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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人的爱与死-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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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
  7声音
  在中国,不绝于耳者,惟是传统的回声。
  有一个被他不断重复过的话题,就是:“无声的中国”。
  没有现代的声音,自己的声音,中国就等于是一个大坟场。而要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便不但要进行“文学革命”,说“真心的话”,而且还须涉足现实政治,挑战国家权力。在一个专制主义国度里,所有的话语都是“权力话语”: 权力者不是强迫人民说文牍的话语,集体的话语,就是强迫人民沉默。
  声音是异议者的声音。
  要使人民变做哑巴,失去自己的话语,就必须使他们过一种监狱式的封闭的生活,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据此,他拟了一个公式:“由聋而哑”。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执政府卫队开枪射杀学生的最黑暗的时刻,中国,毕竟还留下一个诅咒的声音。
  沉默不可能持久,沉默是一个极限。
  8人和吃人
  吃人是中国几千年历史的大纲;
  立人是他的全部思考和写作的大纲。
  吃人的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完全超越了既定的伦理关系。在这里,任何吃人者的动机和行为都构成了一种权力。这样,所谓批判,就不仅限于社会批判,还当包括文化批判在内。因为被吃者也是吃人者,正如吃人者也是被吃者,所以,批判者自身也就必然同时成为批判的对象,这是为每一个人无法免于吃人的履历所规定了的。
  他强调作为个人的主观自觉的精神生活,说:“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20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充满青春的梦幻,热情,力量,仿佛尼采在东方的响亮的回声。
  10年后,当他再度执笔为文时,已经由荒原而入街垒,变诗人而为战士了。关于建立“人国”的设想,从此不复进行正面的阐发,而是从背面突入,不是“是”而是“否”,不是“应当如此”而是“不应如此”地说明人之所以为人,从而直捣问题的核心。在斗争实践中,他完成了由纯粹理性到现代批判理性的转换。
  只有参与了实战之后,始悟尼采的“超人”的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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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守夜者札记(5)



  9人与兽
  在西欧中世纪,专制主义盛行,到处是强暴,禁锢和杀戮。马克思把这种政治文明程度极低的状态称为“人类历史上的动物时期”。
  因为有动物,所以有“动物主义”。
  他所言说的动物多为畜类。畜类是兽类经由驯化的结果,其实等于“奴群”。对于权势者及其努力,他称作“黑暗的动物”。它们是死的制造者,
  卡尔·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生于普鲁士一个律师家庭,先后入读波恩大学和柏林大学法律系,获哲学博士学位。毕业后投身于政治斗争。1842年主编《莱茵报》,次年10月迁居巴黎,后被驱逐,迁往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于1847年加入共产主义者同盟。受该同盟委托,与恩格斯一同起草同盟纲领,即著名的《共产党宣言》。欧洲1848年革命期间,回到德国,创办《新莱茵报》并任主编,声援各国革命斗争。1864年9月在伦敦建立第一国际,成为领导者。1883年3月因病逝世。著有《资本论》以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等。马克思的阶级论,无疑地丰富了鲁迅的思想,正如他所说,救正了进化论的偏颇,但并不因此使他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酷刑”的发明者和改良者。至于受着酷刑的教育的广大的奴隶,他袭用传统的说法,常常喻为“牛羊”。在他那里,所谓“国民性”,就是牛羊的习性,要者是“不幸”与“不争”;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主子决定他们怎样跑。
  但是,奴隶也有反抗的时候,并非永远甘于被鞭笞和屠戮的。对此,他曾以专制的俄国覆亡为例,证实无论怎样禁止集合,防说话之类,到底仍然“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他指出:“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没有感觉的癞象一样,但正因为成了癞皮,所以又会踏着残酷前进,这也是虎吏和暴君所不及料,而即使料及,也还是毫无办法的。”
  他说:“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中国多牛羊,独缺猛兽。
  狗是他议论最多的动物之一。
  在他的笔下,除了偶尔提及的救人的猛犬之外,大抵作为势利,忠顺而又凶狠的奴才形象出现。其中,主要是“走狗文人”,惯常的称谓为“叭儿”。叭儿又名西洋狗,是中国的特产,为阔人所钟爱,且系西方上流社会的宠物。最早把叭儿当作专有名词使用,是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时期。其一,暗喻留学英美的学者,即所谓“东吉祥派的正人君子”,如陈源一流,稍后则有梁实秋等。其次,叭儿较之别的狗类,皮毛伶俐,身份高贵,这也是他所特别憎恶“雅人”者。再就是叭儿的态度。他这样描绘道:“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因为叭儿的骑墙,所以有专论,谓曰:“叭儿狗尤非打落水里,又从而打之不可。”
  一个著名的命题: 打落水狗。
  这个命题基于下列两个重要事实: 其一是狗咬人,咬死了许多革命人,这是有着血的记录的;其二缘此而来,证实狗性之难以改变。但是,这也并非等于宣告绝对的废除“费厄泼赖”,只是强调不应过早而已。他警告说:“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则现在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然而,关于打落水狗的思想,反为恶人所利用;一些无知者和伪善者,也恰恰在这里,向他挥舞和平主义的大棒。
  他说,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中国人恐怕不免同时显出勇敢和卑怯两种不同的形相,即对羊显凶兽相,对凶兽显羊相。但是即使显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因此,要中国得救,他主张将以上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即:“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关键是“看清对手”,这是他在论“费厄泼赖”时说的。
  到得后来,曹聚仁有文记中国的反常状态,名之曰“杀错了人”;他即表示异议,说:“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模样,并不是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
  “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是就要变而为狗的。”他说。
  狗生即奴性,外加仿主子性。
  他说到两类羊,一是山羊,一是胡羊。胡羊多为牧人引领或驱赶,挨挨挤挤,浩浩荡荡,认真而忙迫地竞奔前程;也有山羊领头的,但也都一样柔顺,惟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级的特别的徽章。
  在他那里,猪同样有了分类: 猪、野猪、豪猪。
  比起普通的猪来,野猪只是多出两个牙;但那是反抗的利器,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的。他说:“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
  有所谓“豪猪社会”。豪猪其实是绅士,上流人物。他说:“这些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的,但至少必须拚出一条豪猪社会所制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
  如果说他在昆虫类里最憎恶蚊,那么,在常见的动物中间,他最仇视的就算猫了。
  他供称,他是一个“猫敌”。至于仇猫的原因,在《狗·猫·鼠》里说得很周详: 一是猫有折磨弱者的坏脾气;再是有一副媚态;其实最可靠的理由,倒还是因为嚷。他坚持认为,即使配合也不必大嚷而特嚷的。他对蚊的态度也如此。叮人之前,为何要哼哼地发一通议论呢?所以可恶。推断起来,两者都同声音很有一点干系,倘要将它们人格化,那身份便颇类知识阶级。但当然,声音的背后,隐藏着血,侵犯和暗杀的事实,这是根本的。
  他毕生对付的,惟是权力者和得以分享权力的知识者。
  中国人从猫的眼里看时辰;
  外国人从猫的眼里看中国。
  10权力与权力者
  权力无所不在。
  中国的权力结构是塔式的,而非蜂房式。所以,它的基础是同一的,大小层面是等序的,重叠的,影响是垂直向下的。
  对于中国的权力社会,他有一段出色的描写:“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地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自古如斯,天下太平。他慨然发问:“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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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守夜者札记(6)



  所谓“共和”,非但不曾打掉专制的蚁冢,反而可以使蚁冢因它的掩蔽而完妥地存留。
  权力者,也称权势者,有力者,在《而已集·扣丝杂感》中又称“猛人”。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便都有了包围者。猛人被围得水泄不透,成了核心,与其社会相隔离,这样势必变得昏庸,近乎傀儡。为猛人所爱的包围者又都是两面人,平时谬妄骄恣,在猛人面前却娇嫩老实得可以,于是就有了胡乱的矫诏和过度的巴结,于是就使得晦气的人物、刊物、植物、矿物之类遭灾。但所有这些,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直到“龙驭上宾于天”。
  如果猛人已倒,包围者便将随即离开,去寻求别一个新猛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或许五成得救,问题是难于找到包围脱离法,结果只好“永是走老路”。
  以上为“包围新论”。
  对于中国历史,他有不少独异的发现。除了像“包围新论”,像如下的“时代循环论”,也都概括得十分简明,没有像一些学者那样绕弯子——
  一、 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 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种循环交替,“先儒”谓之“一治一乱”;及至日后“文革”,仍有所谓“大破大立”,“乱极而治”的说法,可见源远流长。用新式的意识形态专家的语言,或当称作“历史辩证法”的罢?
  他曾以小杂感的形式,指出权力和权力者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说:“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
  就说20世纪,在纳粹德国和共产主义国家苏联,便都存在着以种种罪名,嫁祸于犹太人、革命党人、持不同政见者的大量事实。有一次,斯大林对列宁的遗孀克鲁普斯卡娅说,如果她不停止对他的批评的话,那么党将会宣布,列宁的妻子不是她。“是的,”他强调说,“党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罪与非罪,全系于权力者的意志。
  他说:“但天下有许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争的。总要上谕,或者指挥刀。”又说:“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
  不说知识者在外部所受的权力戕害,即在其内部,也是按照权力的模式建构的。这种情形,很可以让人想起他在《春末闲谈》中说的细腰蜂,将捉到的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那青虫也就果然成了细腰蜂了。
  在学理上分析知识与权力的同构现象,有法国学者福柯。这位毕生挑战权力和传统的人认为,知识本身就是权力的一种形式。倘若不是作为权力形式而存在,并以它的功能同其他形式的权力相联系,从而构成传播、记录、积累和置换的系统,那么连知识体系也无法形成。
  他断定中国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说:“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都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人民之所讴歌,就为了希望霸道的减轻,或者不更加重的缘故。”
  倘译成现代术语,王道即所谓“民主政治”,霸道自然就是“极权政治”了。
  他是本质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者。
  11知识与知识者
  中国的知识者,就文化心理而言,总是离不开权力。他说“中国是隐士和官僚最接近的”,就是这意思。在权力者那里,他们不是帮忙,便是帮闲;一旦无忙可帮,也无闲可帮,如庄子所说的那样: 身在山林,仍然要心存魏阙的。
  只要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结构没有改变,知识者的状态也将不会改变。
  现代的知识者反对“文以载道”,闹独立性,“为艺术而艺术”,“为学术而学术”,甚至主张以“学统”驾驭“道统”;凡这些,都可以视作古代隐士的遗风。
  大隐隐于道。
  在《起死》中,庄子刚出场就说了一大堆伟大的空话,临末却露出了本相,于困窘中不得不求助于警察——政府的走狗——的介入了。
  现存的秩序是不可改变的。
  往往是自以为超脱于政治之外的知识分子,与政府同为一丘之貉。
  他是以启蒙性定义知识分子的,所谓“精神界之战士”。他通过个人职业的选择,最先到达这里。虽然,他筹划过同人刊物《新生》,以“遵命文学”参与新文化运动的第一轮战斗,自始至终作为“左联”盟员而存在,但无论刊物创办或流产,社团建立或解散,他仍然是立足于“散兵战”的。由于启蒙工作的潜在的要求,他一面渴求集团的力量,另一面却保持着畏惧和警戒。基于对人的现代性的理解,他一直小心护卫着个人内在精神的自由。
  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将永远无法驱除集体与个人之间的紧张。由于他在个性方面是天生的不合群分子,而且在理性层面上确认反集体的合理性,故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克服这种紧张,通过对群体的精神皈依而非组织依赖,达致两者的内在一致性。
  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往往通过知识分子内部的批判进行。
  为此,他到处树敌,从国粹派到现代评论派,到新月派批评家,直到“四条汉子”,更不用说各式的文探与文氓了。他是典型的“牛虻”式人物,以不折的锋芒,狠狠蜇在那些自以为得道的正人君子,政府诤友,及革命骁将的身上。他是挑战者,也是应战者;他是弱势者,也是强大者。在中国现代知识界,他是骂人最多的一个,自然也是挨骂最多的一个。然而,他竟声明说是“毫无悔祸之心”。
  他把自己的杂文称为“骂文”,并撰文为所谓的“谩骂”者辩护,说“谩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胡胡扑灭‘谩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
  他视知识者之间的斗争为当然,所以说:“一有文人,就有纠纷。”对于有人用了“文人相轻”一类恶谥,打杀所有的斗争者,他称为“死的说教者”,连连施以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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