倡的公安竟陵一派文学的理论及所谈的《中国新文学的源
流》等,均未涉及。我想将来有机会再写一篇《周作人论》。这篇陈稿虽无所用,但对于那
些想明了周先生思想和想研究他的作品的青年朋友们,或者可以当作一个简单的指示,所以
略为增减,将它发表了。民国二三年国庆日雪林自记于珞珈山字则须占第一位。
近年小品散文的盛况似乎已被那些突飞猛进的长短篇小说所代替了。而且从前那些小品
文成绩也已被猛烈的时代潮流,冲洗得黯然无色了。但中国有一座屹立狂澜永不动摇,而且
颜色愈洗濯愈鲜明的孤傲的山峰,这便是周作人先生的作品!
他的著作,采取短篇散文型式而写的有《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
《永日集》,《谈虎集》,《谈龙集》,《看云集》等十余种,较长的论文如《人的文
学》、《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则不甚多见。所以周作人先生可说是小品散文最早的试作者,
又可以说是小品散文的专家。因为别人创作时每喜向多方面发展,小说、戏剧、诗歌都要来
一手,周先生则除此以外别无尝试;别人以余力为小品散文,他则用了全副心灵。
但我们如其说周作人先生是个文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思想家。十年以来他给予青年的影
响之大和胡适之、陈独秀不相上下。固然他的思想也有许多不大正确的地方——如他的历史
轮回观和文学轮回观——但大部分对于青年的利益是非常之巨大的。他与乃兄鲁迅在过去时
代同称为“思想界的权威”。现在因为他的革命性被他的隐逸性所遮掩,情形已比鲁迅冷落
了。但他不愿做前面挑着一筐子马克思,后面担着一口袋尼采的“伟大说诳者”,而宁愿做
一个坐在寒斋里吃苦茶的寂寞“隐士”,他态度的诚实,究竟比较可爱。
现在我们就他作品来观察他的思想和趣味,再来论他的思想。
思想方面的表现
他不单是个文学家,而是一个思想家,上文已说过了。他同鲁迅一样,对于中国民族病
态是有深澈的研究的,也同样的立了许多脉案和治疗之方。鲁迅的是《阿Q正传》和一些杂
感文字,他的则大略如下文所引:一、对国民劣根性的掊击他在《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提
出几件思想革命的计划: 我们要针砭民族卑怯的瘫痪。
我们要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
我们要切开民族昏愦的痈疽。
我们要阉割民族自大的风狂。
第一点论中国卑怯,照著者看来,有正反两面。正面则求生意志的缺乏,而反面则是凶
残。《新希腊与中国》说:“希腊人有一种特性,也是从先代遗传下来的,是热烈的求生欲
望。他不是只求苟延残喘的活命,乃是希求美的健全的充实的生活……中国人实在太缺少求
生的意志,由缺少而几乎至于全无……中国人近来常以平和和忍耐自豪,这其实并不是好现
象。我并非以平和为不好,只因为中国的平和和耐苦不是积极的德性是消极的衰耗的症候,
所以说不好。譬如一个强有力的人他有压迫或报复的力量而隐忍不动,这才是真的平和。中
国人的所谓爱平和,实在只是没气力罢了,正如病人一样。这样没气力下去,当然不能‘久
于人世’。这个原因大约很长远了,现在且不管他,但救济是很要紧的。这有什么法子泥?
我也说不出来,但我相信一点兴奋剂是不可少的;进化论的伦理学上的人生观,互助而争存
的生活。尼采与托尔斯泰,社会主义与善种学都是必要。”《民众的诗歌》对于店伙酒色财
气诗的批评道:“这些诗里所说的话,实在足以代表中国大多数的人的思想:妥协,顺从,
对于生活没有热烈的爱着,也便没有真挚的抗辩。他辩护酒色财气的必要,只是从习惯上着
眼,这是习惯以为必要,并不是他个人以为必要了……倘或有威权出来一喝说‘不行’,我
恐怕他将酒色财气的需要也都放弃了去与威权的意志妥协,因为中国的人看得生活太冷淡,
又将生活习惯并合了,所以无怪他们好像奉了极端的现世主义生活着而实际上却不曾真挚热
烈的生活过一天。”在另一文里周氏以中俄两民族相比较,结论是俄国民族好像一个饱经忧
患的青年,艰难痛苦将他人格锻炼得更加伟大而坚实,并发生他向上进步力求生存的勇气,
而中国民族则为一饱经忧患的老人,被艰难痛苦磨得筋力衰败志气颓唐,除终日枯坐追溯已
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