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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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辩过?
作为一个叛逆者,他决不会向权力者进什么“忠告”,虽然事实上这类诤谏人物很得世人的好感,以为乃天下“正气”之所钟;甚至像托尔斯泰向皇上和政府作的抗议之类也不曾有。至于用爱默生那样的教师爷式的口吻,启蒙社会和训导庸愚,他一样不习惯。他由来讨厌“鸟导师”。面对杀机四伏的世界,他基本上采取卡夫卡式的独特的独白方式,但是没有卡夫卡的柔弱和自卑;如果论战发生,他是激烈的,雄辩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在他那里,一面作着《野草》般的梦呓,一面睁了眼看,保持着进入公共空间,以对抗和消解正统意识形态的强烈欲求。
他从来不曾炫示同“名流”的关系,从来不曾得过什么文学奖赏。他反对为自己作传,虽然作过回忆录,也是一面记录时代的影像,一面坟一般保留自己的过往,任何一点阿Q式的“优胜记略”都没有的。他没有其他名人的露阴癖,如生前大量发表通信和日记之类。虽然几乎是惟一地公开了与景宋的通信,但也正如他在《两地书》序言所说的,恰恰因为那是“别人大概是不会有,即有也未必存留的”的缘故。他与景宋的关系,是至死仍然受人攻击的,因此也就算是借此作答,自然还有“为自己纪念”之意。关于创作经验的夫子自道的文字也没有。他反对“天才”论,反对把文学创作神秘化;所以要了解一个作家,他一直以为只须读文本,读手稿,而不必理会“经验谈”之类终于得道也似的唠叨。然而,关于这方面,即便是世界上的许多“大师”都是喜欢饶舌的。
平民的身份,平民的心态,平民的方式,平民的风格。
21诗学
他是一位乡土诗人。
他的所有作品都是诗性的,无论小说,无论杂感。有一层深沉勃郁的诗意,笼盖着他的一生。
他的作品是短小的,对于他,没有长篇巨制的产生是必然的事情。作为战士型作家,他必须对周围事件时时作出灵敏而激烈的反应;加以长期处于被包围状态: 权力者及其走狗的包围,“同人”的包围,还有文痞的无聊的纠缠,已然失去从容构思的时间。此外,他的三个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对中国现代乡村,都市知识分子,整个畸形的文化传统所作的描绘,简直动用了他全副的生活经验和感情积累;无论场景,人物,情节,以及其间各种不同的粘合剂,都是高度概括和浓缩了的,几乎没有必要制作长篇进行稀释。重要的是表达。在表达中他会力求完满,却并不要求文体的完备。
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文体是自然形成的。
文章的长短,语调的疾徐,表现了一个作家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
作为战士,根本不可能经年累月地把时间消磨在同一作品结构的经营上面。
美国作家爱伦·坡认为长诗是不可思议的。只要是诗,就应当是短诗。所谓长诗,基本上是理性的成分,突出的是结构形式,它是以牺牲诗人原初的感觉和情感内容为代价的。
因为主张文学“为人生”,所以无论小说和杂感,都会首先留下他对中国社会历史的悲剧体验,而且,在悲剧感中致力于意义的发掘。正是在这里,存在着两者的互通和转换的可能性。
传统诗学是温柔敦厚的,这是儒教的准则。魏晋之后,释的西来与禅的生发,使道教所施于士人的精神影响廓大起来,于是益发超然。他的作品是对传统诗学的颠覆,那是激越的,批判的,深入的,对现成的权力社会和因循的秩序充满敌意的。但又不同于古代的所谓“狂狷之士”,他们无论如何愤世嫉俗,也是“体制内”的,没有颠覆性的意识—知识作为后援,到底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如李贽,而今居然蒙了“思想解放”的美名,其实他的那点癫狂也还是名士气,是以气胜,非以理胜。在这里,理性也是现代理性,而非宋儒说的“义理”。
《故事新编》与《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全不讲“小说作法”和“学术规范”,如同他的杂感,是一种专门与极权主义及上流社会捣乱的写法。
他曾经同瞿秋白有过一次关于翻译—语言问题的讨论。
瞿秋白认为,翻译必须使用“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中国白话文”,“用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得出来的白话来写。”他固守自己的看法,认为自己和自己的文字,甚至包括白话文本身在内,都是新旧交替的“中间物”,不可能有什么“突变”的。坚持自己所喜欢的美学风格,拒绝迎合和俯就,而这,正是文体风格中的个人主义。
他自嘲的曲曲折折,吞吞吐吐的风格,是他为了保持自己的良知而选择的一种艰难的表达方式。这首先是个人的风格,然后是时代的风格。
他的最大特点是质朴。
在上流社会中,质朴是一种稀有的品质。质朴于他,首先表现在他在现实语境中所取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尽可能直接地进入他的思想目标。事物本原的剥离与主观立场的显现,都是同时进行的,且完成于“瞬间”。
其次才是文字的经济,以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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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守夜者札记(14)
在他那里,思想愈是直接,文字愈见迂回;即如河流,水流既深且疾,才见漩涡四布。此间,迂回行进的是探索与批判,而在整个流程中,则有众多的文化镜面——诸如典故、新闻、事件、人物、问题等等——的敞开。观念是西方的,语言是民族的;方向是大众的,立场是个人的;材料是兼容的,处理是偏激的。这是一种独特的叙述风格,令人惊叹的文学景观。
他的写法是多元的: 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写实主义,莫名其主义的主义;惟精神是一元的: 现实主义。
必须有一种合适的语速去阅读他。
不同的文本,可以用相同的语速;同样的文本,却可以用不同的语速。但不管取何种速度,都必须注意: 不能太快;因此相应的,调子也不能太高。
试读他的一段文字:
“……盖打油亦须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压,令人已不能喘气,除呻吟叫号而外,能有他乎?”
抗辩的风格,是专制时代的潜风格。但是,惟有勇者,才能通过自己把它体现出来。
他有一种质素,可以防止优美变成典雅。
阿Q并非典型的社会形象,而是思想形象;一半在地上生活,一半在空中悬浮,既在都市与乡村之间漂泊,又在现实世界与形而上世界之间徘徊,是彻底的流浪汉,名符其实的“边缘人”。作为一部现代民族的寓言小说,《阿Q正传》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主要不在于可以观察得到的历史场景,而是通过想象,从中发现自己和周围人们的畸变,缺陷,为肉眼所看不到的情形。
这是一块特殊的镜子,由一个平面和一个凸面重叠构成。
假设他是一名演奏者——
即使激越的调子,他也不用钢琴弹奏,宁可使用铜管。最早的时候,他曾经吹过小号,做过鼓手,然而很快就放弃了。从根本上说,他当不喜欢近于领头的膨大的音调。更多的时候,他是大提琴手;或者可以说,他本人就是一把孤独的大提琴。
他的文字使人想起一种粘稠的物质,想起遗落在他故乡的著名的历史断片“卧薪尝胆”,想起搅动的胆汁,既热烈,又苦涩。
他的偏激和片面不仅是一种情感需要,也是一种方法论: 他的言说,只是选择当下最急迫的部分去表达,为了突出这一部分而有意遮蔽别一部分。所以要阅读他,必须注意他的那些尚未说出的部分,因为这部分内容并不一定是他所要否定的,甚至可能是肯定的。
沉默比言说更真实,更丰富;尤其在专制时代。
22守夜者
守夜者必须靠近人群,才能明了他们的处境,获得一种责任;但又必须离开人群,才能对四周保持高度的警觉。这个位置,将使他最早遭受危险和死亡的袭击。
陷落在黑夜里的人们,因守夜者的存在而鼾声大作,做蓝色的梦,醒来在火光中嬉戏,舞蹈,唱和平的颂歌。他们不会看见暗处的守夜者,不知道他的存在是搏斗的侥幸的结果;白日来到之后,便纷纷围拢过来,嘲笑他遍身花纹般的创痕……
不同的思想意向,可以使人们在同一处境中分属于不同的世界。
火焰最后跳跃着消失了……
黑暗可以重临,死灰安可复燃?
守夜者的故事已经远去,惟夜留下,以及出没无常的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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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一个人的爱与死(1)
总之: 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明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鲁迅: 《写在〈坟〉后面》
1这个人
这是一个从无爱的人间走来的人,一个向坟的过客,一个背负了巨大的虚无,却执著地挑战死亡的人。
2两间
精神分析学者认为,人类具有两种本能: 一作爱欲,一作攻击;一作生存,一作死亡。两种本能冲突的结果,每每体现为单一的倾向,于是成就了世上的许多宗教家、艺术家、伟大的统帅、血铁宰相、强盗、刽子手、书报检查官、裁缝匠,各种类型的人。对他来说,两种本能冲动却都是同样的激烈,相生相克,缠斗不已。当此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他不能不呐喊且彷徨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间。
3相关的世界
为他所爱的有限的几个人,已经渐次地归于陨亡,或竟自沉没;惟余无所可爱的茫漠的世界在身后。但他屹立着,一如从前般地抵挡迎面的刀箭;他总觉得这世界与他有关,毕竟这是所爱者曾经存活过的世界——
复仇的战士!
4摧毁性打击
无爱的婚姻,对他一生的打击是带摧毁性的。
结婚时,正值青春的盛期,他却感觉着突然衰老了。东京,北平,革命的浪潮起伏无已。然而,身外的青春固在,于被禁锢的生命又有什么关系?因此,无论杀人或自杀,他都可以毫无顾惜地一掷身中的迟暮。
在会馆的古槐的浓荫里,钻故纸,读佛经,抄古碑,无非借此从速消磨自己的生命,虽然,这也未尝不可看作政治高压之下的一种麻醉法,如刘伶们之食五石散,但是鳏居的日子显然给他整个的反抗哲学涂上了一层绝望的底色。即使后来投身于《新青年》,做小说,写杂感,一发而不可收,却也同样出于无爱的苦闷,就像当时他所翻译的一部颇具弗洛伊德主义色彩的文艺论集称指的那样:“苦闷的象征”。
5苦闷与创造
《补天》的女娲,其伟大的创造,惟在无爱的大苦闷中进行。
6遗产
他深爱着他的母亲。
正是他所深爱的人送给他以一份无所可爱的礼物: 朱安。命运的恶作剧。然而,这是不容违抗的,因为血脉是不容违抗的。或如他所说,她是一份“遗产”,那么在接受这份遗产之前,他已先行接受另一笔更大的遗产——传统礼教——了。
说及战斗,他曾说自己从旧营垒中来,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对于家族意识的暴露,他是刻骨般的深入,这不能不归因于他所亲历的一份沉痛。
许寿裳丧偶后,他写信劝慰道:“子失母则强。”他所以愈战愈强者,莫不正是精神上丧母的缘故?自婚姻事件之后,大约已因深味这“亲子之爱”的恐怖而远离他的母亲了。
7可怕的牺牲
他有一则随感录,记他读了一位不相识的少年所寄的一首题名《爱情》的诗的感想。
诗里说,他夫妻两个“也还和睦”,就是不曾“爱”过,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他感同身受,当即发挥道: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一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
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
我们能够大叫……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
8两重性
观念的激进主义者,
行动的保守主义者。
9觉醒
克尔凯郭尔说:“与整个19世纪相违抗,我不能结婚。”存在主义哲学家以抽象语言掩盖了关于丧失自我的未来的恐惧。
他成婚在20世纪初,正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刚刚发轫的时刻,个性解放的时刻,充满尝试与突破机会的时刻。这个“人国”乌托邦的建造者,深知自己犯下的“时代性错误”,但是,他无力纠正。所以,他说: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10爱情与婚姻
爱情源于爱欲,是爱欲的升华。
爱情是敞开的,自由的,是心灵的契约。在本质上,它是蔑视世俗的,因而是无畏的;当它一旦被家庭转译为组织的语言,便变得颇多忌讳了。婚姻使爱情物质化,法律化;作为两性结合的形式,它是公设的关于爱欲的封闭系统。
爱情并不等同于性爱,由于灵魂的参与,从而具备了高出于动物性的内容。它是关于人的本质的最完整的体现。
爱情只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一种关系,富于良好的弹性;当它被婚姻实体性地置于一个固定的空间之内,便构成了某种现实环境。这样,婚姻得以一种团体的性质改变爱情的个人性,成为个人的异化力量,从而失去了人性本真的广度。在婚姻中,爱情是隶属的,是被支配的团体所有物。可以说,婚姻是奴隶制在现代社会中的最后一处安稳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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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爱与死》 守夜者札记
一个人的爱与死(2)
11夹击中
无论对人类还是对个人而言,爱情都是柔弱无助的;它经常处于死亡本能与死亡文化的夹击之中。
12流放
他的哲学既然以生命为本位,那么,作为生命活动的基本形式,爱情不能不成为他所渴望的人生。可是,他太重视精神了。灵与肉的自然结合难道是可能的么?这个怀疑论者,即使怀着一种高远的理想,最后也不能不把自己放逐到荒原中去。
13雨和雪
《雪》说,朔方的雪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这雪,已经如他永远失去江南时期的那种滋润美艳,甚至隐约于其中的青春的消息了。
14剪绒花
小说《在酒楼上》以苍凉的语调,述说一个无所爱的记忆: 因为南归,辗转买得红剪绒花,意欲送给邻居姑娘阿顺——我知道,那是她所喜欢的。带到老家,打听得阿顺已经在出嫁前病殁,再也无法用它装扮苍白的青春了。托人转赠阿顺的妹妹罢,这妹妹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狼或别的什么。那么,剪绒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爱是没有对象的。
15馈赠
他说《我的失恋》,旨在讽刺流行的打油诗,其实一如《他》以及其他白话诗一样,都是爱的独白。其一,是说我的所爱在寻找不及的地方;其二,爱人所赠与我的回赠完全的风马牛: 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