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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赌棍天子-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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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孝泉张着嘴,摸胡子的手僵在半空,好半日问身边的参议官:“你看,这江陵出来了多少人?”
  参议官看了看,保守地估计:“总是三五千的模样?”
  王谧从震惊的呆滞中灵醒过来,一下跪在泥水里对陶孝泉道:“都督!人说这个杨寄是天上白虎煞星下凡,天生的战神!您看,他一个人,这会儿杀得江陵溃不成军,而我们,天时地利人和!请都督出兵救杨寄!鼓士气!一举拿下江陵城!”
  陶孝泉也早已热血沸腾,手中令旗一挥:“冲!”
  

  ☆、第29章 获救

轰隆隆的战鼓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杨寄强撑着酸软的双腿,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倒下了,他就是那害怕而无法摆脱待宰命运的羔羊;只有继续杀戮,他才死得有尊严。
  然而,当无数人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越过浑浊的水泊,溅起高高的水花的时候,他的腿再无支撑身体的余力。水波摇动,他膝盖弯曲,刀刃点地,而后,他眼前一片猩红,万点金星,终至黑暗。“轰”的一声,冰冷的水,带着泥土和血液的腥气,大口大口地灌入他的口鼻。
  如此熟悉的感觉,他上一世跳河自尽时,也是这样被水充盈了肺叶,痛到胸腔炸开,而后头脑炸开,而后,世界就安静了下来,他在一条黑色的甬道里穿行,迟迟看不见光明,迟迟看不见出口,那一世的他,后悔莫及。
  杨寄又在这样黝黑的安静空间里走了一遭,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阴丝丝的风响中。“阿圆,这一条死于异乡的魂灵,怎么找到回家的路?怎么再去看一看你和孩子?”杨寄心中不甘,那颗停滞的心脏又慢慢跳动起来,很快跳动得剧烈,“怦怦”地顶着他的咽喉、肠胃、肋骨、脊椎,疼痛感又来了,涨得五内欲炸,他突然感觉咽喉一阵逆呕,嘴一张,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吐了出来。他的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耳边好像还在擂鼓,别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像罩了一层纱,又像在空阔的山谷扭转回旋了一番再飘传回来。但他倒还听清了:“醒了!醒了!战神啊!本来就命不该绝!”
  “刚吐了一缸水,眼睛就睁开了,上苍有眼!”
  胸腔的疼痛慢慢淡了下来,杨寄觉得周身火辣辣的,像无数的烛火靠近了自己慢慢炙烤。过了一会儿,这些烛火逼得更近,疼痛凝聚起来,一道一道撕裂一般,和那时在秣陵县衙挨荆杖是一个滋味。
  “奶奶的,谁打我的?”
  他吐字不清,但还是平素的混混儿口吻。听的人便笑了:“没有人打你。你身上那么多口子,深的地方都见骨头了,很痛吧?打能打那么痛?”
  杨寄努力挺腰,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可惜努力了半天无果,他喘着气,心里有些奇怪,若说是刀砍的口子,先时怎么不痛?一个人在他身边说:“忍着点,伤口越早处理,越不会长疮腐烂——好在是冬天,不然,长蛆都说不定。”那人喁喁地跟他说闲话,冷不丁一口烈酒喷上来。
  杨寄撕心裂肺咆哮了一声,想骂人,浑身都痛抽了,除了倒抽凉气,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个人一鼓作气又往他身上的伤口喷了几口酒,眼见这人脸白得宣纸似的,才道:“金疮药呢?止血收口子的。”
  杨寄旋即被“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烈酒,热辣辣的一线滋味从口腔延伸到胃里。疼痛感和寒冷感却奇迹般的慢慢消失了,他觉得周身温暖起来,再一次挺挺腰,嘿,还瞧见自己了!身边几个陌生的面孔在伺候他,一道一道把他裹得跟粽子似的。
  杨寄心情平复了些,傻乎乎问:“我没死啊?”
  大家哄然大笑,打趣道:“死了倒也好,刚才就不吼那一嗓子了——死人不怕疼的嘛——震得我耳朵痛!”
  “那,前面战况怎么样了?”
  “我们赢了!”
  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七嘴八舌地叨叨着:“江陵派了六千人,被你一个就砍得落花流水,等我们来了,他们估计胆儿都吓破了,自己人把自己踩死的大约都有六七百!北门边的墙,大雨一浇,塌了好大一块垛口,正好都督的抛车也运到了,生生把墙砸了一个口子。增援的六千江陵军鸟兽一般散了个没影。江陵王从南边门逃走了,家眷都被抓了个正着儿。”
  “就是可恨陈乔之那个饭桶!江陵王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还带着些人在巴陵的路上闲逛。我们都督说,要好好参他一本!”
  杨寄一阵苦笑,问:“战死的那些,怎么办?”
  “挖了个大坑,拖进去一起埋了算了。”
  “可我妻兄……”
  大伙儿见他神色黯然,亦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有人劝:“到了这里,就是九死一生,你节哀顺变吧。也得亏了有你,我们多活下多少性命。今日,营里到处传诵你的事,我们哥几个听说是来服侍你的,个个求之不得呢。”
  这时候,营帐的门帘一掀,杨寄顺着光看过去,外头一片霞光,地上的水洼都是红彤彤的。他想起自己倒下去前,眼前峥嵘洲的水色也是这样的赤红,心里烦闷作呕,直到有人低下头来问:“伤口还痛?”他才抬头一看,进来的是王谧。
  王谧一脸喜色更甚于那些兵卒。因杨寄浑身包着葛布,他不敢像以前那样伸手拍杨寄的肩膀,只是笑道:“命真硬!这都能活下来!你昏迷的时候,军医已经说了,水能吐出来,人能醒过来,就不会死。伤口虽深深浅浅的不少,没有会致命的。你小子的狗_屎运真是……”
  杨寄心里惨然,他是狗屎运,也是命硬,但是沈沅的阿兄却死了,混在死人堆里埋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回秣陵后他怎么跟丈人、丈母娘和老婆交代?他努力地伸手,对王谧道:“带樗蒱了么?”
  王谧笑道:“不会吧?这时候还想赌?”
  杨寄苦笑:“据说也能占运的。我想算算,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了。”
  王谧看着裹着一身白葛布的杨寄,脸色憔悴,到处或是青紫,或是血口子,眸子也显得黯淡无光,连那爽朗的笑容似乎都变得涩了。王谧强笑道:“这不用占卜。这仗差不多是打完了,底下不过是各处搜寻江陵王的踪迹——他连自家大本营都弃了,再无东山重起的力量。至于你呢,陶都督异常看好你,都督府的头名幕僚,把你吹得跟神似的,保奏的折子已经飞马驰送建邺了。估计你不仅能回去,而且能封官,至少六品、七品。”他强颜欢笑想逗杨寄开心:“到底名望地位还是军功里挣得快!你一个平头百姓,很快就把我都比下去了!”
  回家!回家!
  杨寄浑身一松,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阿圆的影子。他弛然,“啪”地一声倒在榻上,没想到背上一阵剧痛。大约碰到伤口了。可他心里被喜悦和期盼充盈着,这点疼痛,实在不算什么了。王谧把一封信塞在他手上:“还给你。自己拿去给你娘子看,说不定感动得她多亲你两口。”
  养伤、受贺、被陶孝泉接见等末节,杨寄傀儡般熬过去了,终于那个老古板的军医检视了他浑身的伤情,皱着眉点点头,勉强又勉强地说:“好吧……弄抬软垫滑竿,也能行道了。”
  杨寄恨不得揽着军医那张老脸亲一口表达自己的喜悦,他指挥着那些视他如战神的士卒们:“狗_日的赶紧!军医都说可以回去了,你们别想躲懒不给我抬滑竿啊!”
  拍马屁的人谄笑道:“给杨兄抬轿子,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听说京里表彰的诏书已经下来了。陶都督加太子太保,赐鼓吹一部,宝马一乘;王参事升任七品咨议参军,赏五十匹绢;你呢,升任六品中兵参军,赏一百匹绢!一步登天啊!”
  “陈乔之那老王八怎么办的?”
  “巴陵刺史?说是被参问罪,但他是建德王的私人,这次名义上也派兵增援——就是死活到不了地方而已。估计罚俸了事。”
  杨寄一撇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拍马的人奉上大拇指:“那是!杨兄您这是大人有大量,肯受胯_下之辱,将来一定是要飞黄腾达的!听说那个叫韩信的家伙,就是封了王的异姓!”
  “滚!”杨寄抬腿欲踢,“你娘的才受胯_下之辱呢!”
  大寒的冬日,坐在滑竿上只觉得风飕飕的,杨寄哪里都疼,倒也不觉得脸上被风刮过的刺骨寒冷。他半侧着身子,看着一路而来的焦土,墟里荒烟,不知是那个幸存的民人在战乱后孤独地为自己做一碗糊口的豆粥?袤袤郊野,一片片俱是褐色的冻土,不时可见饿馁的干尸白骨,就这样倒在无人问津的乱世上,为饥饿的鸟兽所食。
  杨寄想起沈山,便是眼眶欲湿。他怀着为他报仇的心思,杀人无数,终于协助荆州督攻破江陵,逼走江陵王。但回头想来,他又向谁寻了仇?又为谁做了嫁衣裳?
  抬他的人换肩时,突然嘀咕了一声:“咦,要过年了吧?”
  大家的眸子瞬间都点亮了,是啊,可以回家里过年了!可中午打尖儿的时候,骑马在前头打前站的王谧回头过来,对杨寄说:“陛下要厚赐这次江陵立功的官军。你这个孤胆英雄,建立大功的人是跑不掉的。先去建邺吧,吃顿皇家的饭再回秣陵。”他见杨寄似乎有些不快,又劝慰道:“秣陵和建邺不过隔着百八十里,打马回去不过一两刻钟,坐滑竿半日也能到。但这样的荣耀,以后足够你在乡里炫耀了,在你老婆家也有面子不是?”
  杨寄垮下的脸又活泛起来。
  

  ☆、第30章 团圆

沈沅在王府莫名遭遇一劫,又莫名度过了,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日子既然又照常过起来,只能把那些担忧放肚子里。她性格开阔爽直,孙侧妃见她不是求宠巴结的模样,又有建德王的嘱咐,虽然也不信任她,不过也不敢像上回那样打骂不忌了。
  “沈娘子!”
  沈沅放下手中逗弄皇甫兖的银铃和玉娃娃,回眸问:“什么事?”
  来人是建德王贴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着裤褶不穿裙之外,绫罗绸缎、金珠玉饰,不一而足,打扮得甚是贵气。她笑吟吟说:“大王今日请贵客,命你到大厨房帮忙,指名要你最拿手的几道鱼肉菜:炙牛心、胡炮肉、芫荽羊羹、鲈鱼雪脍……”
  沈沅虽气,但也无奈,只好挽了袖子准备再做厨娘。大丫鬟拿手绢掩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在厨下监视。
  沈沅切好牛心,用姜酒腌上,用盐和面粉搓干净猪肚,又选了上等的羊羔肉焯水,最后,拿起处理好的一条二尺长的四腮鲈鱼,小心地斜片去骨,取了肚当上最肥嫩的鱼肉,烧滚了高汤备用。
  鱼肉在沸汤里一滚即起,呈现出白玉般的半透质地,颤巍巍地被沈沅摆在盘中,又取香橙皮细切为缕衬在鱼脍上,再撒上香韲和芫荽,滚热的鱼肉催发出三味香料的气息,橙皮清甜、香韲浓郁、芫荽芳冽。王府的主厨又稍加摆饰,那大丫鬟道:“走吧,你亲自给大王宴上送去。”
  沈沅一呆:“我?亲自去?我不是伺候大王筵宴的呀?”
  丫鬟抿嘴笑道:“大王这么吩咐,我也没敢问为什么。八成……八成看着你的脸蛋儿吃饭香。”她打趣了一句,拿手帕掩嘴直笑,又催促道:“快走吧。胡炮肉和羊羹还在烧着,炙牛心又要当场做,这么好的鲈鱼脍,放凉了就腥气了。大王最怕没面子,若是发起火来,要死人的!”
  沈沅嘟起嘴,却惹得那丫鬟更笑,她禁不起再三催促,只能胡乱洗个手,抹一抹衣服,端着细白瓷的盘子往皇甫道知大宴的明堂而去。
  离得好远,就已经听见明堂中的丝竹歌舞声,小道两旁,好多腰佩刀剑的卫士,目不斜视地盯着建德王所在方向。那大丫鬟向前张了一张,道:“你手脚轻些,我先去里头传报,你是个粗鲁的人,别上个菜都惊扰了别人。”她风风火火而去,风风火火回来,领着沈沅往明堂后头的暗间走。
  趁丫鬟打帘子的时候没有旁人,沈沅偷偷在鱼脍里吐了一口口水,光线亮了起来,那口水却浑然不觉地融在奶白色的鱼汤里,上面细细的香橙皮丝、碧绿的芫荽末一点变化都不见。她心里窃喜:“叫你一直欺负我!今儿,好好喝一喝我的口水!”
  又穿过一道紫檀螺钿的插屏,沈沅觉得眼前亮得晃眼,几乎睁不开眼睛来。明堂极大,一时只觉得四围影影绰绰坐的都是人。中间舞姬歌女正在卖力地表演,舞袖翩翩,联缀成鹅黄的烟幕,烟霞色的薄纱裙摆,旋转成一朵朵菡萏,歌女们声可裂帛穿云,婉转绕梁,令人心醉。
  面南的那位一身玄色深衣,头顶远游冠上缀着硕大的明珠,笑意宛然,但仍脱不了冷冽。他的目光抛过来,颔首道:“切切盼着的鲈鱼来了!”
  一路陪着沈沅的大丫鬟忙推沈沅:“快,给大王端上去。”
  建德王皇甫道知听到,却突然变了脸色:“放肆!沈娘子是杨参军的妻室,杨参军是这次立了大功的勇士,沈娘子盼望夫君凯旋,亲手做菜犒劳在座各位立功的军士。你却当她是和你一样的婢子?我建德王府岂能如此倨傲不恭?”
  大丫鬟吓得色变,跪下身瑟瑟抖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见皇甫道知虽然冷着脸,没有进一步的责罚下来,才战战兢兢从沈沅手中谦卑地接过鲈鱼脍,轻声道:“沈娘子辛苦了!”递送到皇甫道知食案上。
  沈沅跟做梦似的,茫然地看看皇甫道知的表情,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的一群大男人们。其中一个从不大明亮的角落里跪直身子,说的话开始似乎经过打底稿,但后面还是脱不了的痞里痞气:“大王厚恩,杨寄没齿难忘!我老婆做的猪下水我常常吃,鲈鱼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我还真没吃过。今天若能尝一尝,真是托了大王的洪福,也不枉我出生入死,老婆日日记挂。”
  皇甫道知笑一笑,抬抬下巴道:“杨参军才是孤的福将。”他拾起筷子吃了两片白若冰雪的鲈鱼脍,赞道:“杨参军家中也是有福的,如此贤惠的娘子,做得如此绝佳的金齑玉鲙。把这盘撤给杨参军尝尝,慰劳他离家这几个月的莼鲈之思。”
  杨寄点头示谢,客套的目光转向沈沅时立刻变得火热,红肿着一张脸的丫鬟小心把皇甫道知吃了两口的鲈鱼脍送到杨寄面前的食案上。杨寄搛起一筷子鱼送入口中,鱼肉软嫩如酥,鲜香味在舌尖一抿,几乎美到了喉咙口。他又感激地看了一眼沈沅,笑道:“真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我就不客气了。”风卷残云,把一盘子鲈鱼脍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皇甫道知颇厌恶他的粗鲁,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眼角余光更瞧见沈沅带着泪光的眼睛,眸子是墨黑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媚,嘴角边若隐若现的小涡,随着她一会儿似哭一会儿似笑的表情忽深忽浅——如此生动可爱,却只向着杨寄一人。他心里酸溜溜的,只觉得杨寄这小流氓不配。伸筷想夹鱼脍蘸醋吃,临了发现鱼脍已经端走了,只能没滋没味地把白切肉狠狠地在醋里一涮,放进口中——煮猪肉配醋,那味道,酸爽得很!
  他端起茶,冲口里的醋味,低下眼睑很专注的模样,实则是掩饰着目中的怒光,下面一个不谙他心事的文官拍马屁:“杨参军和妻子伉俪情深,大王这里真是又出佳话!古人云:‘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建德王有周公姬旦之德!……”
  皇甫道知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冷笑道:“这话我不敢当,这天下是陛下的,可不是周成王的,我辈分上虽是陛下的叔父,实则仍不过是陛下的臣子,不敢自比周公、僭越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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