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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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LeRadeaudelaMéduse),大卫(J.L.David)的《拿破
仑在巴黎圣母大堂加冕》及他人所作各种战争画或史迹画更极其爱好。假如我学习美术成
功,动手来绘那些大史画,技巧是否得心应手,不敢自己担保,但组织方面的才能,和磅礴
阔大的气魄,我自信虽赶不上这些大艺术家却也不会十分落人之后。我不但要作现代的史
画,还想作古代的史画。凡古代英雄在历史上所表演的龙拿虎跃,风云变色的壮剧;忠臣烈
士碧血丹心,万古长存的伟迹;以及骚人墨客,才子美人的流风余韵,艳迹绮情,我都想在
我笔底下一一复现起来。可惜为了各种阻碍,我学画的志愿未能贯彻,只有寄望于其他画
家。不过多少年来,看了许多现代中国画家的作品,很少有合于我之理想者。当然有几个资
格较老的画家如过去的徐悲鸿、林风眠,现在的梁鼎铭诸先生属于例外,可是女画家则实无
一人,以女界人才论,实是一种耻辱。现见孙多慈女士居然有这么大的魄力来作芦沟桥抗战
画,我们女界当然要分外高兴,所以我要劝她再产生几幅了。
多慈的新历史人物画是用中国笔墨制作的。比大幅油画省力得多,所以成绩也相当丰
富,自孔子、孟子、到朱夫子、王阳明,关于思想方面的人物差不多画全了。文学家方面自
屈原到李白、杜甫也画了八九个。这些人物画,仅用单纯的线条钩勒而成,并不着色,以便
摄制影片。看上去似觉甚简单,并不难画,仔细一研究,才知道画家制作这些历史人物的画
像,也曾大费经营。
我国古代艺术技巧幼稚拙劣,人物画的程度当然更浅。殷高宗梦见圣人,使人肖其像求
于天下,得傅说于版筑之间,遂立为相。据《尚书说命上》:“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
下。”有人说便是画像。即稗官小说所谓“绘影图形”者。所画傅说像究竟是什么样子是难
于想象的。刘向《说苑》“齐王起九重之台,募国中有能画者赐之钱。有狂卒敬君画之,而
画妻像于台,视之而笑,王乃取之。”这个记载太嫌简略,《艺文类聚》及《御览》所记较
详,曰:“齐王起九重之台,募国中有能画者,赐之钱。有敬君居常饥寒,其妻妙色。敬君
工画,贪赐画台。去家日久,思忆其妻,遂画其像,向之喜笑,旁人瞻见之以白王。王召问
之,对曰:‘有妻如此,去家日久,心常念之,窃画其像,以慰离心,不悟上闻。’王即设
酒与敬君相乐,谓敬君曰:‘国中献女无好者,以钱百万请妻,可乎?不者杀汝!’敬君惶
惧听许。”这也是人像画之较古者,故事似乎不是捏造。画的人像大约有相当好了,不然不
会引动齐王邪念的。
汉武帝于甘泉宫画太一诸神。宣帝画功臣十九人于麒麟阁。在宣帝前,功臣形容已有绘
制,司马迁见张良像如妇人女子可证。《汉官典职》“明光殿省中,皆以胡椒涂壁,紫青界
之,画古烈氏。”《历代名画记》,“汉明帝雅好图画,别立画官,诏博洽之士,班固、贾
逵辈,取诸经史事命尚方画工图画。”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对壁画所绘人物,叙述更
详,自三皇五帝到黄帝唐虞夏商周三代,嫔妃乱主,忠臣孝子,“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
以诫世,善以示后”,可见壁画作用是具有教育意义的。顾恺之女史箴图亦此类。故宫所保
存的历代帝王及历代名人像,有的当然是写真,大多数恐怕是出于想象。以孔子像而论,最
早出于武梁祠《孔子见老子像》。可是孔子见老子是不是有这回事呢?事迹先靠不住,像怎
么会真呢?其他唐宋以前名人像,想必都是画师笔下的虚拟,而不是他们本人的庐山真面。
并且媸妍肥瘦,往往与真人相反。譬如以屈原像而论,我在萧云从(尺木)所作离骚图卷首
见有一幅“三间大夫卜居渔父”,屈原高冠岌岌,长剑陆离的服饰是对的,面貌苍老也未甚
误,屈原死时原有六十多岁了。不过脸型开得太瘦陋,未免太唐突了我们的诗人。据屈原在
其作品中屡次自叙,他原来是个美丈夫,并且生性抱洁怀芳,极爱修饰,《离骚》:“纷吾
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前人误以“能”字作为“才能”解,误,“能”即古
“态”字。若作“才能”则可以统在“内美”之内,又何必加“重之以”三字以别之呢?
《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S牙鲑猓侄来Υ艘煊颍 笨杉党R宰约喊
i丽的容颜自负。我们图画屈原像,先要把他的面目画得极其秀美,他的精神则是一位驾飞
龙,乘瑶车,望舒前驱,飞廉奔属,遨游于昆仑悬圃,赤水西极之间的真人,一位咳唾九天
生珠玉的天仙,把他画作披发行吟,形容枯槁固然是错,便像梁容若先生所说“爱国忧民,
深谋远虑,肝肠千结的诗人典型”恐怕也只能表现诗人神情的一面而已。我觉得张大千先生
所藏赵子昂所绘屈原像,极惬鄙意,《畅流》七卷九期溥心先生所作《屈子投江图》的封
面,虽简单数笔,神态也极佳。总之,我们替屈原作像,千万不要忘记他容貌俊美这一点,
否则我们诗人汨罗的幽灵也要不高兴的。又如陶澍集注的《陶渊明全集》卷首有靖节先生像
二帧,第一帧是个半身像,后有张昌燕题记,谓“自明人所摹历代名贤传钩得此幅”,与吴
兴见“龙眠居士莲社图真迹,丰致与此正同,乃知此本得靖节真面目也。”这像头戴草笠,
肩披蓑衣,则在靖节躬耕之际,画得那么痴肥臃肿,说是靖节的真面目,谁能相信?
举屈原与陶渊明二例,其他可以类推,不必赘论。因此新历史人物画,确有重新创作的
必要。多慈是学西洋画出身的人,对于造形之学,筑有坚实的基础,她每画一名贤之像,必
先求前人所作,参伍折衷,求得一个比较近似的标准。这比较近似本来是难说的,我们既未
及身从古人游,前代画家所作,又大都出于想象,有什么标准可以依据?所以她想出一个不
画形貌而画灵魂之法。古人的灵魂寄寓于他们自己的作品,熟读他们的作品,则可以想象出
他们声音笑貌,最后神光离合之间,整个法身,倏然涌现,摄之毫端,也许比当时对面写
真,更能肖似,所谓“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所谓“求之於牝牡骊黄之
外”者是也。
总之,我希望多慈女士能把这批历史人物画像早日赶制完工,刊为专集,宣扬国外,使
外人景仰我们的先贤,因而认识中国文化的伟大,尤其重要的是教海外侨胞,知道中国历史
上有这么多的人物,更能热心拥护祖国文化,而以生为中国人为荣。则这批历史人物画像意
义所关,更不止教育而已了。
选自《读与写》
谈新派油画 ——兼评朱德群画展
自十九世纪以来,西洋绘画对于写实主义起了一个极大的反动,青年画家标新立异,斗
智炫才,创造了无数特独的派别,如什么几何派,圆柱派、圆锥派、圆球派、立体派、野兽
派,我国艺术界对于这些诡异的作风,亦颇有浸溃,现亦无庸细述。总之,对于这一类画派
我始终不敢认为正轨,只把它们当作由旧艺术转到新艺术中间一个摸索阶段,正如由丑恶的
蛹子蜕变到五色辉煌的蝴蝶那一段痛苦历程一般。当美丽的蝴蝶翩跹飞舞于花间之际,它决
不屑回顾那遗弃树根石畔的破碎凋黯的蛹壳,我们现在却将蛹壳当作蝴蝶本身来赞美,在蝴
蝶是不会了解这是一回什么事的——我对于新派艺术太唐突了,我甘心接受新派拥护者对我
的“当头棒喝!”
德群先生的作风虽然新颖,但还没有新颖到上述那些派别的地步。他的绘画技巧是从法
国后期印象派赛尚(Ceganne1839—1906)走出来的,又参和了一点野兽
派,形成了自己一种特独的作风。赛尚对于色彩注重“强烈”又注重浓稠,他常说“色彩达
到丰富的阶段,则形式也达到圆满的阶段。”但赛尚虽注重色彩,与当代那些几何圆球什么
派的除了色彩几乎更无别物者不同,他还是有着极其刚劲的线条——画评家称之为“铁骨”
(L’armature)——为之骨干。朱德群先生的油画对于色彩的感觉极其灵敏,他
喜用大红大绿大蓝大黄等强烈的颜色来写静物与风景,但他的线条仍极有力,他不但是赛尚
的私淑弟子,竟可以说是赛尚的升堂入室的高足了。他画人物与静物有时故意作为畸形,但
也决不像马蒂士、毕迦索那么古怪得不近情理。他有一幅替自己夫人绘的画像,以前曾在师
院艺术系画展中陈列过,我非常欢喜,可惜这一回画展没有展出。现在有几幅人体画也是很
优美的作品。他的几幅瓶花,均为着意之作,四四号的《玉簪花》和三十七号的《凝妆》我
认为颇足表示其作风,而《凝妆》这幅小品更为可爱,我想任何人看见都要欣赏的。
风景画中,八仙山上所作的《溪水奏山歌》,树后群山深青淡绿,有如锦毹毡一方,写
法特别,技术超卓。《宁静的河山》,及《小桥流水人家》两幅完全用点子画成,这又是德
群先生的新尝试。以点子代线条也是欧洲新派的画法,譬如赛贡刹克(Cecongac)
喜用大点,西搦克(Siguac)则喜用中点,骚拉特(Sonrat)则喜用小点,其
后摹拟者虽多,但比之这三位创始者尚不能有推陈出新之处。德群先生这两幅画近于西搦克
的作风,但色彩则仍保其本色。
第五号《擎天一柱》将总统府壮丽庄严的气魄完全表现出来,德群先生未出国门一步而
艺术造诣之高如此,诚令人可惊。他不久即将破长风乘万里浪直达文艺祖国的法兰西了,我
希望他不为新奇所炫,走入野兽主义的野狐外道,而能调和折衷,采取各派优点,加以自己
的天才,产生一派新作风,尤其希望他不要忘记我国优秀的传统。
选自《归鸿集》
梅脱灵克的《青鸟》
所谓“比利时的莎士比亚”摩利斯·梅脱灵克(MauriceMaeteri-in
ck)于1909年出版了一本剧本叫做《青鸟》(L’oiseaubien),这是一
本有世界价值而又千古不朽的大杰作,梅氏著作虽多,但人家一提起梅脱灵克便立刻联想到
《青鸟》,《青鸟》好像成了他的代表作。
大凡一种文艺仅能投合一部分人的嗜好,或者投合一民族的心理,因为文艺这东西虽然
有普遍性,但也有贵族性,虽然没有国界的分别,但因为世界人民的种类和文化不同,产生
的文艺也天然带着一种民族性。不过最伟大的著作,却是例外,Winchester说荷
马时代的学术虽然废灭,而荷马至今不老,因为他的作品,是诉诸古今不灭的人情。随宇宙
之变迁而增进的是思想不是感情,阿齐尔的愤怒,赫克特与安德洛马的恋爱,海伦的情热,
其热烈使当时读者血为之涌,也使现在的读者精神为之鼓舞。人类的情感,表面上虽然千变
万化,感情的大海,却是洋洋乎万古而不变的。这真是不错的话,战国时代的荆轲千载下还
使我们为他慷慨激昂,二千年前的《孔雀东南飞》到于今还使读者为焦仲卿夫妇掉泪,虽然
要感谢太史公和建安时无名诗人的善于描写,善于传神,但他们占便宜的,不是为了这些故
事,原与人类情感有关系的缘故吗?
不过梅脱灵克的《青鸟》比他们还要更进一层,不仅诉诸人的知识,诉诸人的情感,它
更巧妙地深入的,诉诸于人心灵最深处的一件东西。
这东西是无法可以形容的,因为世上还没有具体的言语可以解释这极深沉,极神秘,极
不可捉摸,潜伏在我们意识和人格里的一件东西。
勉强以梅氏的话来证明这件东西的真相,但也不过证明它十分之二三,其余便没法可
想。
梅脱灵克常说:“吾人所最重的,不是外界的事实,是超感觉的世界,这世界耳目不可
得见闻,只是我们可以感知它,这世界存在我们意识界和无意识界的中间,好像昼和夜相
交,黄昏时朦胧的景象,这便是人生有真意义的部分。”《青鸟》所诉诸人的便是梅氏所谓
这人生真意义的部分。
他又说:“一种不能捕捉,不可思议的灵妙的话气,便是人生的精髓。”《青岛》是要
和我们都有的人生精髓相融和。他又说:“在我们尚有比性格、人格更伟大的东西,便是作
成性格或人格的基础的不可解的东西,更明言之,这就是我们意识的生活里面潜在意识,亦
即是真的自我。”《青鸟》便是要和我们真的自我起共鸣。
他又说:“只有沉默可以行灵界的交能,人类真的心灵,是在沉默之际表现出来的。”
《青鸟》便是这种沉默,它透入我们的心灵,同我们交谈,但不假表面上的语言文字。这一
件宝贵的东西,谁没有呢?老人有,小孩子也有,聪明人有,愚人也有,本来是可以相交通
的,只因有学问,知识,种种的障碍,便把它隔阂了。再者我们虽都有这件宝贵的东西,可
惜我们不能自觉它的存在,但虽然如此,它总还是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青鸟》不是一部
讲学问的书,还没有东西,可以阻碍它的自由飞行,当那翩然的影子在我们心灵上掠过时,
我们潜伏在意识界中的那件东西,便醒了,活动起来了。仙女的金刚钻唤醒宇宙间万物潜伏
的灵魂。《青鸟》唤醒我们全人类潜伏的灵魂。
所以这本戏剧,出版以后,立刻轰动一时,在我国有五十几个团体排演它,莫斯科戏院
便演了三百多次,在伦敦纽约各大都市一演总是接连二三百次,上自大总统,下至理发匠,
白发的老翁,活泼的儿童,一肚子学问的学者,蠢无知识的乡下佬和灶下婢,老老少少,男
男女女,没有一个不喜欢《青鸟》这本戏。这只美丽奇怪的青鸟,飞到一处,那地方的人
民,便立刻传染一种富于流行性的热病。哈,竟可以叫做“青鸟狂”。
《青鸟》飞到我们中国来时,我们也曾热烈地欢迎过,大家抢着翻译这本书,各学校排
演,文艺界批评讨论,无不欢喜赞叹,得未曾有,《青鸟》的魔力,真颠倒了全世界的人!
但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寓意是怎样?青鸟的象征究竟是什么?到今还没有人猜
得着。美国WlliamLyonPhelps做了一篇梅脱灵克的评传,对于梅氏的平
生,有详细的叙述,但谈到《青鸟》仅有这样的几句:“……《青鸟》里所有的哲学除了厌
世主义外,没有别的了,就是在最可惊奇的美的那一幕——纽约翻译中最好的——‘记忆之
土’里感情的兴奋,也是由于‘若使生的不纪念死者,死者一点儿不能存在’的事实。这和
‘没有这个死字’同‘凡人未死之前,有一定的存在’两句话似乎不相容……但是为什么在
艺术中找逻辑呢?为什么找出矛盾的地方来减低他的价值呢?”(根据孔常君译文)
这位批评家说《青鸟》表现梅脱灵克的厌世主义,未免过于皮相了。我也承认梅氏是一
个厌世主义者,但那是他以前的思想,到做《青鸟》时,他的思想也许已经起了大变化了。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