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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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前后有照应,有擒纵,有顺逆,不过不是整个不可分的组织,却不能说它没有预定的
结构。关于烟台孽报,说是他朋友金松岑(天羽或作天翮)的原稿,并有金氏所撰一篇骈
文,孽书系以此为根据。又说此类神秘事,外国小说亦常有,文艺作品本非真历史,似不可
一概斥为迷信。
我读孽书,关于第一点,觉得病夫先生自辩非常有理。胡先生的考语,实有粗心大意之
嫌。关于第二点,金君骈文,民初本是否有,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金雯青(即洪钧)状元初
遇傅彩云,看见她容貌宛如旧识,又见她颈际有红丝一道,类似缢痕,问其年为十五岁,知
系十五年前烟台旧恋,转世而来,深受感动,又恋其美,遂娶为妾。其后金状元奉使出国,
彩云私恋俊仆阿福,又认识德国军官瓦德西,产生一段罗曼史。随夫返国时,又在海轮上与
船主幽会,到北京后,又私姘了一个戏子。金状元之死,固为了买俄国人伪造的地图,为言
官所弹劾,也为了帷簿不修,羞愤而得病以死的。是以樊樊山《彩云曲》,有“旧事烟台那
可说”及“君既负人人负君,撒灰扃户知何益?”诸句。重修本将颈际红丝事删除,仅说金
状元一见傅妓,便觉投缘,问及年龄,竟感动得流下两行热泪,口中念“当时只道浑闲事,
过后思量总可怜”;临死时,始对夫人说傅彩云是他烟台旧识梁新燕,曾赠盘费让他上京赶
考;及第后,派人带去五百两银子给她,与她断绝,梁女虽上京寻他,却避不见面,女愤极
自缢,今特来报仇云云。经这样一改,胡博士所指摘的“迷信”色彩,总算拭抹去了,却也
留下一点痕迹,使当时盛传的一级风流公案,不致完全泯没。再后金状元对夫人道出这段因
果,又在将断气时,人在弥留之际,神经错乱,说的话可以说是事实,也可说是幻觉。病夫
采用这种写法,笔致非常灵活,叫读者疑幻疑真,无法辨认,可称是一种很高的技巧。
据本书所附周梦庄“雪窗闲话赛金花”,谓梁新燕原名李蔼如,曾两次赠金,助洪钧赴
考,洪曾割臂对天盟誓,必不负心,后竟食言,李与其母双双自缢而死。若果如此,则洪钧
也太不像人了。笔者则认为此事恐非真实,乃好事者附会而成。洪钧中状元时为二十八岁,
旧时代多早婚,他当已娶正室,那时仕宦人家三妻四妾,视为常事,李姬既对他情义如此之
深,娶以为妾,何难之有?又何必做那“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之呢?
若说李蔼如确有其人,洪钧也确曾在烟台与之相恋,则或者洪中状元后,李姬适病故,
好事者遂造为自缢之谣,还要叫她赔上一个母亲。李十郎负霍小玉,本出唐代传奇,是否真
有此事,已属疑问;王魁负桂英,则纯属虚构。这样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演,是太不
可思议了。洪状元逝世后,傅彩云下堂求去,初欲在上海张艳帜,苏人公檄驱逐,乃至津
京,改名曹梦兰,又改名赛金花,人称状元夫人,声名大噪。八国联军之役,她与联军总部
瓦德西发生关系,屡劝瓦帅不可滥杀无辜,并散粮赈饥,活人甚众。初德国公使,见戕拳
匪,其遗孀愤欲索西太后偿命,又是赛金花出面斡旋,建筑一座牌坊了事。相传她随夫在外
国时,出尽风头,曾与那位富贵尊荣、号称五洲之首的英国女皇维多利亚,同摄过照片,樊
樊山《彩云曲》,遂有“谁知坤媪河山貌,却与杨枝一例看”。传者谓其实是英女皇之妹某
郡主,孽书修改本又指为女皇之女嫁德皇为后飞蝶丽者。我以为这些事皆未足取信,赛与瓦
帅那般风流韵事,也属子虚,近人已有辨。
清末民初,不但我们中国人喜谈赛金花,就是外国人也传染了这股“金花热”,茶余饭
后,常资为谈助。听说瓦帅也因此蒙了不白之冤,德皇因他在华行为不检,贬了他职,还剥
夺了他的勋位,这事也出于传闻。
赛金花因《孽海花》及樊氏前后《彩云曲》之恣意渲染,居然红遍了半边天,成了妓界
最大的名女人。直到她晚年潦倒故都,刘半农尚去访问,为撰《赛金花行事》,夏衍又写作
《赛金花》剧本,无非强调她拳乱后种种爱国爱民的精神。我也见过赛金花早晚年的照片,
并不是什么天香国色,仅属中人之姿。病夫先生亦曾说自己屡在洪府见她,貌并不算美,唯
眼睛灵活,善知人意。天下本有“意外之毁”,也有“不虞之誉”,赛金花以一寻常女子,
只因际遇不平凡,竟让她享了数十年的大名,只好说她运气特佳罢了。
现在我再谈《孽海花》这部小说,虽以一个科第状元金雯青,一个花国状元傅彩云作为
全书骨干,实际上也不过借他二人当做一条线索,上下盘旋,左右绕转,来贯穿那一盘散乱
的明珠,使之成为一朵光彩夺目的大珠花而已。
那盘明珠是什么?就是同光三十余年间名公巨卿,学者文人,当时号为名士者为主。孽
书的人物很多,论宫廷有西太后、光绪帝、帝之元配皇后、珍瑾二妃、太监李莲英、寇连
方。在朝大臣有翁同齸、潘祖荫、陆润祥、徐桐、刚毅……亲贵有恭亲王、醇亲王、礼亲
王……中兴名臣有曾国荃、李鸿章、彭玉麟……武将有冯子才、刘铭传、聂士成、丁汝昌、
左宝贵、马玉昆、及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疆吏有张之洞、刘坤一、陈宝琛、袁世凯、吴大
隘、端方、唐景菘……庚子三忠的袁昶、许景澄、徐用仪,戊戌六君子的谭嗣同、林旭、杨
锐。维新人物康有为、黄遵宪、马建忠、李凤苞、张荫桓,中国第一个留美者容闳及稍晚的
伍廷芳。学者有廖平、王先谦、王辏г恕⒗钗奶铩⒗畲让凭缇尥肥⑿常贤ㄍ跽�
謇,还有不能归类的文士诗人如龚自珍之子龚橙、文廷式、郑孝胥,太平天国文人王韬,又
有江湖侠客大刀王五。革命党则有国父孙中山先生、史坚如、赵声、唐云衢等。全书人物将
近两百位,若逐一介绍,几百万字也介绍不完,所以大多数一笔带过,或聚谈偶尔提及。本
书既以洪钧及傅彩云为代主角,关于他两人的笔墨当然最多,几占全书一半的篇幅。
书的展开系写洪钧(书中作金钧)入京候考,结识了在京的许多大老和名流。那时虽当
洪杨大乱初定,各省元气尚未恢复,北京却并未遭受兵燹,依然是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气
象,而且也是人才荟萃之区。病夫于光绪十五年,由他父亲把他送往北京,是为了会试作准
备。他说:“在北京,你会发现各式各样的人,有每一方面的专家,学术是为学术而学术。
全国的人才都来到北京,开辟他们的眼界,和陶冶他们的学养。总之他们一旦在北京住下
来,他们的生活格调都焕然一新了。”《孽海花》写金钧与几个朋友到了北京以后的生活,
想必是拿他自己经验做底子的。
此书第三回,金钧与朋友评氡本┤宋镉邢旅嬉欢位埃觇首都当日文化气氛: 唐卿
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
道:“说得是,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师,认得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
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的。
以兄弟的意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古金乐石,到底算潘
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会稽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
北地庄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佑培,闽县陈琛葆琛何如呢?”唐卿道:
“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长沙王忆莪仙屺,也是方闻君子。”公
坊道:“旗人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盛伯怡呢?”雯青
道:“讲西北地理的易顺德、黎石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
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了
些;庄仑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
这一大段文章,总算把当日北京文艺界学术界的名流,介绍了一个大概,本书叙述这几
位笔墨也较多。我们先把说话的几个人真姓名说出:第一个说话的唐卿,就是汪鸣銮。第二
个雯青,就是金雯青,也即是洪钧。第三个公坊,就是曾之撰。第四个肇廷,就是顾肇熙。
第五个珏斋,就是吴大隘。
他们所谈的人物:龚和甫就是翁同齸,光绪皇帝的师傅,书法名家。潘八瀛就是潘祖
荫,收藏金石有名。李治民就是李慈铭,一生学术文章,都写在日记里,写了四五十年,一
部《越缦堂日记》,是从古未有独创一格的著作,至今尚是我们一宗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庄
寿香就是后来湖广总督张之洞。庄佑培就是张佩纶,中法之战失败的主角。陈琛就是陈宝
琛。黄叔兰就是黄体芳。王忆莪就是名学者王先谦。祝宝廷却是原来名字,没有替他改窜。
盛伯怡是清宗室盛昱。黎石农就是李文田,学问渊博,于西北舆地之学有独到,其《元史地
名考》、《西游记注》,甚有名。易顺德,孽书人名索隐表没有索出为何人,所以我也没法
介绍。
现在就请在上面提及的挑几位比较重要的,也是本书所常写的和笔者所补充的资料来谈
谈。
《孽海花》对翁同齸有相当的尊重,但亦借他人口加他八个字的考语“世故太深,遇事
寡断”。最可笑的中日大战迫在眉睫,人心动荡不安,翁家失却一只仙鹤,他却于闹市揭出
一张“失鹤丁宁”,据说是模仿后汉戴文让“失父丁宁”的。看榜文的名士章蜚直(即张
謇)称赞他的书法,闻韵高(文廷式)叹道:“当此内忧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
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章闻二人见翁相国,翁又大谈梦兆。清代厉行中央集
权,大学士有好多位,并没什么实权,不过他也算得一位表率群伦、身系民望的相国,在那
个时际,做什么寻鹤的榜文,虽曰风雅,那风雅未免太过吧!《孽》书写潘祖荫故事也可
笑。他当主考,一心想拔张謇为第一,却误拔刘可毅。当会元公来谒,必不肯出见。后有人
为之先容,始勉强出来。一见面就冷冰冰地问人家,文章是否自己做的?刘答是,他就冷笑
一声说:“好一个揣摹家,我佩服你!”说罢,即端茶送客。会元公惶恐之极,辞出下阶
时,绊跌一跤,潘尚书只哈哈笑了两声,就自顾自进去了。又将一堆落卷供在几案上,焚香
燃烛,对之磕头,还淌着两行老泪。“爱士”之心是颇可佩的,行为则未免滑稽。本书写李
慈铭故事最多,他见了黎石农(李文田),总要称他老师,自称门生。探询老师的私生活,
竟会问老师近来与师母房帷间兴趣如何?人家后来问他为什么问老师以此事?他就说黎石农
除了这件事是其擅长,还有什么?他住在北京,似乎并无职业,却与几个歌童相狎,日日听
歌看舞,生活并不十分寒酸。原来歌童均有人代为出钱雇来。朝中几个大老,也按月送钱给
他,叫做“月敬”或“炭敬”。潘祖荫尚书就是送钱的一个,私下对人说是“饲养费”,是
把李氏当驴子看待。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是按月叫人送“炭敬”的。当李氏生日,一送就是
二千元。李对张之洞却常称之为“妄人”,写信给他,也是这两个字。当部下诸名士在盛昱
的卧云园为他大设贺寿之筵,他却装病坚不肯去,直等到他所爱三个歌郎联名敦请,才肯屈
他大驾。书中对于李慈铭的善于拿乔和做作,写得淋漓尽致。
本书对于张之洞,有《插架难藏素女图》一回,据说乃系事实,东亚病夫对张氏似有偏
见,形容他容貌像只猢狲,以后对他做湖广总督时的治绩也只字不提,未知何故?张之洞这
个人,据笔者所知,起居果无节,他自称是猴子转世,能接连十几夜不睡觉,白昼对贵宾,
则常隐几而卧,鼾声大作,客逡巡自去。衣服数月不洗浣,头发月余不肯理,家人每等他疲
极昼睡时,才叫个理发师来为他薙,若中途惊醒他,免不得有一场闲气要闹。可是我们也不
可看轻这位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他做湖广总督时,办了很多新政,筑了好几条铁路,开造
币厂,炼钢厂。辛亥武昌首义,恐怕也还是凭藉他所办新政作为基础的。他的文才固好,学
术也不差,曾撰写一部书目问答,将中国学术源流分析得明明白白,至今还是一本有用之
书。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是他。五四时代,虽备受抨击,今日又骎骎有复活之
势,谁能说张南皮不是晚清一代人物呢?
张佩纶是个才气纵横,有志用世的人物,中法之战(光绪十一年乙酉)。法国图并安
南,既受阻于刘永福的黑旗军,又败于谅山,乃转以海军攻中国福建,朝廷命彭玉麟督办粤
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又将张佩纶放了会办福建事宜,以致有马尾之败。
这在历史上叫做“马江之役”。那些闽省的督抚把战败的责任,一古脑儿都推到张的身上,
就得了一个革职充发的罪名,幸适遇赦令,未至贬所,入李鸿章幕。他从前做谏官时,固曾
弹劾过李氏,大人物不会记人之过,反妻以爱女。甲午之战,台谏又劾他把持军报,朝令驱
逐,竟潦倒而死于秦淮。以一个素不知名的书生,怎可主持军务?况马江失败,张氏实也不
该负其全责,且海战时,曾用炮击毙法军统帅孤拔,功过亦足相抵。
湖南大学者王先谦,为学重考证,师法汉儒,博学多闻,著述宏富,有《汉书补注》,
《续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水经注》、《荀子集解》等书行世。
祝宝廷在旗人中以名士自命。当他在朝中与张佩纶、张之洞、陈宽琛、吴大隘等,以直
谏出名,当时弹章日上,言路大开,果然排斥去了不少贪污之徒,吏治为之澄清,国事亦颇
见整顿。后来祝宝廷得了浙江学政之命,当他到严州一路去开考时,乘坐的一种“江山九姓
船”,竟和一个船娘干出风流勾当,因闻张佩纶马尾兵败,奉旨充发,想自己过去得罪人家
不少,恐遭报复,不如借故从此脱离宦海,还我自由,遂上疏自劾纳妓渎职之罪,奉旨革
职,他乃携眷遍游东南名胜。《孽海花》说他在寻阳江上遇见了金状元,叙述前事,这就是
时人为他写的一首七律,中有“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的由来。名士草想是说
他虽称名士,其实是个草包,美人麻,他所纳的那个船娘原来是个麻子。
那说话的何太真珏斋就是吴大隘,上文已说,本书郑重介绍他道:
“珏斋本也是光绪初年清流党一个重要人物,和庄仑樵、庄寿香、祝宝廷辈,都是人间
麟凤,台阁鹰鹯,珏斋尤其生就一付绝顶聪明的头脑,带些好高骛远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
今来名人的学问,被他一个人做尽了才称心。金石书画,固是他生平嗜好,也是他独擅的胜
场。但他哪里肯这么小就呢?讲心性,说知行,自命陆王不及;考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
复生。山西办赈,郑州治河,鸿儒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