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珠的远方-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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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内心有个比较,一个是城市,一个是西藏;不管是城市还是西藏,都由我来生活或生活过,都曾影响过我,都曾是形成我的思想和感情的外界的因素。时光和距离孕育了创造的种子和力量。西藏的存在,在我的心里经过时间和情感的沉淀已经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了,也可以说,我用语言笨拙地画出了一幅幅画。的确,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痴想,我想如果语言也是一种色彩,那作家和画家就可以不用区分。天真的痴想,有时候使清醒的自己发笑,却也是一种乐趣。
我把我写的西藏,从不当成真实的西藏。这与我与城市题材的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城市题材的小说,尽可能地要做到有生活的气息,有当下的内容。我不知为何对小说家有这样的要求,难道我们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不如小说中的生活气息更为浓烈吗?难道我写的西藏题材的小说,我想象的小说就不是来自于生活吗?我知道我这么说,会有很多人不赞同,因为那些作家,他们认为自己的文学作品的确是高于生活,而且是属于现实题材的佳篇力作。这么说,我也会同意。但是我想坚持我自己的观点,我想:大家同样是有生活的,没有生活,作家不可能写出任何东西。想象也必然是来自于生活的,只是,作家如此逼近生活,与生活刀枪相见,以为吸引人,以为有艺术的真实,以为反映当下的生活,是时代的写照,事实上,忘记了一个生活与艺术应有的空间。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个道理很多人懂得,但是有很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世界上很多优秀的作家,不管是卡夫卡、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还是尤瑟纳尔,在我看来,凡是真正懂得文学的创作意义的,从来都是对生活与人有着别样的观察视觉、理解方法和表现手法。
有不少作家,缺少想象力,只能在高于生活一尺上下的地方打转,甚至有不少作家,他们的作品只能是在生活的尘埃下面苦苦挣扎。我看到那些作家的作品,便看不到中国文学的未来。我允许我自己这么说,因为我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这样的问题。现在,我借助于西藏这个相对特别的地方来想象,来思考虑和尝试新的文学路子,看到了一种可以包括很多方面的反差。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5)
我来自乡下,去过西安、北京、杭州、上海、深圳、武汉等这些城市,我还在这些城市中生活过,这使我了解到这种反差内部的差异。每个城市都有着不空的文化氛围,精神空间。每个人在我们这个特别的时代中,都沾染了这个时代的汁液。我们缺少了想象的能力,内心盛了丑陋、麻木的东西,看不到更蓝的天空,呼吸不到更清新的空气,我们习惯了种种潜规则与规则,找不见自我。
《罗布的风景》这篇小说,我是想要写出外部的风景,与一个人内心的风景。如果我这么说形成和一种暗示,我愿意所有看到这篇小说的人内心都有一个容纳风景的新区间。然而希望总是显得虚无缥缈,而我只能行走在我自己的路上。
四
写一写创作谈,对于自己的写作思路,也是一个很好的梳理。我以前的,写乡题材的,如《大风歌》、《看火车》、《丸子汤》;写城市不同类形的,如《避之不及的猛虎》、《听见空气说话的人》、《灵魂的骨架》;以及《城市抒情》、《日光下并无新事》《爱情戏》;以及《我们的健康》、《齐春华的爱情》等,基本上,在同一时期,同一种语言气氛,在同一种创作状态下,相近的题才只写三篇。大体上,小说的语言还是我的语言,我的语言是我从心里面流出来,我也曾多次对照别人的小说语言,觉得自己的语言还是有着自己的内在的理想与气质。
西藏题材的小说,是个特别情况,虽然隔的时间较长,我还是一连写了十多篇,现在回顾来看,我在小说文本的尝试上,对小说语言的运用上,小说结构的探索上,基本上尝试了各种小说写法,这使我清楚,也使我对未来的写作越发自信。
《拉姆的歌声》这篇小说,相比较而言,这是个特例,即使是在写西藏类型的小说中,它的语言和小说中所透露出来的一些迹象,也是显得特别的。我在小说中说,达娃记忆中所有的夜晚都叠加起来,使他慢慢忘记自己是谁了。原来达娃的内心有一个女人在唱歌,那歌声使他确定是拉姆在唱,他的爱情出现了。爱出现让一个人忘记自己是谁,不管是夸张还是现实,这都说得过去。
西藏女子的歌,我是听过的,在那高大山间的草地或河边,有的女子,唱歌唱得好听得厉害。虽然我听不太懂,可是想起多年前曾经的,在那个美丽的西藏的某地,听西藏女子的歌,我还是能从心里生出一种感动。回忆的时候,当时的那片天地与那个天地里的女子,以及她的歌都在我的心中复活了。我想西藏人的爱情,男的女的,大约会比我们的要美好一些。我清楚这种感觉未必对,但是我要这么认为。
我在《透明的杰布》里提到一个词叫“信以这真”,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有信以为真的态度,正是一种想象的现实,为什么这么说呢?小说是可以把这儿的生活和那儿的生活,可以把这个人和那个人合在一处,我们的想象中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呢?
达娃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拉姆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女人,他们各自喜欢各自的,但是未必是和他们喜欢的人有爱情。爱情是什么呢?我相信,爱情可能就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最强烈的心动。达娃去寻找拉姆,一直到变老了,拉姆也变老了,他们才见了面。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与小说不太一样的,但若要是说两个有情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到老了在一起,这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人生,还有要有节制,因为能量守衡的道理让我清楚,如果人在某些不该有的方面花费过多的时间、金钱与精力,很容易会成为一个堕落的,没有志向的,也没有尊严的人。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我拥有一个我非常爱的人,可以过平静的写作的做学问的生活。有时候会生活得绝望,又不能绝望下去,就继续通过写作来探索人性,人生,来发现自己与生活的关系。
我的小说中的达娃,并不顾什么现实,他在寻找拉姆的路上,自己变成了一个老流浪汉。好在拉姆也一无所有,不然两上人就不平等了,就有可能无法在一起。显然,小说是可以这么虚构的,我说,在他们相见之后,拉姆唱起了歌儿,达娃也唱起了歌儿,他们在彼此的歌声中变得年轻了,走在人群中的时候,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了。理想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在小说的最后说,拉姆的歌声音飘到了天上,从天上又传到地面上,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使地面上的花儿都开了。这么写,我是开心的。有时候,我就是这样让自己开心。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6)
五
在我的感觉中,我觉得曾经活过的人都像树一样存在。因此树在我的想象中是神秘的。我在写完《独臂的扎西》和《罗布的风景》之后,便想写一篇关于树的小说。我开了很多个头,搜罗了我对树的所有记忆,仍然无法开始写。因为,我仍然不想有故事,有人物出现。但这显然还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西藏,我见过很多树。西藏的树,多少与内地有不同。与我在山东的家乡的树不同,与我生活过的西安的,北京的,和南方的树不同。我也不必说出树与树究竟有什么不同,有时候,我只在我的感觉中,在模糊中捕捉最需要说的。经常,我无力把握一些说来也许必要的细节,显然,在那样的时刻要遵从自己写作能力的现实,不能妄想违背自己写作的惯性,不然就难以进行下去。
我在《其米的树林》中说:“其米的树在山脚下,也在河套里。另外还有许多树,在村庄或县城附近,在草场或田野旁边。有些树不是其米树林里的树,其米也用心把那些别处的树安置在自己的树林里了。”
事实上,有些树的确是生长在河套里的,而对于一个守林人,他看到别处的树,想到那些树也是自己要守的树林的树,也是正常的。我不正是也把我自己见过的,钟情的很多树盛在我的心中了吗?我在那样写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虚构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成长,使我想要什么就会获得什么。那些由树展开的想象,使一切美妙的风景与幽微事物都在我心底缓绵地展开,让我觉得外部的世界完全是可以尝试着打碎或分开来看的。
其米在乱石与稀疏的草中发现一根被太阳晒黄了的马腿骨,他的心被触动。这个情景也是我多年前去山下拉沙子时真正遇到过的,那根马腿骨曾经真正触动过我,使我想到我所见过的马。我是一个爱马的人,小的时候我们家分了两匹马,一匹枣红,一匹花白。但显然,我不能提及我对马的感情,我继续得写其米。其米把拾起的那根马脚骨举到了空中,他觉着蓝蓝的天空被隔开了,高大的山被隔开了,广阔的大地也被隔开了。他看了很久,感到马腿骨隔开了世界,其中有一定有什么事物在飞奔。有什么在飞翔呢,我想,一定是逝去的时光与那时光里的生命。
我也总是在想,那些逝去的时光与生命总会有什么沉淀下来,影响着人活着的方式。其米因为感受到那些,他要奔跑了,他跑起来,像风一样越过石头与草。等他停下来后,心里生出了忧伤。为什么呢?我说:“那马腿骨走进其米的生命里去了,这是真真切切的。死去的生命会留下一点东西照亮有生命的世界,其米本来可以把那根马腿骨放在原处,他却放进了自己的褡裢。混沌的生命感觉中一个模糊的世界也被放进去了。”
尽管我这样写了,读者也不一定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写。其实,我多次经过自己的理性去想很多别人也许不想的事情,我写其米,其实也在写我的那种思考的,生命内部的世界。不思考这些的人,也未必没有那样的世界,我只是想让人清楚,我们的感觉,预示着现在和未来。就像爱上一个人会一见钟情一样,这并不是说某个女人是天下第一美人,而是一定有一种什么神奇的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这种神奇的东西,有可能来自于彼此的感觉,来自于彼此的梦境。
其米带着他的那根马脚骨去一如继往的生活,但是他多了忧伤,别人不理解。他多了梦,并由自己的梦境走向了现实。他在布达拉宫的广场前做了试验,想要通过马腿骨与世界健立一种特别的关系。马腿骨是其米的道具,也是我虚构的道具,我的目的是,点到为止。事实上,不管其米怎么样看,他都难以发现什么人生的真理。真理岂是容易发现的?但是,他这种姿态在我看来并不可笑。例如我,我有时会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虽然面对强大的现实世界我无力改变,但是我却要通过我的文字来暗示:我们至少应该有改变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有可能变成现实。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7)
其米是善良的,他收留了一只受伤的流浪狗,流浪狗也叫其米,其米在藏语的意思是小狗。这样,其米带着小其米又有了新的生活。他带着小其米沿着山脚与河套走动,并指着树对小其米说话,他说的话都是大实话,又是不一般的话,他说,“这一棵很绿,看,这一棵也是绿的,绿色的树多么好啊,蓝天和大地都是它们梦见的。”在我的世界里,我想,这天地的存在,为什么不能是树梦见的呢。
作家要尽可能地把远处的事物看得清楚,这是因为过去的经验与现在的想象合在了一起。我们的精神生活,如果没有穿透现实的思考能力,那现实生活就自然缺少精神的空间。一般情况下,读小说的,谁会体会作者的用心呢。我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来不及回味本该回味的。
其米的生命中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需要捉住来看看,于是他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远处。这样的举动似乎并无意义,这使我想到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虽然其米的这种举动,仍然是存在方式的一种,但我想到虚无的意义,这也是一种意义。精神的力量,是看不见那种力的原形的,但是那种力是存在的。如果没有了虚无,存在也会失去意义。这世间也没有永恒,永恒必然是实与虚的交潜变幻,与持继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只要了解到精神的力,不要在沉重的时候忘记它的存在,这就是一种无形的,支配着我们活下去,并活得更好的力量。
其米从一个个的梦中,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从虚无中来。我的小说,在写到那里的时候,我也并不能预知,我会写到那样的内容,但显然,如果我的心中彻底不存在这些内容,我的虚构就无从实现。透过这个现实,我们知道,梦的存在,也是人存在状态的一种反射。没有绝对的虚无。我们生活在虚与实之间,总归是,太强调什么都是可笑的,或者是可爱的。小说是可以强调什么的,我也是可以强调精神的,有人会认为我写得可笑,有人则会认为我写得可爱。事实上,我想要的是反思。人有了反思自我的精神,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就会更加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地保持自我,拥有渐进的人生。
我没有权力向读者要什么,我只能写我想要写的世界,使我所写的世界更加美好。我也会经常感到孤独,我由排斥这孤独,到现在,已变成享受这孤独了。在这个纷乱喧哗的时代,孤独一点有什么不好?我梦想自己的强大,我努力使自己强大,这有利于我寻找足够相互配得上的孤独的朋友,包括爱人。
其米当然是要简单很多,我不能赋予他太多我的思考。我无法一下子敞开一个人,尽管我可以让他特别。事实上,如果你让一个人太特别了,他无所不能,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如何能帮助读者来思考这些,为他们留下阅读的空间呢。这显然是我找的理由,我并不是认为我是全有理。就像我在小说里会这么说:“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树与树会不会这么商量,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我可以这么写。我本可以省去树与树商量,让其米直接做梦,但我偏要让树出现,这是我想让自己心中的树参与进来,与我,与我所写的其米,一起来形成这篇小说。
想象的事物,不是没有根源的,就像卡夫卡写一个人变成一个甲虫,他是在自己的内心里调动了他的生活全部经验、阅历、写作能力,甲虫只是个外壳,而想象的内容则是装在这个外壳里,使这个人物形象活了起来。我的这篇小说自然不能和卡夫卡的《变形记》同日而语,而且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卡夫卡的篇小说。我更喜欢他的一个叫《骑桶人》的短篇,那篇小说几千字,使我更为直接和简单地了解什么叫虚构。
其米梦到白玛穿了一件新氆氇,朝他笑。就像我们的梦中会出现熟悉的人一样,其米根据自己的梦,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走出去了,他想要看看自己的梦是不是真的。说到这儿,我想要说:黎明时分的西藏,我是见过的,特别美,这种美在于群山在夜色将尽的甜静中,使人感觉到万物在将醒未醒时充满了希望。
创作谈:想象的西藏(8)
其米走到县城见到的不是白玛,而是白玛的阿妈曲珍,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梦,等曲珍笑的时候,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