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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苏雪林·文论集-第8章

小说: 苏雪林·文论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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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得重新写过;时间不知费多少,纸张不知糟蹋多少,平均缮录的时间,比起草的时间要
长一倍或两倍。我们踏勘地理,必须升到高处鸟瞰全局,而后这地点的形势,才能了然胸
中,修改文章,也要全部誊清之后,才能着手。这一来情形更难堪了:一篇文章并不是全部
需要修改的,那应当修改的地方,我们一面誊缮,一面也感到创作的乐趣,那不需要修改的
地方,誊缮时简直令人厌倦之极,啊,这简直是一种苦工!一种刑罚!听说西洋作家每雇有
书记或利用打字机,果然便利不少。可惜中文不能上打字机,而书记又不是我们穷酸教书匠
所能雇得起的,只有拜托自己的手腕多受点辛苦而已。可是拜托的次数多了,手腕也会发
烦,给你个相应不理,这时只有将文章暂行搁置,待兴趣恢复之际再写。“工欲善其事,必
先利其器”,要想建筑宫室,必须有良佳的斧斤,要想写作文字,亦必须有顺手的笔墨。照
我个人的经验,倔强的笔和粗劣的纸,很足妨碍文思顺利的发展。我替学生批改作文,他们
所写潦草的字迹和不通的文理,固足使我不快;而他们所用黄黑粗糙的纸张,磨擦我的神经
也颇为厉害。为这种文字改削润色每觉十分困难。文思是世间最为娇嫩的东西,受不得一点
磨折;又好像是一位脾气很大,极难伺候的公主,她从你脑筋移到手腕,从手腕移到纸上,
好远一段路程,也要你清宫除道,焚香散花,才肯姗姗临降;否则她就要同你大闹其别扭,
任你左催右请,也不肯出来了。同公主执拗,是犯不着的,总是你吃亏的,还不如将顺她些
算了吧。

    写作的环境也不能不讲究,大约以安静为第一条件。孟浩然吟诗时,家人为驱去鸡犬,
婴儿都寄别家,我们虽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但几个孩子在你面前吵闹,或隔壁劈劈拍拍的牌
声,夹杂着一阵阵喧哗哄笑,也很可以赶走你的灵感。西洋作家有特别改造他的书斋而从事
某种著作者,可怜的中国作家还谈不到这种福气,但书斋的布置也要雅洁些才好。我的条件
很简单,只要合得“窗明几净,笔精墨良”八个字起码条件便够。但创作情感真正酝酿到白
热化时,工具和环境之如何,便全不在乎了。古人有在饥寒困顿之中,吟出许多佳句者,有
在囚拘之中,用炭枝在墙壁上写出一部戏剧者,便是一个例。

    打就全部腹稿而后在纸上一挥而就,古人中不乏其例,像王粲、王勃便是。但我们只是
些普通人,我们必须一面写,一面让文思发展。文章之在脑筋,好像矿物质之在地下,它虽
然全部蕴藏在那里,你若不一铲子一铲子去发掘,它是不会自己发露于世上的。就说那最奇
妙的灵感吧,它有时会在你不曾期待的状况下,教你吟成一首好诗,教你写出一篇妙文,教
你悟彻一个真理。但你的脑筋若不常运用,所有脑中细胞组织都长了锈,或者发了霉,灵感
也就会永远不来光顾你。灵感是一片飞走无定的彩云,它只肯在千顷澄波间投下它的影子。

    古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金圣叹也说文意只现成在你四周间,仅须“灵眼
觑见,慧腕捉住”;冰心女士也曾说,“盈虚空都开着空清灵艳的花,只须慧心人采撷”,
这三句话都具有同一的意义,也就是一般作家共同的经验。假如你的技巧练习到得心应手
时,思想磨琢到遍体通明时,情感培养到炎炎如焚时,你若是个诗人,只将见满空间都是
诗;你若是个文人,只将见满空间都是文章——真不啻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
尽,用之不竭。你假如想在幽默那一条路上发展,则落花都呈笑靥,鸟啼也带谐趣,大地到
处生机洋溢;头上敌机的怒吼,不足威胁你无往而不自得的胸襟,物质的窘乏,生活的压
迫,不足妨碍你乐天知命的怀抱。你假如想在高远幽深那一条路上发展,则你的心灵会钻入
原子的核心,会透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会飞到万万里外的星球上面。你会听见草木的萌
吐,露珠的暗泣,渊鱼的聚语,火萤的恋歌;你可以看见墓中幽灵的跳舞,晨风鼓翅的飞
行,大地快乐的颤动,诸天运行的忙碌,生命生长和消失的倏忽。你的心和大宇宙的融合而
为一,你于五官之外又生出第六第七官,别人听不见的你能听见,别人感觉不到的你能感觉
到,写作到这时候才算达到至上的境界,才能领会最高创作的喜悦。

    文思过于汹涌时,每易犯“跑野马”的毛病,野马并非不许跑,但须跑得好。但若无徐
志摩先生的手段,还以少跑为是。思想过多,则宁可分为两篇或三篇。若不能将几篇同时写
出,则可将那些多余的材料记录在手册内。以备将来取用。古人作诗每劝人“割爱”,仿佛
记得袁随园有这么一句诗:“佳句双存割爱难”,但他对爱还是能割,不然,他的诗哪能首
首都打磨得那么莹洁呢?材料得到以后,没有自行记录也没关系,脑子里有了蕴结成形的思
想,将来要用之际,它自会不待召唤,涌现于你的笔下。这便是李梦阳所说:“是自家物,
终久还来。”总之,我们写文章以条理清晰,层次井然为贵,千万莫弄得叠床架屋;辞藻太
富,也要毅然洗刷,千万不可让它浓得化不开。

    写作时,除所谓“文房四宝”之外,剪子一把,浆糊一瓶,也少不得。稿子的裁接挖
补,就靠这“二宝”帮忙。我一篇文章誊清后,总要剪去几条文句,挖去很多的字眼,一张
稿子有时会弄得一件百衲衣似的。况且我写文章又有个顶讨厌的毛病:一篇脱手,立即付
邮。寄了之后,又想到某句不妥,某字未安,于是又赶紧写信去同编辑先生商量,请他吩咐
校对员负责修改。印出之后,有时是照你的意思改了,有时大约因校对员没有弄清楚改法
吧,反而给弄得一塌糊涂,看了真令人哭笑不得。近来稿子誊清后,多看几遍,多改几次,
再压上三四天而后寄出,这毛病才让我自己矫正了一些,但说能完全治愈则也未必。

    我主张文章应当多改,不但写作时要改,誊清时要改,就是印出后,将来收集于单行本
时,还不妨细加斟酌。所谓修辞之学,就是锤炼工夫,那一铸而定的“生金”,有是有的,
但不容易获得。

    文章写在纸上自己看。像是一个模样。变成印刷品之后,自己看看,好像又另成一个模
样。但我个人寻常心理状态是:文章写在纸上自己看时,带一点成功快乐的情绪,印成印刷
品公开于世人后,自己看时,则常带羞愧和懊悔的情绪,只觉得这种文章不该草草发表。但
当一篇文章用了个新笔名的场合,则觉得这一回的文责不须我负,而由那个笔名的化身去
负,又会以秘密的兴奋和欣喜来读它了。对于文艺赏鉴标准甚高的朋友,我总暗中祈祷自己
的文章不会落在他或她眼里。但你的文章既已公开,偏偏希望他或她读不到是可以的吗?一
时即说读不到,永远也读不到吗?这种心理有个名目,叫做“驼鸟藏头的政策,”说来真可
笑极了,但我确乎有这种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可笑心理。

    排印的不美观,错字落句,标点颠倒错乱,可以叫作家感到莫大的不快,往往会叫作家
发誓:宁可让文章烂死在心中,也不再寄这样刊物发表。至于有些错误,譬如“君当恕醉
人”一句陶诗,印成了“君当恕罪人”;或如拙著《棘心》家书的某段“悬挂着的心旌,即
刻放下了”,手民将“旌”字错印为“弦”字,说它通,它其实不通,说它不通,又好像能
成一句话,这样则给予作家的打击沉重得更匪言可喻了。所以手民先生的文理顶好是通,或
者就完全不通,半通不通的手民,每每自作聪明,强来与你合作,那情形是很尴尬的呀!

    一篇文章写成,可以给你以很大的成功快乐,但惨淡经营之际,那痛苦的滋味也叫人够
受。哪一篇比较得意的文章,不牺牲你几晚的睡眠?不夺去你几顿饭的胃口?法文Enfa
nter一字是指“分娩”,同时也指“创作”。创作果然就像分娩,必须经过很剧烈的阵
痛,婴儿方能落地。我们不要看轻了纸上那一行行的墨痕,它都是作家斑斑的心血哪!

    或者有人说创作既如此之痛苦,何以一般作家还死抱这个生涯不放呢?是的,这件事的
确有点神秘。我想作家之写作都系受一种内在冲动催逼的缘故:好像玫瑰到了春天就要吐出
它的芬芳,夜莺唱哑了嗓子还是要唱;又好像志士之爱国,情人之求恋,宗教家之祈神,他
们同是被一股神圣的火燃烧着,自己也欲罢不能的。

    选自《读与写》


关于我写作和研究的经验

    这个题目既分为两个部分,也该分为两个部分来谈。第一部分谈我的写作,谈写作必先
谈写作经验。

    每一位作家都有写作经验,由于各人禀赋和生活习惯不同,写作经验也大不相同。人的
文思有的敏捷,有的迟钝,写作时间的长短,遂亦随之而异;有人擅长写诗,有人擅长写散
文,有人则擅长于写小说或戏剧,作品的形式,当然也有差别了。

    我个人的文思是迟钝的一路,一篇二三千字的小文,也要费我一二天或三四天的时间。
看见别人下笔万言,倚马可待,每称羡不置,无奈天生气质所限,想学也没法学得来。

    我以前在某文中也常谈到这类的话。我说我的脑筋好像一架机器,日久不用,则必生
锈,运用时,每觉其转动不灵,必须将锈擦去,再涂上润滑剂,始可恢复原来功能。所谓擦
锈,便是临纸前的准备工夫,换言之,便是构思。日久不写文章,构思是相当艰苦的,一支
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不知从哪里开始才好,好容易起了一个头,又觉得不惬意,涂去重起,
起了好几次,涂了好几次,才选定了一个。头算是起定了,怎样划分段落,怎样布置主要和
附从的论点,又都要费许多心思。这样闹了半天,脑子里长的锈好像擦得差不多,机器才可
以开动了。少年时代擦脑锈仅费一二小时,中年则需半日,老年竟需要一二天。所以我说我
的文思是迟钝的一路。

    我知道或者有人要惊异地问,你写文章既这么艰难,那么你一生中何以写了这么多的文
章,单以结集出版的单行本而论,也有差不多十几本,那是怎样来的呢?我要回答说:这些
成绩实在得之非易,费了我30余年的时间和劳力,而且每一单行本不过十几万字,像现代
作家一年里出版砖头一样厚的书两三本,我是愧不能比。

    不过,我也要替自己回护一句:现代作家所写砖头一样厚的书,大都是小说,而且是长
篇小说,而我写的则大半属于散文。写小说容易,长篇比短篇又更容易,只须将几个人物造
型塑出,全书情节安排妥当,便一段一段地,一章一章地写下去。笔锋写到滑溜的时候,一
天写上几千字,或万把字并不怎样困难。诸位大概都有踏缝纫机的经验——若没有,则可以
问你们的太太——我们用缝纫机器时,先把底线上足,安入梭子里,再将线陀安上机脊的立
轴,再将线头抽出,左一绕,右一弯,在机器各部位按顺序搭好,再穿过针,将底线钩上,
然后才可缝纫衣服。这时候机器“嘀嗒”、“嘀嗒”地响,可以无休无止地整天缝下去,直
到一件衣服缝成为止。所以用缝纫机只有起头有点麻烦,从后便一直顺利了。写小说也是如
此,只有起头难,起了头以后便可以一线到底写下去。至于写散文呢,一篇仅有二三千字,
至多四五千字,每篇要起一个头,这篇的头和那篇的头,又毫不相涉。好容易起了一个头,
文思正在活泼进行时,计算计算篇幅,又不得不戛然而止。这像踏缝纫机器,缝一条手帕也
要新起一个头,费的时间和精力当然多得多了。感觉想又有人要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写小
说,也写现代作家砖头一样厚的小说呢?小说我也写过。自叙传《棘心》便是用小说体裁写
的。另两本短篇小说,一本是历史小说,以前名为《蝉蜕集》,现在改名《秀峰夜话》;一
本是神话小说,以希腊神话为题材,名为《天马集》。这两本小说决没有砖头一样厚,连瓦
片都谈不上,(因为台湾目前所用瓦片都采洋瓦型式,也有相当的厚度呢。)为什么写不
长,为的历史小说不能凭空杜撰,既需要相当丰富的资料,也需要比较精确的考证,否则写
的人物不知是哪一朝的人物,写的故事不知是哪一代的故事,便不免贻笑方家了。我的神话
小说系采取美文体裁,为的希腊神话本来瑰奇美丽,闪射宝石一般的奇光,假如不用美文体
裁来写,岂不落了古人两句话:“刻画无盐,唐突西子”,用美文来写文章比之普通文体,
自然比较费力。

    我也曾用美文体裁写一个三幕剧,名为《鸠那罗的眼睛》,系采取佛经里印度孔雀王朝
阿输迦的太子与其王后的故事。故事是阿输迦王后爱上前妻所生太子鸠那罗的眼睛,想和他
恋爱,为太子所拒绝,王后怀恨遂设法挖取太子的双目。我写这个剧本,是受了王尔德剧本
《莎乐美》的影响。莎乐美爱上了施洗约翰,想约翰给她一吻,不得,便设法怂恿她的叔父
也可说是后父希律国王斫下了约翰的头,送到她面前。她说:“约翰,你不许我亲吻你,现
在我亲到了。”王尔德这个剧本和圣经上所记是不同的。作家对于古代的故事原有改造的权
利,那也没甚要紧。他这个剧本是不道德的,但因为用美文体裁写,读者只觉一种哀感顽艳
的趣味直沁心脾,道德不道德,在所不论。我这个《鸠那罗的眼睛》也可说是不大道德的,
但系采取美文的体裁,那不道德的气氛便完全给冲淡了。这个剧本乃系30余年前所写,抗
战胜利后始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商务又发行台湾第一版,收入人文库内。除了这寥寥可数
的几个集子算是纯文艺以外,其余都是散文,散文也不是风花雪月,流连咏叹的一类,而是
一些带有学术性的杂文。为了难写,所以砖头厚的作品,与我无缘。现在谈第二部分,我的
研究。

    我自开始写文章时,便不想做一个文学家,若说我薄文学家而不为呢,也未尝不可以。
我是欢喜学术的,只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为了不大瞧得起文学,故亦不肯在这上面努力。
我深知一个人精力有限,一石投两鸟,结果必一鸟都不能得,不如专心于一项为妙。关于学
术,我在廿几年前便以屈原作品为探讨的对象,为了八年抗战,又为了三年内战,生活难得
安定,耽搁研究光阴太多,及41年返台,又为了教书,时间精力不能完全用于研究,但频
年以来也写了一百数十万字。将来全书告成后,拟定名为《屈赋新探》,分为正副两编。正
编是《九歌》、《天问》、《离骚》、《九章》、《远游》、《招魂》等,属于屈原亲自撰
写的作品,副编则为有关屈赋问题,而自成单元的一些论文,譬如《昆仑之谜》、《从屈赋
看中国文化的来源》等。

    一个人想研究学术,非博览群书不行。即不说像杜甫一样“读书破万卷”,或像朱彝尊
一样天下有字之书均曾读过,至少几部主要的经史子集必须寓目。可是我的身体在少年和壮
年时代,外表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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