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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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而光亮,虽繁缛而不杂乱,那里初葩香气的醉人,流水可爱的清凉,到处流动喷溢,使得
远在天边的都感到它的愉快……这段话和宗教没有什么相干了。难道梅脱灵克因为蕴蓄的宗
教意思未免过露,因而删改过了吗?傅先生说他根据的是1920年蒂克西拉(Alexa
derTeixeiradeMattes)的英译本,我根据的是1926年巴黎Eng
eneFasquelle印行的法文本。时间相去6年之久,一定是梅脱灵克亲自订改过
的本子。但在英译本里浓厚的宗教的意味,还可以看出梅氏思想的一斑。在末了一幕两个孩
子醒来,他们的母亲见两孩满口胡言乱语,说的都是梦里的话,摸不着头绪,以为她的儿女
睡了一夜,竟都发了疯了,急得几乎哭出来。这里面梅脱灵克也有寓意的,一个人研究学
问,考察事理,千辛万苦地寻觅真理,但当他发表他的意见或叙述他所历的经验时,世人不
但不相信他还要往往当他是疯子。
再者东半球的鸽子,在法文本里是touhterelle一字,为野鸽,或斑鸠,这
一定也是后来改的。可惜我不能像胡适之先生考证《水浒传》或《红楼梦》一样搜集《青
鸟》各种版本——我的法文本已是第六万九千本了了——考定出版的年代,详细比较一下,
寻出它中间文句的差异来。但我想最初出版的《青鸟》一定和傅东华先生所根据的英译本相
差不远,内中宗教气味更为浓厚,也未可知。
孩子醒后看见自己家里那只东半球种的鸽子,竟变成青的了。于是他们惊喜的喊道:
“怎么的,那就是我们所寻的青鸟呀!……我们跑了这么远,原来它一径在这里咧!……
哦,可是奇了!”
哈!哈!这真奇极了!两个孩子,在记忆之土,在将来之国,在阴惨的夜宫,在奢华富
丽的幸福之殿,在坟地,在森林,与群树挑衅,与无数磨牙厉吻的野兽战斗;几次被诱惑,
几次被威吓,几次被压迫,自己党里还有奸恶阴险的猫,时常想找机会卖他们。险也冒够
了,苦也吃尽了,青鸟还是寻不着,谁知一朝醒悟过来,青鸟却在自己家里,真的,青鸟却
在自己家里!
世上原有许多思想者,诚意寻觅真理,综合百家的学说,比较研究,头童齿豁,孜孜不
息,也有终身在试验室里,天文台上,几样化学药品在玻璃杯里倒来倒去,一管望远镜向万
里外的星球窥测,也有在社会里经阅各种的事务。他们的思想是穿天心,洞月胁,深入于杳
渺寂寞之乡,他们的生命是出死入生,尝尽甜酸苦辣的滋味,历尽了艰难困苦的经验。真
理!寻着了吗?还没有。苦闷,失望,我真不能再活了,如果我永远寻不着真理!啊!唉!
忽然,明月当头时,趺坐菩提树下,东方明星出时,见一树春花,为风雨所败时,夜半
听见江涛声时,枯坐斗室,万缘俱寂寞,心如光明镜时,一种灵感电光似地射入他的心里,
他豁然顿悟,如梦初觉,不觉说声惭愧,真理原来就在这里!从前一番气力都是白用了!
哲学家这种悟道的境界,例子多着呢,单拣王阳明先生一段故事来谈它一谈。阳明是个
天生的思想家,从小的时候,便喜欢思想。有一回他想学朱子格物致知的态度,来研究真
理。他格庭前的竹子,格了三天三夜,竹子的道理,没有格出来,自己病了。从此他对于朱
子的学说起了怀疑,但他还是向前努力,圣经贤传无不览,二氏之书也涉猎,甚至天文,地
理,韬略,奇门九遁都一一研究,他想藉此而通“至道”,但还是不得。他彷徨,他迷惑,
他心中忧郁,旧疾为之复作。圣贤有分,不是我所冀望的,还是丢开手做个庸庸碌碌的人
吧,然而不能,他心里有神圣的火在燃烧,他背后有无声之声催促他前进,他只得继续向寻
觅真理的道路上走。三十几岁以后,得罪权奸,谪贬到龙场去,寄身西南万山中,夷人舌
难语,所可通语者不过是一些中土亡命和军夫余丁罢了。权奸憾他不息,还要想法子陷害
他,自计得失荣辱,颇能超脱,只有生死一念未化,乃为石墩自誓道:“吾惟俟命而已。”
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颇觉洒洒自得。但他的从者,受不住那蛮烟瘴雨的侵袭,
一个个都病了,他自己析薪汲水煮粥服伺他们。又怕他们想念家乡,中怀抑郁,歌诗给他们
听,听不懂更唱江浙小调,同他们讲笑话,从极端忧闷中勉强为他们寻一点欢乐。他想: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一夜,寤寐中像有人对他说什么,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觉欢
喜得大叫出来,床都震动了,从者都吃了一大惊。
“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事物。啊!我明白了,真理原来就在这里!”他
说。
《青鸟》所写的便是真理的猎者于艰苦备尝,忽然大澈大悟后,见真理原在自己心性中
的一种惊喜的境界。
但梅脱灵克所谓的真理,似乎是宗教所谓的真理,我已经这样说过,这部书或者是梅氏
自己写他澈悟后的经验。梅氏原是一个怀疑家,对人生怀疑,对宇宙怀疑,他少年时代的思
想不脱叔本华、温赫门的悲观哲学的梏桎,一方面又受柏拉图空洞的影响,和路斯伯陆的静
寂阴暗的爱好等影响,又带些希腊的东方回教神秘宗,婆罗门教,佛教的神秘色彩,他的初
期作品:如《闯入者》,《群盲》,《七公主》都是表现他这种思想的。那《群盲》的剧本
说:群盲被一个教士带入森林,昏黑的夜里,不知天南,不知地北,只听见飒飒的风在树梢
怒号,澎湃的海涛打到岩石上。枯干的叶上,有走路的声音,却是一只狗,这狗将一个盲人
带到那教士身边,摩他的脸时,却觉得他已经死了。我们都是这无限海洋中孤岛上的囚人,
虽然有一个向导者——宗教。其实他是死的。“虽然我们也听见有些东西,在我们的头上移
动,但我们不能接触它。”我们永远迷失在这黑暗的森林中!这些思想当然是完全的厌世怀
疑的主义,但听说他结婚之后,思想已由黑暗而趋于光明了,阴郁的性情渐渐变成乐天者
了。或者是宗教信仰之功吗?或者他对于人生的真谛,试探,思索,彷徨苦闷之余,茫然无
所得,返而求之于少年时代,宗教信仰,喟然曰:“道在是矣!”所以写这一篇《青鸟》以
纪念他证果的快慰吗?我没有研究过梅脱灵克,我不敢这样说,但读他的《青鸟》,却不能
不发生这样的猜度与感想。
至于鸽子送给邻家女孩,忽又飞去那一段,是不关重要的。或者形容信仰把持不坚,已
得的真理,还是一般的要失去,或者故意卖弄一点中国文人所谓神龙掉尾的笔法,使收局不
致平板。最要紧的是借此教贴贴儿有机会走到台前向听众说出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
“列位之中若有人寻着它可否把它还给我们?……这是我们为我们将来的幸福所必需要
的……”
但是梅脱灵克原是一个绝顶聪明人,他知道文学自文学,宗教自宗教,如果想利用文学
来宣传宗教,那文学便要失掉它的生命。所以他的意思极为隐藏,极为活动,一语不落言
诠,一字不着色相。他的文章,只是一种默示,他不同你显明地解说,只教你暗自领会,要
是想法子将他的话说穿,反而味如嚼蜡了。所以我知道我不该做这篇文章,因为我知道这篇
文章有许多近于穿凿附会的话,将一只活灵的青鸟,生生弄死,我的罪过实在不浅,应当向
梅氏和读者深深忏悔,不过要想将我的读后感表示出来,又不得不写几句,唐突西施的地
方,只有请大家原谅了。
总之梅氏这篇剧本象征真理,那是无疑的,不过他之所谓真理,究竟是否指的宗教上所
谓的真理,还是指的哲学上所谓的真理,那就不必苦苦追究。本来天主教便是一个象征的、
富于诗意的宗教,它的教义,仪式,无往而不带着象征的趣味,我说梅脱灵克藉青鸟象征宗
教的真理,也许适得其反,他或者是借宗教的象征来象征哲学上的真理呢。
我现在再抄梅脱灵克的一段话做这篇文章的收煞,读者便可以明白梅氏对于宗教的态度
是怎样的了:“神秘罕有消灭的;寻常它只会移易地位。然而神秘能移易地位,是极重要
的,并是我们所最愿意的。我们由某一点观察,可以说人类一切思想的进步,无非就是神秘
从有害的地位移转到无害而有益的地位。但是神秘有时不必移易地位,只须更换名目,亦便
是思想的进步。例如从前叫做‘神’的,如今叫做‘人生’。神和人生只是一件神秘,不过
名目不同。虽则两者同样的不可思议,却经这一度名称的改换,益发便增进步。因为世间只
有假借‘神’的名义作恶的,决没有假借‘人生’的名义作恶的。”(节录傅东华《青鸟》
序文)1928年12月5日初稿载《真美善》1929年女作家专号
米开兰基罗
米开兰基罗(BuonarrotiMichelangelo)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
代,与达文西、拉斐尔,共称艺坛三杰。达文西是全能艺术家,米氏也是如此。他在绘画、
雕刻、建筑三方面都有惊人的成就和伟大的贡献,又复了解哲理,能文工诗。他的诞生乃意
大利无上的光荣,也是世界文化史上一座矗立云霄,万古长存的纪念塔。
米开兰基罗于一四七五年生于意大利的加百里斯(Caprese)他的父母都是佛罗
伦斯人,米氏出世时,母年仅十九,父则廿九。他生六岁而母死,稍长,决计学习艺术,又
失欢其父。盖他家本贵族之后,至其父时,家势式微,其父在村镇做法官,后又在故乡做小
公务员,但每以高贵血统自负,看见儿子要去做个“画匠”、“雕刻匠”一类的手艺人,认
为有辱门楣,剧烈反对。甚至宣言欲与脱离父子关系。所以我们大艺术家的幼年时代,家庭
里是实在没有什么温暖可以享受的。
米氏年十三,人多明我奇朗达若(Domenicoghirlandojo)的绘画
传习所学艺,对其师技术极所钦佩,所作绘画唯师法是遵。但他很快又显出雕刻方面的天
才。在绘画传习所仅一年,其师将其介绍入美提契(Medici)宫廷雕刻学校。这雕刻
学校设在老楞佐(Laurenzo)花园里,其中古刻如林,像收罗宏富的博物馆,实在
是个学习雕刻的理想地方。总教师是裴都尔杜(Bertollo),乃当时著名雕刻家。
米氏于十五岁时便雕成了一件名作,名字是《桑都之战》(LottadeiCentau
ri)——桑都乃希腊神话里半人半马的种族。(笔者注——人家承认他的才力胜过他老师
裴都尔杜了。)
米氏生活在美提契宫廷里,终日和那些人文主义者、诗人、艺术家相周旋。这都是当时
的名流,发狂般崇拜但丁和拍拉图,但同时又醉心于神通和巫术的研究。米氏即在这浓厚的
学术气氛里,造成了他思想的方式。但影响米氏最大的尚不是柏拉图,而是当时一著名僧侣
萨瓦那罗腊(Savonarola),这人是圣马加修道院院长,是一个热情如焚,富于
煽动力的大演讲家。也是喀尔文式的独裁领袖。到处演讲“基督的受难”和劝勉信友以基督
为范模,轻视尘世的一切。他企图在佛罗伦斯建设一个半神权,半民主的政体。他宣言要与
当时的虚伪浮华的艺术作战。有一次,他竟率领一群狂热的信徒,把佛罗伦斯所有纤巧的、
华丽的、穷奢极侈的珍饰及装饰品均付之一炬,他又剧烈反对当时教皇亚历山大·波尔齐亚
(AlexanderBorgia),说他不惟不配做教皇,并且不配做基督徒。他写信
对教皇说,我对于你已不存任何希望,我所信托者惟基督而已。以后这位有名僧人,竟以邪
教徒的罪名,被幽禁且被判焚刑而死。但其不肯妥协的精神使米开兰基罗深受感动,毕生不
忘。他所作圣母抱耶稣尸体的石刻,也可说是用来纪念这位名僧的。
一四九二年,美提契宫廷发生政变,改为共和政体,米开兰基罗在扰乱中,离开了佛罗
伦斯,而逃到波罗尼(Bologna),一年后,他又回到佛城,雕刻了一个《睡眠中的
爱神》。第二年,他又到了罗马,以数年光阴雕刻了一件充满古典精神的大理石刻《醉酒
神》。
米氏著名的大卫像,是在萨伏那罗腊死后,他回到佛罗伦斯,受民治大会主席彼多禄沙
提黎尼(PietroSodeini)的命令而雕刻的。当其开始施工时,凯撤波齐亚
(CésarBorgia)和伯多禄道美提契(Pietrodelmédicis)曾
起兵攻打佛罗伦斯,而未获成功。后来米氏受命绘西克斯丁教堂的天盖,又画了一幅大卫与
非利士臣人歌利亚作战之图。画大卫用机弦掷石,将歌利亚打倒在地,而他跨在他背上,举
刀切下巨人的头颅。米氏题此画为《上帝选民的解放》,实与他的大卫石像有着一贯的意
义,即是纪念佛罗伦斯从横暴的执政者,和来侵略的军队力量下,解放出来,终于成立了共
和政体。
教皇朱利阿斯二世(JuliusⅡ)于一五○五年,将米开兰基罗召到罗马,要替他
自己建筑座壮丽宏大的墓台,这墓台是刻有四十个以上石像的大纪念坊,和一大宗阴文雕
刻。自从哈理加那斯(Halicarnosse)以后,好像再没人敢于拟定这样惊人的
计划,并付之实现。摩西率领以色列民族横渡沙漠,足足费了四十年,米氏在这伟大工程
上,所费时间和精力也差不多与之相等呢。
那时代正是一个战争时代;国家与国家战,城市与城市战,城市之中,街巷与街巷战。
意大利不但内部战争无已时,并常常遭受外来军队的侵袭。米兰和那波里被西班牙占去,佛
罗伦斯则一会儿落于西班牙人之手,一会儿又入于法兰西人的掌握。他们把朱利阿斯二世围
困于天神堡,罗马也遭受了包围。但教皇究竟运用他的权谋,召唤外兵,将敌军打退。那时
代所有教皇对于政治和艺术的注意比宗教胜过多多,朱利阿斯二世英武善用兵,是一位杰出
的宗教领袖,也是一位意大利文化本位的急先锋。提倡文学艺术不遗余力,当时艺术家亦多
由他保护,而得充分发展他们的天才。譬如改筑圣彼得大寺的布拉曼泰(Bramant
e)及替教皇宫廷作壁画的米开兰基罗和拉斐尔,都是朱利阿斯二世翼覆和鼓励出来的大艺
术家。
这座教皇坟台何以竟建筑了四十年之久呢?原来工程是时断时续的。米开兰基罗的脾气
很不好,并不把教皇的尊贵放在眼中,常为小小意见的不合,便和教皇冲突起来,而闹到绝
裾而去。又为他事打岔,所以工程拖延到如此之久。米开兰基罗终身不娶,所有时间和精力
均用之于工作。偶有余暇,则与弟子通讯,讨论关于宗教上、哲学上、文艺上的许多问题。
他最爱但丁《神曲》,曾手抄一帙,加以精细的插图,惜其后失去。他的诗篇模仿但丁和白
脱拉克(Petrarch),善为Canzon体,更工商籁。其诗富于热烈的情感,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