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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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写了出来,才正式成为思想。口中说与纸上写,正是整理思想的工夫。
一个人要登台演说,简单几句话可随口编成,洋洋数千言,那便非预先起个草稿不可,
至少也要记录几个要点,临时来补充、发挥。这也是整理思想所不可少的步骤。
我们与学问见解都比我们高的人谈话,平日混乱一团的思想也每每会理出头绪,甚至得
到意想不到的灵感和启示。孔子与子夏论绘事后素,子夏悟出“礼后乎”的道理。孔子便非
常高兴地说道:“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弟子的学识固不及老师,偶然说一句聪
明话,也可使老师自感不如,而有“起予”之叹。俗又有“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的两
句口号。一夕的时间不过二三小时,如何容纳得十年书的资料?一个人说话无论怎样快,也
不能把十年书的知识于一夕间灌输到另一人的脑中。这两句口号真实的意义是:听话的甲方
平日读书穷理,脑中已积蓄了许多的思想,惟苦于得不着思想主要线索不能将它连贯起来;
或者那些思想只在歧路上徘徊,没摸到正确道路的鹄的,经由谈话的乙方一番指点,思想便
豁然贯通,或者步趋上正确道路了,恍然若大梦之初觉,又若久处黑暗者忽然拨云雾而睹青
天,遂不禁手舞足蹈,欢喜赞叹,而说出那两句口号来!
学问见解比我高者不可多得,剪烛西窗,快谈学问的机会,人生也少(因为在这种场
合,谈风月,比谈国家大事的次数多,谈苍蝇之微的兴趣,比谈宇宙之大又高得不知多
少)。我们要想把平日读书穷理所得来的思想,分成条理,作成系统,练习写作,倒不失为
一个正当而可靠的途径。思想乱堆在我们脑子里本来不要紧,要写出给人家看,那便非有条
理系统不可,否则等于目前那些似通非通的现代诗,只有作者自己孤芳自赏,引不起读者的
共鸣,那便完全失去文字的功用了。
我们想把思想作成条理系统,也很不容易。写的时候,有时觉得千头万绪,纷如乱麻,
不知怎样才能理出一个纲领来;有时思潮汹涌,争先恐后地要一齐倾泻纸上,不知先写哪一
句为是;有时思想主旨,有似断了络索的井底银瓶,再也钓它不起;有时找不到中心点,像
人入太空,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没法落脚。苦思良久,好容易思想上了轨道了,又好容易
能顺利写下去了;又好容易一篇文章脱稿了。自己再来读读:这一句话意又过于晦涩,应涂
去另找显豁些的。那一句又重复了,爽性给删了去。这一段文字应该放在后面或中间,才不
致显得脚轻头重,那么来移置一下吧。那一段文字好像是孤立的,与全篇不能连贯,还要加
上几句,或点窜一下,文章的脉络才得贯通,删改了又删改,琢磨了又琢磨,虽不能臻于
“毫发无遗憾”之境,大体上总算可以见人了,这才誊清以为定本。
写过以后,自觉平日游积脑中的思想,借笔墨的疏导,竟变成了一股活泼的泉源,未成
形的思想,居然取得五官百骸,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婴儿,其轻松愉快,必有不可胜言者。
我们这样练习写作,多练习一回,思想也进步一回。思想好像一把刀,久不磨必生锈,
常与写作的砺石相亲,刀口自然锋利。写作像一柄斧,芟除你思想的枝蔓,只留精华。写作
又像一具过滤器,淘汰你思想的渣滓,只留澄液。人每苦不能自知其面目,有了镜子才知自
己仪容有否缺失,写作便是一面镜子,它可以照出你思想的缺点叫你自图补救。写作还有奇
妙的功能哩,它好像你身体里的消化器官,可以把你所读的书,溶化而成为营养素。又像是
一方大磁石安在你脑子里,使你可以吸收四面八方有益的资料。一个人读了许多书而不知利
用,无非是只“两脚书橱”,常练习写作,死的书便可以变成活的思想了,这不是消化功能
吗?你写作时,常会感觉某项的知识不足,某家的学说你领解不大透彻,以后便要努力去猎
敢了,用心去揣摩了。你若是一个文人,写作时,每觉“辞汇”不够用,“藻翰”欠美丽,
“遣辞布局”不能圆满,以后便要多读名家杰作,尽量去收集应用的文句了。这样说,写作
之于你不正是一块磁石吗?
写作教你头脑日益清楚,感觉日益灵敏,智慧日益增高,同时因多练习的缘故,你写作
的技巧又日臻成熟,终于使你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写作思想,又是相互为用的。
曾涤生给郑寅阶的信有一段话说写作对思想之益,甚为警策,特录之以结束本文:
至作文则所以沦此心之灵机也。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
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则不成令器。自古名人,虽韩欧之文章,范韩之事业,程朱之道术,
断无久不作文之理,故张子云:“心有所开,即便札记,不思,则还塞之矣。”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
谈文学创作的动机
含生之物,万类不齐,文艺创作,惟人独擅,这话梁代刘勰便曾说过。《文心雕龙·原
道》篇谓日月云霞,山川草木,虎豹龙凤,均有焕丽炳蔚之色,林籁泉石,又有竽瑟球锽之
声,但这都自然而然,乃属无心之美,惟人类秉五行之秀,参天地而为三才,结撰文章,则
为有心之美。语意虽似太不科学,不过他说文艺的创造乃我们万物之灵的人类特权,则是一
个不容否认的事实。
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有一个最初意念触发着他,刺激着他,鞭策着他,这最初意念叫做
动机,文艺创作也不例外,我们创作动机由何而起,这便是本文所欲谈的主题。有人说作家
的从事创作,实是为了想表现自己,换言之,就是求出名。一个人在政治、军事、商业方面
崭露头角,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是一种表现方式。忍受饥寒劳顿驰驱跋涉之苦,探险南北
极;或冒生命的危险,攀登阿尔卑斯最高峰;或游泳过英伦海峡;或驾帆船横渡太平洋;或
跨单车游历全世界,也是一种表现方式。一个人在文学、绘画、雕刻、音乐、戏剧上,造诣
湛深,贡献伟大,作品流传,万人景仰,表现方式更可说是属于比较优越的一种。因为军政
商的风险太大,荣誉耻辱,顷刻变易,成功失败,不能预期;冒险事业,仅能做做报纸花边
新闻的资料,一时轰动,不久便被读者淡忘了。惟有文学艺术既富有永久性和普遍性,文艺
作家又天然具有一种风流潇洒的情调和清高拔俗的韵致,在一般民众眼里看来,是很高贵
的。是故许多人不愿到钩心斗角鲜血淋漓的军政场合去竞争,或充满铜臭的商场去插足,而
宁愿做个收益不大的文艺家。
以文学与绘画戏剧等科相较,文学家只凭一支笔,便可充分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思想,不
必借重油布、书架、斧凿、大理石、钢琴、提琴、剧场、舞台那类累赘笨重的媒介品,所以
志愿做文学作家的,又比上述那几类作家要多出若干倍。
有人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如厨川白村即作此主张。他说:我人生命之力,好像含有猛
烈爆发性和破坏性的蒸汽力,社会则像各部分的机器,巧妙地加蒸汽力以束缚压制,使之化
为力量,发动一切轮齿在一定轨道上进行。人类生命力本不甘心受社会规条的约束,现在受
了,必极力挣扎,以图摆脱,摆脱不掉,则必化成一股郁积心头的苦闷,这苦闷借文艺形式
渲泄出来,便是文艺的创造。(见《苦闷的象征》)
有人说文艺创造冲动,由于生物精力过剩的游戏。德国席洛,英国斯宾塞等倡之。他们
说:生物精力应付生存竞争的需要之余,尚有剩余的精力则用之于无所为的活动,鸢飞鱼
跃,鸟语虫吟,决非尽为觅食或迫于饥寒的呼号,无非藉此表示其生存的欢乐而已。原始人
之歌舞音乐固肇因于斯,后来文人之创作亦无非由此发挥。德国生物学家谷鲁司则又另外提
出一个学说代替精力过剩说,是曰“练习说”。他以为游戏并非无目的的活动,实在是生命
工作的准备。游戏的目的,就是把工作所要用的活动预先练习娴熟,所以游戏的形式随动物
种类而差异,小猫戏纸团,是练习将来捕鼠,女孩抱木偶,是练习将来做母亲……(见朱著
《文艺心理学》)
亦有主张文艺创作系用以发泄情感者,又有主张由于美感之启示者,异说颇多,不及具
引。
综上诸说,试加评判。如第一说文艺创作基于人类爱好表现自己的天性,不能谓为没有
理由。包尔温(Balewin)曾说:“艺术起源于人类自炫的冲动”(SelfExh
ibitingImpulse)。我国古人对于自己著作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
说。这话的着重点应该在第二句,我们的著作在于使世人知道,倘永远藏之山中,草木同
腐,恐怕也就没有人高兴写作了。不过实际上文艺创作的动机,并不限于自己表示,前代有
许多杰构并无主名。《水浒传》的著作者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至今尚无定论。蒲留
仙撰《聊斋志异》,固署了真姓名,他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则化名“西周生”,致
此书作者主名,劳考证家考了多年始能决定。则第一说的理由虽不必完全推翻,却仅能承认
其一部分。说文艺创作是由于生命力与社会规律的冲突,也未必尽然。生命力与社会规律固
然常有抵触,但也常能协调。人类为了个体的生存,不得不牺牲自由意志,屈就团体的约
束,无论有意无意,这种自觉心理总是有的。若如厨川之说则我们生活不美满时,固可以激
发创作的冲动,但世间有许多人生活甚为美满,为什么他也能创作呢?至于生活力过剩的游
戏已被谷鲁司驳倒,然谷氏的“练习说”较之前说也不过五十与百步之差,况此类学说用之
于艺术“起源”尚可,用之于艺术的“发展”及“进步”则不能圆其说了。
笔者个人是相信世间有所谓“神秘”这件事实的。我以为文艺的创作也是神秘现象之
一。这是大自然——不,竟可说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一种本能,与饮食男女同其重要。原来
造物主创化工程仅肯做一半,其余的一半,则要我们人类自动来完成它。他老人家对我们
说:我已将这个世界创造出来给了你们,至于要想这个世界如何达于庄严灿烂,十分圆满的
境地,那便在你们自己的努力了。于是人类流血流汗,不舍昼夜来作各方面的发明和创造,
精益求精,美益求美,以至产生了今日的文明。文学艺术不过是进化过程里一种表现而已。
所以文学创作是我们受着一种内在欲望的压迫,自然而然活动着的。这种内在欲望和食
色本来相同,不过食色比较粗陋,而此则精微,食色比较卑下,而此则高尚,食色仅能维持
人类的生存和传种,而此则是促使世界进化的原动力。它果然像刘舍人听说是上天赋予我们
的特权。
我们都是有点写作经验的人,我说以下的话,想必大家都乐于承认的。我们开始写作
时,有时也许为出名;有时也许为想博稿费;有时则受编辑先生的逼迫,情不可却,我们动
机可说并不纯粹。不过写到后来,我们把这些都忘记了,我们的精神飞腾到忘我忘人的境
界,我们的思想白热化到要把整个的自己融化,我们只是写、写、写,忘记疲劳、忘记饥
渴、忘记疾病,要把自己最后一滴精力都绞沥出来,来完成一件自己认为满意的艺术品。司
马相如写《子虚赋》,焕然如醒,昏然如睡者百日;杨雄作某文,构思极苦,梦见己身五脏
流出满地;孟郊作诗,自谓“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但丁
完成《神曲》最后部分,自觉精力枯涸,不能再振,不久病死。他们以宝贵生命去兑换艺术
的完美,除了为创作而创作之外,还有别的企图吗?作家必如此,才算艺术忠臣,文艺必在
这种情况下写出,才有永久的生命。
不过我说这话也许有人要提出反驳,他们说倘使文艺创作果然是受神秘的内在力量之压
迫,是作家于不自觉之中为人类文化的进步而努力,则作家的作品应该篇篇纯正才对。为什
么世间偏有许多诲淫诲盗的小说,浪漫颓废,堕人志气的诗歌,及各种方式的不道德的文艺
呢?作家撰写这类作品,说图名,则此类作品每采匿名方式,说图利,则那时代人的写作十
之八九没有稿费版税可收,可见他们的动机也甚纯洁,但作品的结果则与文化进步背道而
驰,可见你的话是没有根据的了。这种事实,我也承认,不过原因也很复杂,有教育环境的
关系,有个性兴趣的关系,致作家走错方向,故文学之需要纯正的批评亦犹做人之需要生活
规律的约束。我再请以食色为例,大自然赋予我们这种本能,教我们用以维持生存与传种,
本来没有什么不正当。可是有人不知节制之道,每以饱饫痛饮而致病,放纵情欲而戕身,我
们能因这种现象而怀疑食色本能是邪恶的,加以排斥吗?
选自《读与写》
文学写作的修养
我们学习任何技术,要想成功,必须有充分练习的功夫,文学是心灵的分泌品,练习之
外,更需要修养。修养之功愈深,则文学的成就愈大。正如韩文公所说“本深者末茂,”又
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煜。”
现在我们谈文学的写作修养,古今中外,关于此事的意见与理论,若一一征引,可以写
成几卷书,为节省青年脑力起见,概括为四项条件来谈一谈。
第一条件是多读书:有人说作一个作家是不必多读书的,英国萧伯纳(G.Berna
rdShaw)十五岁时即因家贫弃学就商,常自己取笑说:“自己较早的作品是在帐簿和
货单里面。”俄国的高尔基也因家境太坏,不能入学读书,三十六行,几乎行行干到,后来
他写《我的大学》一书,说他自己虽没有入大学,但社会即是他的大学,他曾在各种不同社
会里完成自己大学教育,比我们的大学还有用得多。五四以后,我国也有许多连小学教育都
没有受过的人,不妨害其成为名作家。可见学校教育对于一个作家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了。
不过一张大学毕业文凭,或几个欧美硕博士头衔,对于作家虽不重要,书却非读不可。
不但要读,而且还要多读,不但要多读名家文艺作品,而且还要博览群书。与文学有关的历
史、地理、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一类书固宜钻研,即看来与文学风马牛不相涉的各部门
科学,也该有个起码的常识。要知埃及金字塔之所以达到那样的高,全在它先立下了一个广
阔的基础。
我们既系中国人,对于这份丰富的中国文化遗产,万不可不加接受。文学方面:自诗
经、楚辞、汉赋、魏晋六朝的五言诗,唐代的近体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均须略知大
概,以明其逐步变迁演化的痕迹。若有余力,再取名家作品精读之,譬如屈原的骚(屈原所
有作品,一概名骚),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班固、张衡的赋,陶渊明、李太白、杜工
部、白居易、李贺、温飞卿、李商隐、苏东坡的诗,李清照、辛稼轩诸人之词,元人之曲不
过平民作品,可以粗粗涉猎,但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