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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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岭面色微微沉了沉,许久后摇摇头:“让你和阿圆团圆的法子,我也没有。但要立功,你自然不能当石头狮子了。”
“那我要当什么?”
沈岭沉吟片刻说:“搅混水的鱼。”
“鱼?”杨寄听不明白,正准备追问,沈岭却突然转换了话题,拿出一只青铜的小酒樽给杨寄看:“阿末,你看这东西好看不好看?”
杨寄定睛一看,青铜樽上已经生满了绿莹莹的铜锈,几乎盖住了它原本的花色,他在手上盘弄了一会儿,说:“好像是件古东西。我好像在建德王府里看到过,也好像在我那些附庸风雅的朋友那里看到过。应该很值钱吧?”
沈岭笑道:“若是真的古东西,自然很值钱啊。但这个不值钱,这是赝品,就是假的。”
“假的?”杨寄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实在眼拙,笑道,“我看不出来。其实,就是真东西,我也不会买,钱多得烧包呢?买这不顶吃不顶穿的破烂玩意儿?金的银的也比它好看啊!”
沈岭接手过来,说:“我在建邺东市的地摊儿上淘的,那小贩先想哄我,我说这铜绿生得水盈盈的,一看就是把铜器埋在土里硬做出来的。那家伙见我识货,便以开价十分之一的价格给了我。而我呢,也和他聊了半天,弄懂了些做假古董的门道。”他最后说:“我买这件,因为上面刻的字儿实在是金文里的精品,想必作假的人也是颇有水准的。”
杨寄笑道:“那么,你也是打算以后做做假古董,换几个钱穿衣吃饭喽?这样的事是雅致,但是若是给市令发现了,断你个坑蒙拐骗,只怕脊背上也要挨几十下杖子了!我也罢了,你这没几两肉的后背,不把骨头都打折了?”
沈岭挑挑眉毛,笑而不语。
杨寄今日还是晚上入值宫禁,下午太阳西斜,便要先去校场操练武艺。他睡饱了,见家里被沈岭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耳目舒悦,亲了亲熟睡的阿盼,对沈岭道:“那我走了,抽斗里我放了几串钱,你或者阿盼要买什么东西,只管从里头取就是。”
举石锁,练射箭,学骑马,用刀戟……一个时辰下来,杨寄一身是汗,焐在铁硬的盔甲下头,又湿又闷。他蹒跚着下了马,他的马也可怜兮兮地喘着粗气。曾川等人过来,笑道:“偏生你认真得像个真的!还打算一人战六千?”
杨寄边解铠甲带子边笑道:“去你妈的!我早想明白了,要是咱们一块儿到了沙场上,我只要逃得比你快,就有生存的希望了——人家肯定拣落在后头的先杀呗。”
曾川捶了他一拳头:“尽想着逃命,你是哪门子英雄?对了英雄,听说家里住进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原来你喜欢这一口?怪不得对女娘就萎了呢!”
“胡吣!”杨寄急了,“那是投奔我来的,我的二舅子!谁哪,满嘴喷粪,当心我揍他!”他挥了挥拳头。其他人见他似乎真生气了,忙说笑两句打岔过去。
晚上还是他们这拨人值夜。傍晚时便到值庐,洗洗换换把自己弄干净了,穿上虎贲营侍卫的衣裳准备着。交接班之际,宫苑里抬出来一顶小轿,临到门边,左侧的轿夫不慎一个倾侧,轿中传出一声娇呼,在轿子旁边侍奉的几个仆妇急忙上前扶着轿杆,大声呵斥那个抬轿子的宦官。又一个揭开帘子往里瞧,接着咋咋呼呼喊起来:“了不得!额头都撞青了!”
轿子边一阵慌乱,那个抬轿失足的宦官更是惶恐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已,口称“死罪”。然而并没有人同情他,宫门侍卫气势汹汹地过去,明晃晃的刀架在那年轻宦官的脖子上,任他惊得一头冷汗。而后,轿子边一个打扮得富丽的妇人喝道:“里头乃是赵国舅家的女郎,入宫拜见太后来的。却被你们这些宵小暗算!这不能算完!我要上报太后,请她严查此事,定要揪出幕后黑手方罢!”
那抬轿宦官登时被人五花大绑带走了,又来几个人好言相劝轿中之人和轿外的仆妇。轿中哭声嘤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杨寄凑着曾川耳边道:“多大个事!额头青了,养两天也就罢了。”曾川却道:“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万一人家有皇后之分呢?谋害未来皇后,岂不是重罪?”
杨寄“哈”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道:他人性命都是草芥一样,唯有这帮贵人皮肉娇贵!那丝潜藏的不屑愈发深厚。
好容易熬了一夜,终于听见宫门口的晨钟悠悠响起,到了皇帝临轩早朝的时候,杨寄顶着两个黑眼圈和白班的侍卫交接,准备回去补觉。没想到曾川的堂叔、虎贲营校尉曾伯言从里面值庐赶出来,压低声音道:“昨晚上的人都别走!把这侧门守好喽,各个都给我招子放亮,脑子放机灵!”
杨寄本来就累得半死,差点脱口问:“加俸饷不?”瞥瞥两旁的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才把那没出息的话咽下去了。他斜眼打量身边的曾川,倒是少有的见他一脸肃穆,近乎呆滞,趁曾伯言匆匆离去,他才问曾川:“怎么回事?”
曾川摇摇头,眸子转动迟缓,半日才说:“我阿叔平素性子不急的……里面一定是出大事了。”
此刻,宫门“吱呀”一声锁闭了。
晨鸦惊叫着从宫殿的屋脊上升起,最东边的蹲兽孤零零衔着一枚浊红色的朝日,云霞乌沉沉的。杨寄莫名地有些害怕,也有些兴奋,刚刚的困意一丝不见了,眨着眼睛看着那轮红日,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第57章 变起
太极殿的动静,外头宫门是根本听不见的。杨寄便也不知道,赵太后不顾自己的身份尊重,掀开皇帝御座后头的帘子直面朝臣,尤其指定了她的小叔子皇甫道知:“建德王,这样的事出来,明摆着有人瞧我们孤儿寡母的不顺眼,如今给我颜色瞧!今日是弄伤我赵姓的侄女儿,明日大概就是要鸩死我了!”
皇甫道知微微皱眉,但是太后是至尊之母,哪怕小皇帝在御座上一无所知地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听到有人叫他“陛下”就抬头傻笑两声——他还是皇帝,还是大家要摆出尊重样子山呼万岁的天子。他不得不对嫂嫂和颜悦色:“太后这话,让臣下不知如何应答了。昨日那员宦官,也命黄门令下有司刑讯质问了,杖了二百余,背上一片好皮肉都不剩,也只说失手,并没有人指使。臣念太后一直宅心仁厚,何曾有人不敬重?一定是那杀才真个手误,杀了儆诫他人也就是了,不必兴起大狱。”
赵太后冷笑道:“建德王好回护!我也是吃斋念佛的人,自然不想弄出冤狱来,但是,若是凭空放走了犯上作乱的人,建德王准备好担这个责了是吗?”
皇甫道知心里不忿,正准备抬头顶撞两句让这愚妇知道厉害,却见赵太后突然扑倒在儿子的衣襟上,抹着泪号泣道:“你阿父去得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便是有人踏上两只脚,这张坐席再尊贵,又有何用呢?”
皇甫道知眼角瞥见朝臣神态,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麻木不仁,并没有站在他一边肯仗义执言的。他心中也不由一馁,等嫂子哭了一会儿,才强笑着劝道:“太后这话,臣等有死而已!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谁敢对太后和陛下不敬,臣第一个饶不过他。”
“好!”赵太后瞪圆眼睛,从儿子的衣襟上抬起泪眼,话语间一点哭腔都不闻了,“既如此,人交给我宫中的中常侍(1)审理。”
建德王抬起眸子,瞥着上首那啼痕宛然的太后嫂嫂,她敷着厚粉的脸,扭曲成更加难看的样子,五官一概平庸,却因胭脂和花钿的艳丽,而呈现出诡谲的观感。他垂下眼帘,迅速地扫了扫自己后方的中书令和尚书令,唇角噙着一丝冷笑,应答道:“是!”
太后赵氏,这才回转了颜色,理了理衣襟说:“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皇帝早毕婚姻,早早生出太子来,广大臣工才道天下有继,可以放下心来。”
皇甫道知捻着手中的笏板,淡淡道:“今日几件要事都了了,选皇后的事有司也在议定礼节,先下朝吧。”
出了太极殿,他在台城前朝的位置认真转了两圈,目光凝重,神色肃杀。不知过了多久,升起的太阳光刺得他眼睛有点疼,他才轻声问身边人:“尚书令极言他家幼女端庄知礼,后来可又有后招?”
“没。”
皇甫道知眯眼忖了忖,又道:“中书令呢?”
“也没。”
皇甫道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都是些老狐狸!这件事,我不掺和,让他们狗咬狗好了。赵氏瞧着眼热,也让她掺和,一定更热闹。”
“但是……”身边那位犹豫了片刻,斗胆道,“小皇帝十岁了,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朝政事务更是一概否然,但祖法必十六岁归政,现在是不急,但如果不能未雨绸缪,六年之后,皇后如果控制了皇帝,控制了裁夺、任免、调度等的批红之权,后族势力,只怕要大过皇叔的势力,到那个时候再想收权,只怕就难了。”
“我懂。”皇甫道知点点头,“他们一个个在架空我,我岂有不明白的?说什么岳父,说什么舅舅,干涉到自己家的私利,我就是个外人!但是,如今后宫有赵氏妇人,前朝有庾、桓二位虎视眈眈,如果不闹得他们内讧,我也何从得到便宜?皇宫台城九门,只有一个是姓皇甫的,想想都觉得好笑!让他们闹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就等等看。”
他说得并不自信,心中的犹疑,带来步伐的迟缓,左思右想,什么都想要求全,却无能求全。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角门,日常大臣进出,自然走不得正门,但到这个角落的也不算多。皇甫道知气定神闲,瞟了身后那心腹一眼,抬头望了望台城的蹀躞,又望了望门口执戟站立的虎贲营侍卫们。
人数比平时多得多,个个严阵以待的模样。皇甫道知轻咳一声,身边那心腹便道:“里头下朝了,值守的多仔细就是,其他人下值休息吧。”
立刻听到了轻微的欢呼声,皇甫道知眼风扫过去,一脸喜色的那个人他认识,而且是看到就忍不住皱眉。皇甫道知蹙着眉头,勾着点笑意对准备收拾了回家的杨寄道:“一夜辛苦啊!”
杨寄忙垂手问安:“大王才辛苦!下臣拿国家俸饷,应该的。”
皇甫道知扫视四周道:“昨儿个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你可曾看见?”
杨寄心里坦荡,根本没有多想,笑嘻嘻答道:“看见。正好交接班,瞧了个一清二楚。”
皇甫道知“唔”了一声点点头,突然对左右道:“这是目击的证人,说不定太后中常侍那里审理用得着。发过去候审吧。”
曾川脸色顿时雪白,不敢有所动作,却同情地看了杨寄一眼。杨寄再蒙昧,这话不是好话也明白的,还没反应得过来,两边有人过来,一边一个揿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拿犯人。杨寄挣扎了一下问道:“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道知笑道:“你们轻一点。不过是送杨侍卫问个话,不至于当贼拿着吧?”
杨寄只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涌,踉跄地被押到皇甫道知身边时,恰见皇甫道知闲适地抚着手中的白玉笏板,擦得纤尘不染的。杨寄颇有急智,对皇甫道知轻声笑道:“下臣明白了,此刻可以立功。但请大王明示。”
皇甫道知有些诧异地从笏板上抬眼望他,少顷笑道:“看到什么说什么,孤还会与你做假证不成?”
杨寄勾唇角笑道:“是往乱里整还是往顺里整,大王总该示下吧?”
皇甫道知脸色不由一变,而他的那名心腹亦在同时发出了一声咳嗽。杨寄笑道:“臣我知道了,太顺了,就没戏看了,是也不是?”皇甫道知掩不住的脸色变换了好几种神态,始于惊异,继而恍然,再是极轻微地一颔首,最后小声道:“你竟是这般的人材!”
杨寄突然用力挣了一下,咬着牙、瞪着眼,笑道:“如此,此事完毕,我应该能见沈沅了?”
皇甫道知负手侧目瞥他,却觉他眼中光芒逼人,不敢直视,心中那个馁然,又和刚刚明堂之上,觉出自己原是个孤家寡人时的滋味差不多。他半晌才缓缓点头道:“你忠心不贰,孤自然会报偿你。”他有些怕见这个人的眸子,转过眼神道:“送他去中常侍吧。”
杨寄一路被押解着,跌跌撞撞在宫禁“游览”了半圈。这里正是春光方好的时节,桃红李白远胜于建德王府,但就是阴森森有股鬼气。变起仓促,杨寄心中也是惶惑,也不知自己落入这个陷阱,可有再出来的时候,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只好告诉自己:譬如已经站在峥嵘洲上了,六千江陵兵已经冲过来了,自己除了奋而战斗,别无活路可选。既然没得选了,还怕他个球!他是赌棍出身,赌手指、赌胳膊、赌命……都不是第一次。输了就认,不输自己就是大爷!!
他来到的是一座高敞的殿宇,位置偏僻而装饰简朴,四周原来大概种着松柏修竹,但此时只剩些荒烟蔓草,在庭内的青砖缝隙里长得蓬勃。一声嘶嚎从里头传来,尖锐而沙哑,已经不似人声,杨寄一激灵,握了握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而带他来的那几个人,面无表情,仿佛也听不见那可怕的号泣,推了推杨寄的背,示意他跨过大殿的门槛,到里头去。
里头光线昏昧,杨寄只觉得鼻端一阵阵脓血的腥臭,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才瞥见地上摆着个架子,上头绑着个人,衣衫已经碎成了末末,低垂着头,呻_吟声微弱。可是,当一闪一闪的一枚烙铁靠近他时,他又惊吓得发出嘶哑的呼号。杨寄隐隐能听出,这个人在无望而执拗地求饶。
上首传来懒懒的声音:“你如实招供不就是了,求人不如求己。”
亮着暗红色光的烙铁在他鼻尖绕了绕,那人拼命地闪避着脑袋,摇着头,半日方道:“奴……不知道啊!”烙铁毫不留情在他胸脯上为数不多的好皮肉上陷进去,“滋滋”的焦臭味一瞬间弥散开来,杨寄亦觉头皮一麻,而那人,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疼得不能忍受一般,好一会儿才发出惨厉尖锐的声音。
杨寄的眼睛适应了里头的光线,这时才认出,这个人破碎的衣服是昨晚为杨氏女抬轿的宦官的服色。
上首那个懒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刚来的这个是怎么回事?”
押解杨寄的人屈膝点地,道:“建德王说,此人目击昨晚的事,请他来说一说。”
那个声音懒懒的人,便把同样懒懒的目光投射到了杨寄的身上。
☆、第58章 浑水
那懒懒的目光因为那双眼睛的眯起而显得锐利了一些。杨寄严阵以待,摆了一副恭顺的笑脸,同样屈膝点地,向上头那人问了安:“中常侍大安!”
那宦官懒洋洋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机灵鬼,倒猜出我是谁?”
杨寄笑道:“太后笃信中常侍,才把这样要紧的案子交付,卑职自然有一说一,为太后分忧。”
中常侍笑道:“你也是六品的侍卫,不必如此委屈了,起来回话吧。你是——哪一门的?”
杨寄忙道:“卑职是千秋门的。”
中常侍的眉梢略微挑了挑,又上下打量了杨寄一番,言语带了些冷意:“建德王特特地遣你来,大概你知道什么重要的事吧?”
杨寄看他细微的表情,再连起来想一想,已经明白过来,他、曾伯言、曾川,所辖这一门,分明就是姓“皇甫”,就是隶属于皇甫道知私人的。皇甫道知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偏派他过来,若不是存心跟他杨寄过不去,就是存心要用他这条泥鳅来搅浑这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