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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太平裂碑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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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落一地的尸块,必会招来野兽,届时自己也将活不了。陆寄风更加后悔,也觉得手断了并不要紧,自己把腿跌断了,弄得连逃跑也不能,才是自找死路。原本双手皆断,他心灰意懒只想一死;如今连腿也断,他却觉得无论如何要先想个活命之法。

  正在焦急之间,身上到处都一阵阵麻痒,顺着裤管、衣领、袖口等处,爬进许多小虫子,咬啮叮螫,陆寄风既痛又痒,但不能举手搔抓,就连翻几个滚在地上磨擦也不行,这样的苦处比起在高崖上受雨淋,实在还要痛苦千万倍。在酷刑之中,有将人全身割出伤口,然后五花大绑抛于虫穴,任凭他被小虫子活生生咬死,这是比凌迟还要恶毒之刑,受刑者往往二三十天还无法死去。

  陆寄风暗暗叫苦,不知何以一瞬间爬来如此多的虫群,而且叮咬之凶狠,毕生未遇。转头见到散了一地的尸块,才恍然大悟:

  「定是尸体引来了虫子,这下糟了,食肉之虫可比野兽还难对付。」

  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不被叮咬,陆寄风只能拼命蠕动身子,怎样也摆脱不了这些咬住了肉的虫,想到自己或许会活生生地葬身于虫吻,陆寄风忍不住放声叫道:

  「救命啊!来人!我在这里……」

  旷野深山,任凭他如何大叫,只有激起一树风涛与回音。

  陆寄风叫得喉咙干哑,又急又悲,想着:「陆喜他们现在在哪儿?那老道究竟把我捉到多远了,怎么连陆喜都听不见我的叫声?」

  这一番力竭声嘶的高呼,使他的喉咙有如火烧般痛苦,一阵咸味滑入口中,原来是嘴唇干得龟裂,伤口流出了血。

  就算想放弃求生,全身的痛苦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解脱的。身上被无数凶狠的虫子咬得奇痒难当,虽然挣扎的话会扯动断骨,痛也总比痒来得好。陆寄风把心一横,身驱使尽了力量大力翻滚了两圈,手脚被身子一压,痛得再度晕迷不醒。

  似乎有什么温温热热之物,气息喷在他脸上。

  痛醒的陆寄风睁眼一看,天边依然黑蒙蒙,转动眼睛一望,一张毛绒绒的脸与他的面孔相距不到一寸,湿湿的鼻头碰着他的脸。那是一头狼!

  陆寄风大惊,才一张口,狼便咬住了他的颈子,陆寄风气息一闷,眼前一花,想起野兽会先咬断猎物的气管,再慢慢地撕食,自己这回是真的死定了。狼都是群体行动,想必是自己昏迷之时,一群狼找到这一地尸块,也把自己当成了死尸。

  但是他无法看、无法想办法,狼牙刺入了他的颈子,脑中空白的陆寄风几乎完全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间,他隐约听见低沉的吼声,杂乱的野兽喧叫声,狼似乎拖着他跑了几步,身体在地上被拖行的感觉格外清晰。接着喉间一松,陆寄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银铃般的笑声,像是梦境,一下子清楚,一下子寂然。

  漆黑之中,干燥的奇异气味,有点像奶香,却更像皮毛的气味。有时会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摸着他的脸,但是陆寄风无法知道那是什么。

  他记得自己因干渴而呻吟过,不知谁喂了自己水;伤口火烧般的疼痛却一刻比一刻教他难忍,不管他怎么呻吟,都无法自这样的昏沉与疼痛中醒来。

  当他再度能视物,触目所及的石壁边,是一堆杂乱的干草。自己也躺在干草堆上,背后却抵着一个软绵绵之物,十分温暖。

  呆了好半天,陆寄风才想道:「我没死。」

  会是什么人救了自己?这个石洞虽干燥,却什么也没有,而且有股从未闻过的怪味,绝不会是人住的地方。

  他转过身,手脚还是一动就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背后的东西动了一动,接着是一阵打呵欠之声,难道与自己背靠背而躺的是个人?

  窸窣声中,背后之人坐了起来,一只雪白小手从背后伸过来,接着,那小身体几乎是抱着陆寄风,滚到陆寄风脸所朝的方向。

  陆寄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物。

  她微微一笑,和陆寄风并头躺着,抱着陆寄风,黑亮得闪着星子般光辉的眼珠,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两丸黑玉。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想象得到的可爱小女孩,白里透红,嫩得像会滴水的小脸上,眉间有一颗红艳的丹砂痣,颜色鲜丽,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陆寄风呆若木鸡,眼光无法由她身上移开,怎么也想不通:此地如何会有人?而且还是如此神仙般的女娃儿。她一定不是人类,只有仙子才会单独出现在这荒山野岭,而且这样悠闲地对着人笑。

  陆寄风张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女娃儿坐了起来,头发有些凌乱,她伸手随便压了压乱发,动作极为可爱。陆寄风只知呆看着她,连身上的痛楚都忘了。

  女孩低下身,撑着小脸,道:「你起来了,我抓小猫来跟你玩好不好?」

  不等陆寄风回答,她已跳了起来,奔到陆寄风身后,不知在做什么。耳边听着她衣裳磨擦的声音和用力抱着什么所发出的喘息声,暗自奇怪此地如何会有猫?又为何要抱得如此吃力?

  等她奋力抱着那团毛绒绒之物绕到陆寄风面前,陆寄风的嘴张得更大,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几乎跟她差不多大小,根本不是猫,是出生不久的老虎!

  她气喘吁吁地将幼虎放在陆寄风身前,幼虎睁着蓝色的眼珠,一面喵喵叫着,粗厚的前爪摇摇晃晃,胡乱摸索,不时地拍在陆寄风脸上。

  女孩一面摸着幼虎的毛,一面不时把乱爬的幼虎拉回固定的地方,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很可爱?你要不要摸摸它?」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我的手……」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都哑了,声音粗嘎难听,眼前见这美若天仙的小女孩,顿时自觉惭秽,便不再说话。

  女孩自己抱着幼虎玩了起来,一下子拉幼虎的胡须,把幼虎激得哇哇大叫;一下子趴在地上跟老虎互打爪子,笑声清脆悦耳,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派天真。陆寄风看她看得忘了苦楚,就连自己如何会来到这个地方,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

  女孩见陆寄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把幼虎往他的方向一推,「给你。」

  陆寄风摇了摇头,女孩笑道:「还有两只,我都抓过来给你看。」

  陆寄风这下子全明白了,这里是个虎穴,而且还是个刚刚生了小虎的母老虎的虎穴!

  陆寄风顾不得喉间的刺痛,道:「别、别去动这些虎子……」

  「没关系,你看,好不好玩?」

  女孩高高兴兴地使尽全身力量,半拖半抱地将其他两只幼虎抓到前面来,三只小老虎全部放声大叫,咪咪呜呜,叫得非常用力,那副东摇西晃的样子,陆寄风见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女孩见他笑了,更加开心。

  低沉的闷吼声传了过来,陆寄风一惊,道:「这是……这是什么声音?」

  女娃抱着幼虎,转头望向洞外。洞口出现了一个逆光的影子,被日光长长地拉进洞中。那宏伟粗壮的姿态,赫然是一头巨虎。

  陆寄风大骇,道:「你过来,快放下小虎子,到我背后!」

  女孩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巨虎缓缓地步入,陆寄风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头,盯着巨虎渐接近女孩,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虎,一个头的宽度就差不多有女孩半个身体长短,一定已经生长在山间很久了。

  巨虎前爪微屈,似乎是要扑上来的准备姿态,低沉地发出吼吼之声。陆寄风大气也不敢透,暗暗祈祷老虎不要扑到女孩身上,最好是先咬死已经四肢皆废的自己,让这个不知危险的女孩有时间逃走。

  女孩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了起来,陆寄风惊骇无比,叫道:「别……」

  女孩用力挥动木棍,清脆的声音怒道:「乖乖的,不要凶!不许咬他!」

  巨虎居然一面闷吼着,一面缓慢地趴下,最后干脆躺了下来,以白毛浓密的肚皮朝着女孩。

  陆寄风呆看着这一幕奇景,幼虎闻到母虎的气味,摇摆不稳地爬了上去,母虎慈爱地舔舐幼虎,幼虎一一找到了乳头,女孩也挤在幼虎之间,一起吸着虎乳。

  女娃只一会儿便吸饱了乳汁,转过头来笑问:「你饿不饿?过来喝啊!」

  陆寄风这时已又饥又渴,但是全身动弹不得,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的脚断了,没办法过去。」

  女孩爬了过来,好奇地问:「你的脚断了吗?」

  陆寄风点了点头,女孩的大眼睛转向陆寄风的腿,突然间用力地打了下去。

  陆寄风惨叫了一声,眼泪直流,叫道:「别碰!」

  「对不起,对不起,很痛吗?我帮你揉一揉,不痛。」

  虽然女孩的手既软又小,一碰到陆寄风的腿,却还是痛不可言。

  「不要碰,很痛的……」

  女孩缩回了手,小心翼翼地问:「揉一揉还是会痛吗?」

  陆寄风苦笑连连,这个女孩似乎什么都不懂,此时他已经全身无力,万分难受,便闭上了眼睛,不再浪费体力。

  不多久,突然间嘴唇一湿,一阵幽甜的香气沁鼻,陆寄风本能地张开了口,那女孩将口中的虎乳渡进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连忙吞了进去,入口香浓芳郁,就算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这是他一生中喝过最好喝的饮物。陆寄风讶异地睁开眼,女孩擦着嘴边的乳汁,笑了一下,灿靥如花。

  只见她转身又趴在母虎怀中,吸了一大口虎乳,再爬到陆寄风身边,指了指自己鼓鼓的小嘴,便又趴了下来,含着陆寄风的嘴唇,再将虎乳渡进他口里。

  如此喂了陆寄风许久,直到幼虎们都已喝饱了奶,依偎在母虎身上呼呼大睡,陆寄风也总算喝足了,感激万分地看着她。正想问她为何会在此地与虎相依为命,她已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抱着幼虎,昏昏欲睡。

  「你是什么人?」陆寄风问道。

  女孩含糊地睁眼看他,说道:「我叫若紫。」便闭着眼睡着了。

  「若紫……若紫……」陆寄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转头望去,那名叫做若紫的女娃已在幼虎堆中睡熟了,三只虎一个人,撑饱的肚子都圆滚滚的,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母虎舔了舔爪子,也歪着颈子,打起盹来。

  洞外微风轻轻地吹进,带来一阵花草幽香。在这凉爽干燥的洞中,虽是身在虎穴,自己又已重伤残废,但是陆寄风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放松,如此悠闲,似乎受伤或是世间烽火战祸,都无关紧要,恨不得就此摆脱尘世,在这山林之间,与虎为伴。

  不知不觉间,陆寄风也放心地睡着了,这是他一生中睡得最舒服的一觉,就算在睡梦中就此死去,也是极大的福气。

  等他醒来时,外面已是黄昏,洞中略有些阴暗,名叫若紫的女孩,和幼虎们爬在母虎身上,玩得不亦乐乎,母虎有时不耐烦地张爪轻拍开她,有时作势闷吼,或是换个方向躺,却不怎么反抗。

  醒来的陆寄风笑着看她和幼虎嬉闹,母虎见到陆寄风醒了,懒懒地看他一眼,便不理他。

  「若紫!」

  陆寄风叫了一声,若紫从虎毛中抬起头来,笑着跳过来,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腰。

  「你起来好不好?不要老是躺着嘛,起来跟我玩!」

  「我不能动。」陆寄风道。

  「还会痛痛吗?」

  「嗯。」

  「什么时候才不会痛?」

  「我也不知道。」

  若紫失望地坐起身来,「我不喜欢你不动,起来啦!」

  「我……」陆寄风本还想再提醒她自己的手脚俱断,转念一想,她或许对什么是断了手脚,一点概念也没有,便不再说,转移话题问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不知道,我就是叫做若紫。」

  「那么你有家人吗?」

  女孩笑道:「我爹爹叫云萃,我哥哥叫云拭松!」

  陆寄风惊道:「你爹是云萃?你哥哥是云拭松?」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他以为是山神或是精灵的女娃,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当然陆寄风根本没想到云若紫的出身与来历,想当然耳以为她是云家的女儿。

  陆寄风见到宝剑还佩在身边,笑道:「你看,这把宝剑是你哥哥送给我的呢!」

  「我也有一把剑!」她高兴地说,「是封伯伯送给我的!」

  陆寄风自然不知道「封伯伯」是什么人,两人相视而笑,都感到很开心。

  陆寄风道:「你怎么不在家里?你爹和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爹带我出去,有好多好多车,突然有人跑来把我抱出车去,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好凶!他们抓着我跑走,爹在后面叫,可是他们都不理,我很生气,一直哭,这时猫妈妈跑来了,他们就跑走了!」

  陆寄风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猜测着或许是云萃一家逃难之际,被强盗打劫,并抓了云若紫。贼众在山里撞上这头巨虎,吓得丢下人质便跑,这样的猜测应是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猫,是老虎。」陆寄风问道:「你不怕老虎吗?」

  云若紫笑道:「猫儿很乖,我不怕!」

  她起身跳到母老虎背后,摸着母老虎的头,将小脸依靠上去。母虎虽无动于衷,一双碧幽幽的眼睛却看着陆寄风,隐含一点敌意,自喉间发出威喝低吼。

  云若紫抱紧了虎颈,娇嫩的声音斥道:「不许凶!」

  母虎马上安静,却不悦地重重甩了一下尾巴。

  这野虎竟会听她的话,陆寄风怎么也想不通,问道:「你为什么能管住老虎?」

  云若紫理所当然地看着陆寄风,道:「我说过猫儿很乖,很听话!」

  看样子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奇事,陆寄风道:

  「你知道老虎是吃人的吗?」

  「它又没有吃你。」

  「我记得我被狼咬了,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你知道吗?」

  「是我叫猫妈妈把你带来的。」

  「什么?」陆寄风更感惊讶。

  「猫妈妈背着我,我见到一大群大野狗在咬你,就叫猫妈妈把那些坏狗都吓跑。」

  云若紫笑道,跪在陆寄风身边,伸手去解开包在陆寄风颈上的一方丝帕。陆寄风这才注意到自己颈上原来被围上这条雪白的丝帕。

  她解了下来,在陆寄风面前一晃,道:「你看,你流了好多血,现在已经不流了。」

  白巾子上血迹斑斑,云若紫又道:

  「等一下我要去把手帕洗干净,再帮你擦擦脸,你的脸脏脏,羞羞!」

  陆寄风一听有水,忙道:「你……你一会儿能不能替我取些水来?我口渴。」

  「嗯,那你在这里等我!」

  此时母虎懒懒地起了身,云若紫连忙跃上虎背,手持细枝,轻拍着虎腿,让母虎载着她步出这洞穴,云若紫一面拍虎,一面轻轻唱着歌儿: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移迁。白骨蔽野,青山旧时。翘足高屋,下见群儿,我是苏仙,弹我何为……」

  清柔的歌声渐远,陆寄风只觉词义深古难解。父亲所留下的竹简与帛书,都是治世经济之学,诗文则只有一部诗经及楚辞,方才云若紫所唱的句子,他就从来没有读过。

  陆寄风反复在心中吟诵着她所唱的词句,聊以打发时间。陆寄风所读古书虽然皆是难解经文,他也从不需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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