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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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的青年,艰难痛苦将他人格锻炼得更加伟大而坚实,并发生他向上进步力求生存的勇气,
而中国民族则为一饱经忧患的老人,被艰难痛苦磨得筋力衰败志气颓唐,除终日枯坐追溯已
往外,不问其他。所以俄国民族前途是有希望的,中国则难说了。
至于凶残似乎不是懦夫所能干的行为了。然暴虐之行,仅仅施于弱者,或施于无抵抗力
者还是卑怯的变相。《诅咒》云:“我常说中国,人的天性是最好淫杀,最凶残而又最卑怯
的。”他于历史人物最反对明朝的永乐帝,因清故宫里藏有《永乐圣旨》的钞本,朱棣杀人
之残忍,引起他的反感的缘故。他有《鬼的叫卖》一诗曾提及此事。又《自己的园地·永乐
的圣旨》云:“我相信上边所录的圣旨,是以后不会再有的了,但我又觉得朱棣的鬼还活在
人间,所以煞是可怕。不但是礼教风化的大人先生们如此,便是‘引车卖浆’的老百姓也都
一样,只要听他平常相骂的话便足证明他们的心,还为邪鬼所占据。”《雨天的书》读《京
华碧血录》云:“我向来是神经衰弱的,怕听那些凶残的故事,但有时却又病理的想去打
听,找些战乱的记载来看,最初见到的是《明季稗史》的《扬州十日记》,其次是李小圭的
《思痛记》,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杨时情形的一斑,《寄园寄所寄》、《曲洧旧闻》、《因子
巷缘起》还是记得。正如安特来夫的《小人物的自白》的恶梦使人长久不得宁贴……但是愚
蠢与凶残之一时的横行,乃是最酷烈的果报,其贻害于后世者比敌国的任何种惩创尤为重
大。”第二点论中国民族淫猥则尤为痛切。《半春》云:“中国多数的读书人几乎都是色情
狂的,差不多看见女子便会眼角挂落,现出兽相。这正是讲道学的自然结果,没有什么奇
怪。”又说:“中国男子多数皆患着性狂,其程度虽不一,但同是‘山魈风’(Satyr
ia-sis)的患者则无容多疑耳。”周氏又看出中国礼教的根本为“性的恐怖”之迷
信。如四川督办,因为要维持风化把一个犯奸的学生枪毙。湖南省长因为求雨半月不回公
馆。周氏引弗来则博士(J.G.Frazer)之学说证明此二事为“性的恐怖”之表
现。盖野蛮人每以为性的过失能触怒神灵招致灾祸殃及全族,所以奸罪惩罚独严。于是性成
为禁忌(Tabu)之一种。又野蛮人信禁戒某种性行为或举行某种性行为可以促鸟兽之繁
殖与草木之生长,湖南省长求雨法就含着这种迷信臭味。
中国人以大半患有性狂之故,一方面对恋爱抱畏惧态度,即略涉猥亵之言语亦绝口不
谈。蔼里斯(HavelockEllis)嘲笑英国绅士谈人体以胸以下胫以上为止,中
国道学家亦有此等情形。然另一方面则喜谈猥亵,成为天性。凡及中冓之言,房闱之私,以
及人家隐讳之事,每兴高而采烈。茶馆酒后消遣之小报及小说十九为刺激色情之记载,固不
待论;即以卫道自命之大人先生,亦于高谈性理之余,刊布《素女经》等等。对于性的观念
缺乏清醒健全态度,于是可见。第三点论中国民族之昏愦,《半春》云:“中国人的头脑不
知是怎么样的,理性太缺,情趣全无,无论同他讲什么东西,不但不能了解,反而乱扯一
阵,弄得一塌糊涂。”《与友人论性道德书》引陈独秀《青年的误会》云:“教学者如扶醉
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现代青年的误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说婚姻要自由,他就专门把写情
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你说
要提倡社会共产主义,他就悍然以为大家朋友应该养活他。你说青年要有自尊的精神,他就
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
第四点论中国民族之自大,则于日本安冈秀天所著《从小说上看出支那民族性》一文后
云:“我承认他所说的确是中国的劣点……我们不必远引五六百年前的小说来做见证,只就
目睹耳闻的实事来讲,卑怯、凶残、淫乱、愚陋、说诳,真是到处皆是。便是最雄辩的所谓
国家主义者也决辩护不来,结果无非是迫加表示其傲慢与虚伪而已……中国人近来不知吃了
什么迷心汤,相信他的所谓东方文化与礼教,以为就此可以称霸天下,正在胡叫乱跳,这真
奇极了。安冈这本书应该译出来发给人手一编,请看看尊范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是不是只配
做奴才?”又《代快邮》论国耻问题云:“我想国耻是可以讲的,而且也是应该讲的。但我
这所谓国耻,并不专指丧失什么国家权利的耻辱,乃是指一国国民丧失了他们做人的资格的
耻辱。这样的耻等才真是国耻……中国女子的缠足,中国人的吸鸦片买卖人口,都是真正的
国耻比被外国欺侮还要可耻。缠足、吸鸦片、买卖人口的中国人即使用了俾士麦、毛奇这些
人才的力量,凭了强力解决了一切国耻问题,收回了租界失地以至所谓藩属,这都不能算作
光荣,中国人之没有做人的资格的羞耻依然存在……所以中国如要好起来第一应当觉醒,先
知道自己的丑恶,痛加忏悔,改革传统的荒谬思想、恶习惯以求自立,这才有点希望的萌
芽……照此刻的样子以守国粹夸国光为爱国,一切中国所有的都是好的,一切中国所为都是
对的,在这个期间中国是不会改变的,不会改好,即使也不致变得更坏。”又《与友人论国
民文学书》也有同样的见解。
二、驱除死鬼的精神
周氏有一个很特别的历史观念,即所谓历史轮回观。他断定历史是“过去曾如此,现在
是如此,将来也要如此。”所以“僵尸”、“死鬼”、“重来者”是他常用的名词。《历
史》云:“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他能揭去我们眼上的鳞,虽然也使我们希望千百年后
的将来会有进步,但同时将千百年前的黑影投在现在上面,使人对于死鬼之力不住地感到威
吓。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先就失了九成以上的信仰和希望。‘僵尸’!
‘僵尸’!我完全同感于阿尔文夫人的话。世上如没有还魂夺舍的事,我想投胎总是真
的……”《闭户读书论》云:“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将来也就
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但从这上面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
影,至于野史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
叹传神之妙,正如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以后一样,历史的人物亦常重现于当世的舞台,恍如
夺舍重来,慑人心目。此可怖的悦乐,为不知历史者所不能得者也。”《代快邮》与万羽君
论爱国运动云:“我很惭愧自己对于这些运动的冷淡一点都不轻减。我不是历史家,也不是
遗传学者,但我颇信丁文江先生所谓谱牒学,对于中国国民根本地有点怀疑……巴枯宁说历
史的唯一用处是教我们不要再这样,我以为读史的好处是在能预料又要这样了;我相信历史
上不曾有过的事中国此后也不曾有,将来舞台上所演的还是那几出戏,不过换了脚色、衣服
与看客。五四运动以来民气作用,有些人诧为旷古奇闻,以为国家将兴之兆,其实也是古已
有之,汉之党人、宋之太学生、明之东林,前例甚多。照现在情形看去,与明季尤相似;门
户倾轧、骄兵悍将、流寇、外敌,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孙中山未必是崇祯转生
来报仇。我觉得现在各色人中倒有不少是几社、复社、高杰、左良玉、李自成、吴三桂诸人
的后身。阿尔文夫人看见她的儿子同他父亲一样地在那里同使女调笑,叫道‘僵尸’!我们
看了近来的情状怎能不发生同样的恐怖与惊骇?佛教我是不懂的,但这‘业’——种性之可
怕,我也痛切地感到。即使说是自然的因果,用不着怎么诧异,灰心,然而也总不见可以叹
许,乐观。”《与友人讨论国民文学书》云:“……但是有时又觉得这些梦想也是轻飘飘
的,不大靠得住;如吕滂(GustaneleBon)所说人世事都是死鬼作主,结果几
乎令人要相信幽冥判官,或是毗骞国王手中的帐簿,中国人是命里注定的奴才,这又使我对
于一切提倡不免有点冷淡了。”
周氏自抱这样历史观念以来,对中国整个民族,甚至对他自己,似乎都很悲观,但后来
渐由消极而转为积极。他在《历史》里说:“不过有这一点,自己知道有鬼附在身上,自己
谨慎了,像癞病患者一样摇着铃铛叫人避开,比起那吃人不餍的老同类来或者是较好一点
吧。”又《我们的敌人》云:“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兽与死鬼,附在许多
活人身上的野兽与死鬼……在街上走着在路旁站着,看行人的脸色,听他们的声音,时常发
见妖气。我们为求自己安全起见,不能不对他们为‘防御战’:我们要从所依附的肉体里赶
出那依附着的东西……我们去拿许多桃枝与柳枝、荆鞭蒲鞭,尽力的抽打面有妖气的人的
身,务期野兽幻化的现出原形,死鬼依托的离去患者……”周氏所有随感录中对于“僵尸”
的讨论层出不穷,或者就是他警告之一种,或防御战之一种吧。
三、健全性道德提倡
中国人之所以好谈挑拨肉欲的言语,或道学地对性加以严峻的反对,都是没有健全性道
德的缘故,所以我们的“中国蔼利斯”周作人先生便从这方面的工作努力了。第一,他提倡
净观。他说:“平常对于猥亵事物可以有三种态度,一是艺术地自然,二是科学的冷淡,三
是道德的洁净。这三者都是对的。但在假道学的社会中我们非科学及艺术的凡人所能取的态
度只是第三种(其实也以前二者为依据),自己洁净的看,而对于有不洁净的眼的人们则加
以白眼,嘲弄,以至于训斥。”他佩服被禁30余次而依然出版的秽亵著作的日本废姓外
骨,和那披着猥亵的衣出入于礼法之阵的法国拉勃来(Rabelais)。因为他们的行
为显然是对于时代的一种反动,对于专制政治及假道学的教育的反动。有一次有个心琴画会
展览作品,某人在报纸上做了一篇批评,有几句话说:“绝无一幅裸体画,更见其人品之高
矣!”周氏为之气极,大骂:“中国现在假道学的空气浓厚极了,官僚和老头子不必说,就
是青年也这样。中国之未曾发昏的人们何在,为什么还不拿了十字架起来反抗?我们当从艺
术科学尤其是道德的见地,提倡净观,反抗这假道学的教育直到将要被火烤了为止。”
第二,他对性主张严肃的态度。这在他的《人的文学》里早经说过了。他的《论情诗》
道:“恋爱不过是性的要求的表现,凯本德在《爱之成年》里曾说道:‘性是自然界爱之譬
喻。’但因了恋爱而能了解求神者的心情,领会入神(Enthousiasmos)与忘
我(Ekstasia)的幸福的境地……爱慕,配偶与生产,这是极平凡极自然,但也极
神秘的事情。凡是愈平凡愈自然的便愈神秘,所以现代科学上的性的知识日渐明了,性爱的
价值也益增高。正因为知道了微妙重大的意义,自然兴起严肃的感情,更没有从前那种戏弄
的态度了……但是社会上还流行着开化时代不自然的意见,以为性爱只是消遣的娱乐而非生
活的经历,所以常有年老的人尽可耽溺,若是少年的男女在文字上质直的表示本怀便算犯了
道德律。还有一层,性爱是不可免的罪恶与污秽,虽然公许,但是说不得的,至少也不得见
诸文字。”又说:“我们对于情诗当先看其性质如何,再谈其艺术如何,情诗可以艳冶,但
不可涉于轻薄,可以亲密,但不可流于狎亵:质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及于乱。这所谓乱
与从来的意思有点不同,因为这是指过分,过了情的分限,即是性的游戏的态度。”临了,
他标出他的宗旨:“道德进步,并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于理性之清明。我们希望中国性道
德的整伤,也就不希望训条的增加,只希望知识的解放与趣味的修养。”趣味方面的表现
一、民俗学之偏爱
看我们新文学大师对于野蛮人的宗教、迷信、禁忌、神话、童话等等那样谈得起劲,那
样研究得精细深澈,足知他是一个对民俗学有偏好的人了。
(1)神话
《须发爪序》说;“我是一个嗜好颇多的人……我也喜欢看小说,但有时又不喜欢看
了,想找一本讲昆虫或是讲野蛮人的书来看。但有一样的东西,我总是欢喜,没有厌弃过,
而且似乎足以统一我的凌乱的趣味,那就是神话。”因浅薄的中国人见神话多荒唐无稽之
谈,遂以为不合科学思想加以排斥,周氏《雨天的书》遂有《神话的辩护》、《续神话的辩
护》两篇,又《自己的园地·神话与传说》均有矫正此项错误观念之语。他又说,神话不但
在民俗研究上的价值很大,就是在文艺方面也很有关系,大约神话的种类有四种:(一)神
话(Myth)、(二)传说(Legend)、(三)故事(Anecdote)、
(四)童话(Fairytale)。离开了科学的解说,即使单从文字的立脚点看去,神
话也自有独立的价值,不是可以轻蔑的东西。本来现在的所谓神话等原是文学,出自古代原
民的史诗史传及小说。他们做出这些东西,本来不是存心作伪以欺骗民众,实在只是真诚的
表现出他们质朴的感想。“我想如把神话等提出在崇信与攻击之外还它一个中立的位置,加
以学术的考订;归入文化史里去,一方面当作古代文学看,用历史批评或艺术赏鉴去对待
它,可以收获相当的好结果。”(2)童话
蔼利斯有一段名论道:“意话是儿童精神上最自然的食物,倘若不供给他,这个缺损,
无论如何,不能够补救。正如使小孩吃淀粉质的东西,生理上所受的饿,不是后来给予乳汁
所能补救的一样。”童话每赋动物以人格,狗哥哥,猫弟弟,牛伯伯,驴叔叔连篇累牍,其
荒唐无稽与神话相类。周氏虽无替童话辩护的文字,但他为神话辩护,不管就为童话辩护
了。他说:“人之反对童话,以为儿童读之,就要终身迷信,便是科学知识也无可挽救。其
实神话只能滋养儿童的空想与趣味,不能当作事实,满足知识与要求。这个要求当由科学去
满足他,但也不因此遂打消空想。知识上猫狗是哺乳类食肉动物,空想上却不妨仍是会说话
的四足朋友。”而且童话与文学也大有关系。大约童话可分为民间童话与童话文学两种,前
者是民众的、传述的、天然的;后者是个人的、创作的、人为的;前者是小说的童年,后者
是小说的化身,抒情与叙事诗的合作。
(3)民歌及童谣
《海外民歌序》云:“我平常颇喜欢读民歌,这是代表民族的心情的,有一种浑融清澈
的地方,与个性的诗之难以捉摸者不同。在我们没有什么文艺修养的人;常觉得较易领会。
我所喜读的是:英国的歌词(Ballad),一种叙事的民歌,与日本的俗谣,普通称为
‘小呗’。”
《江阴船歌序》云:“民歌(Fol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