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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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岳年龄虽小,天天在街上混,朋友倒是各式各样的。不过,甫一带黄四来,他就莫名其妙挨了顿胖揍,原本想为黄四说的好话就不大愿意说了,躲到一边站着。沈以良对沈岳一瞪眼:“懒鬼,来客也不会招待?倒茶去!”沈岳不敢惹父亲,赶紧贴墙根溜着去找茶叶。
找了半天没找着,他只好到后头问母亲。沈鲁氏拍拍大腿说:“哎呀,茶叶已经用完了,得现买。”摸出几十个钱递给儿子,心疼地说:“你阿父心情不好发毛病,别理他。多的钱都归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沈岳这才高兴起来,拿着钱一瘸一拐出门买茶叶了。
他沿路东家招呼西家逗乐,脸上黑一条白一条挂着泪痕还浑然不觉,但凡有人问:“阿岳,怎么瘸了?敢情不听话又挨打了?”沈岳便摇头说:“哪有的事!家里来了客,我买点心招待呢!出门槛时绊了一跤,走路不利索。”
他便沿路在各个点心铺子和糖食铺子逗留,啥好吃的都来一点,捧着好大一只皮纸袋子,边走边吃。好容易到了茶叶店,沈岳一摸褡裢兜儿,嗐!钱用没了!他这下着了慌,看看点心袋子和糖食袋子,里头都给他吃得狗啃似的,估计也退不回去了。他在茶叶店门前转了好久,终于嬉了脸上前打招呼:“掌柜的,我阿父叫我来赊三两茶叶。”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说:“沈屠夫自己来赊,我就赊;你来,不行!”
沈岳不服道:“我来怎么不行?就是我阿父叫我来的!”
掌柜“哼”了一声:“你小子的德行我还不知道?你阿父买东西从来都是给现钱,你居然要赊!”
沈岳龇着牙,竟然无可辩驳,正要跳脚,后头有人问:“没钱了?”
沈岳觉察面前那掌柜脸色不对,以为自己的狐朋狗友来救场了,得意地回头招呼,不料自己也吓了一跳,面前那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长腿,一副练家子的模样,关键是那人后头,还跟了一群,这一群更了不得,各个手执刀枪,穿戴齐楚,都是刺绣的襜褕,带钉的皮甲,绛红的外袍,目光狞厉,虎视眈眈。
沈岳吓矮了一截,想着自己日常虽然小打小闹干些坏事,但毕竟还是个大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至于触犯了官府吧?他灵活的目光扫过去,突然在为首的那人身后看见另一个,这下子惊喜出声:“二兄!你回来了!”
那个领头的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阿岳,只认得兄长,不认得姊夫?”
沈岳上回见杨寄,还是九岁的时候,小孩子忘性大,哪里还记得!但是这会儿一提醒,倒是真认出来了。他姊夫杨寄是大将军,上回衣锦还乡时就很风光,今天看阵仗更是风光啊!连一直戒严得厉害的秣陵,都容许他大支的队伍进入。沈岳回头骄横地看了一眼茶叶铺掌柜,回头对杨寄道:“原来是杨大将军!也是我姊夫!姊夫,我在给你买茶叶呢!”
杨寄诧道:“你知道我要来?”
沈岭却熟悉这个弟弟,戳戳他的额头道:“家里谁来了?说实话。”
沈岳笑吟吟接过茶叶铺掌柜战战兢兢递过来的好茶叶,对沈岭笑道:“瞒不过二兄的眼睛。是我一朋友,打算做我的新姊夫……”他自己突然觉得这话怪异别扭,抬头一看,杨寄的脸已经扭曲了。
杨寄板着脸,挥手对后头队伍道:“走!”霎时,好大一群人,威风凛凛地就跟着他的步伐,疾速向沈家巷走去。沈岭一脸没奈何,拉过傻站在一边的沈岳,低声问:“是不是家里在给阿圆寻新郎君?”
“是啊。”沈岳点头,“阿姊不是被休回家了吗?自然不能孤身一辈子啊!”
“阿圆同意了?”
沈岳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但就算看不上黄四,也总会有看得上的人吧?”
沈岭竟然笑了笑,摇头说:“好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好戏呢!”他倒气定神闲,拉着弟弟一路往家去。
沈家巷立时被一群军士堵住了,巷子里的十数户人家吓得只敢在门缝里张一张外头,巷子外则无数人远远地站着指点看热闹。杨寄低声喝道:“把巷子口两头都看好了,哪个口子飞进一只苍蝇,哪个口子上的人就是每位十军棍!”下属的士卒们整齐嘹亮地齐刷刷喊:“遵令!”震得房梁上一只老猫都吓摔了下去。
沈岳赶了上来,咋舌道:“妈呀,这阵仗!姊夫不会把我们家拆了吧?”
沈岭笑道:“你阿姊在,他就不会。”
杨寄“笃笃”地敲沈屠户家的大门,沈以良开了门,翁婿两个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杨寄先弯腰兜头做了个大揖:“拜见阿父!”
刚刚还有些怯意的沈以良顿时挺直了腰杆,用力“哼”了一声,踱开到一边,表示对这位权震朝野的大将军的不屑一顾。沈以良看见了沈岭,怔了怔也没理,扭头对沈岳斥道:“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你去哪儿逛了?”
沈岳刚刚挨打还心有余悸,躲在杨寄身后说:“给客人买茶叶去了……阿母叫的!”顺便把糖食袋子往背后藏了藏。
杨寄的目光便顺着落到了黄四的脸上,黄四见到他身后刀戟林立的状态,脸都黄了,膝盖软软的只想跪下来,杨寄对黄四道:“哦,你想吃沈家的茶?还是,沈家的女儿要吃你的茶?”(吃茶在古代南方有婚嫁的隐喻含义)
黄四直觉自己此时不能乱说话,双腿打着颤儿陪笑说:“都……都不是……我……我是阿岳的朋友,过来坐……坐坐的……”
杨寄笑道:“看你身子壮实,要不要到我麾下来当兵?”
黄四更是话都说不囫囵了:“将……将军……小的家里……家里还有老母亲要……要养……”
杨寄转了转手腕,关节“咔吧咔吧”响,淡淡道:“那就滚吧。”
“哎!”黄四得了圣旨一样,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抬头看看两边高举的刀阵,明晃晃的刺眼,尿都要吓出来了。沈岭看他唬得可怜,对外头道:“将军要他出去的,你们别举着刀枪了。退到巷子口等着,将军不命令,就不用进来。”
他回身,恰见沈沅扶着沈鲁氏出来,面孔上寒若冰霜,对视杨寄好一会儿,沈沅才说:“哟,吓唬到我家门口来了?是不是又要我为你阅兵啊?”
刚刚还威风八面的杨寄,瞥瞥左右无外人,门又关上了,“扑通”一下子跪倒在沈家人面前,一脸哈巴狗似的笑容:“阿父,阿母,阿圆!我来道歉,也来解释!”
沈沅毫不客气把刚刚杨寄对黄四的话送回给了他:“不用!滚!”
杨寄膝行几步凑过去,涎着脸说:“阿圆……你听我说!”
沈沅冷眼看着他:“你滚不滚?你不滚,就我滚!”
“你到哪儿去?”
沈沅见他就来气,亦是有平日相处时的霸道和娇憨,口不择言说道:“追刚才那个黄四去!到他屋里去!”
大家听得瞪眼睛、咽唾沫,但是小俩口这副炸毛乌眼鸡的样子,又都不敢劝。
杨寄心里冒火,可是面前是老婆大人,他只有理亏的份儿,只好放软着声音:“阿圆,我真有说不出的委屈!”
“再说一次:滚!”
杨寄没法子,起身退到门口,说:“我真的滚了……”眸子一瞬,便瞧见沈沅眼睛中流露出来的一丝不舍和泫然欲泣的嘴角。于是,他又大方落落地回到沈沅面前,没等她开口责问,自己先解释:“我来回滚。”
沈岳“噗嗤”一声笑,旋即在父亲的威胁注目下捂进嘴里了。沈以良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平静,问道:“杨将军,你不用调嘴弄舌的。你要解释,我听着。我们阿圆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要休了她?”
杨寄换了正容,对沈以良说:“阿父,朝廷下旨,逼我迎娶公主。公主又不能当妾。”
沈以良已经怒不可遏,冷冷道:“哦,原来是杨驸马驾到,我倒是失敬了!我家阿圆,宁可嫁个背晦没用的男人,也不当妾的!要当妾,早就当了!”
☆、第161章 承诺
杨寄欲言又止,半日后才长叹一声:“我说我无奈,你们大约也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所以今日我一定要请二兄一起过来,给我做个证明。虽然五日后我就要迎娶永康公主了,但是我对阿圆的心永远不会变,就算做了对不起阿圆的决定,也希望阿圆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沈以良问:“你要什么机会?”
杨寄正视着岳父大人闪着寒光的眼睛,坦荡荡说:“请阿圆不要别嫁。”
沈以良嗤笑道:“凭什么?”
杨寄说:“凭我们之间的感情,凭两个孩子,凭我对阿圆发过的誓言,还有……凭我手下这支兵——若是谁还敢打阿圆的心思,我也只好做伤阴骘的事情了。今天对付黄四,只是个温和的例子,以后,怕就没那么便宜了。”
他居然还敢出语威胁!沈以良心里的火苗一窜一窜的,也不言声,扭头离开了厅堂。沈沅听得目瞪口呆,既有些气恨他的霸道,但隐隐又有放松的感觉。
沈鲁氏拍着胸哭道:“姓杨的,你也太过分了!当年你爹娘死了,穷得没饭吃,我们当家的可怜你也是官宦之后,给你口吃的;你赌输了一切,我们家还收留你住下来,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了你。如今你倒好,发达了,要攀高枝了,休了我们阿圆不说,还不许她别嫁!阿圆都二十三了,你打算她为你耽误一辈子?!”
正说着,沈以良提着把杀猪刀从后头冲出来,嚷嚷着:“老子砍死你!老子拼了一条命不要,也不能让你再作践我们家闺女!”
杨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以良那把两尺长的杀猪刀到了他眼前,他也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沈以良毕竟还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厚道人,杀猪一刀一个,人一个都没杀过,举着刀架在杨寄咽喉上,居然愣是下不去手,沈以良愣了愣,反复嚷嚷:“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胳膊却颤抖着,越来越软。
沈沅大哭着飞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阿父!他现在是朝廷里的大将军,马上又是公主的驸马,你杀了他,我们全家还活不活?”
沈以良的刀慢慢垂下来,杨寄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刀背,笑道:“这刀锋利,若是砍脖子上,我是一定没有活路的……”
沈以良一直自诩力气不小,没成想被杨寄捏着刀背,居然无力腾挪,他只觉得握刀的右手被动地跟着杨寄的力气,突然往前一伸,再定睛一看,那刀尖已经扎进了杨寄的小腹侧边寸许深,他惯常杀猪,对用刀的位置和下刀的手感非常熟悉,这里是一丛肌肉,硬邦邦的质感,还未到腹腔里,但饶是如此,还是很快洇出了鲜血,在杨寄天青色的外袍上扩开一大滩殷红。
沈以良呆住了,沈沅则心疼得当即哭出声来,蹲下来查看伤势,恨恨道:“你有病啊!你这是做什么?!”
杨寄咬着牙忍着剧痛,嬉笑道:“这一刀,是我给你的一个承诺——至少一个月,我可以不碰永康公主。”
沈沅抬头看着他的脸,好久才说出话来,却也只有单薄的两个字重复着:“傻瓜……傻瓜……”
杨寄伸手按压着刀口止血,又环视屋子里的人说:“是我对不起阿圆,我不敢求得你们的原谅,但是,请给我五年,五年后,我势必重娶阿圆,把一切补偿给她!”
大家被杨寄今日喋血的一出戏给惊呆了,只有沈鲁氏一厢侧着头不敢看,一厢又喃喃道:“五年……那时阿圆都二十八了!……”
杨寄温柔地看向沈沅:“是啊,岁月不等人,那时你都二十八了……你信不信我?愿不愿意为我这个赌棍再打一场豪赌?”
沈沅咬了咬嘴唇,终于点了点头。
杨寄终于欣慰地笑了,失血让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有些发白,鲜血不断从他捂着伤的指缝里渗出来,沈沅说:“你褡裢里还有金疮药么?快进房间,我给你包扎一下止血!”
沈以良他们看着女儿把杨寄搀扶到了后头卧房,不知怎么,心里的恨意都慢慢消失了。沈以良对沈岭说:“这赌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五年之后,要是他还不能兑现承诺,我可就不理他了,一定要把阿圆嫁掉了!”
沈鲁氏嘟嘟囔囔道:“可不是!二十八了!几乎就是半老徐娘了,还不知能不能像今日这样抢手呢……你们就不该答应!……”
沈岭对沈岳说:“阿岳,你去后头倒点水给大家喝。”打发走了他,才目视父亲说:“阿父,你觉得,这五年,阿末得做什么?”
沈以良被问得一怔,好一会儿才说:“我哪知道!”
沈岭苦笑了一笑,说:“要重新迎娶阿圆吧,阿末只有两个法子可行:一是找机会弄死公主。”
沈以良怕得连连摇手:“胡说胡说!杀公主,叫人知道了不得满门抄斩啊!别说是公主,就算是普通一个女人家,也不该随随便便弄死,伤阴骘的!”
沈岭点点头:“是啊。那么,第二条路就是,阿末努力到有对抗皇室的权力,就连休弃公主,皇帝和大臣们也都不敢说什么。”
还有这样的事!沈以良觉得不可思议,挠着头不发一言。沈岭压低声音道:“到那时,无外乎阿末变成万人之上的权臣,像赵高、曹操那样,令百僚失声;又或者,造了皇帝的反,自己当皇帝了。”
沈以良嘴张得老大,半日都没能合上。
再说杨寄躺在沈沅的闺房里处理腹部的伤口,鼻端是闺房清新的香气,在摇篮里舞手舞脚玩耍的阿火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时不时还被自己的手指头逗乐,笑得“咯咯”的;沈沅惯常用的桂花头油鲜甜的香味飘飘悠悠,压住了气息怪异的金疮药味。杨寄在刀口疼痛与沈沅双手的温软抚摸中感受着冰火两重的不同滋味,心里却漫漠地有些放松的欢喜。
好容易包扎完了,杨寄摸了摸裹得牢牢实实的肚腹,抬眼恰见沈沅红肿的双眼,她淡淡地瞥过来,一言不发,离开了榻边。杨寄不甘心地侧身追随她的身影,伤口一动弹就疼,他也娇气地呻唤了一声儿。
“躺好!”沈沅凶巴巴道,捧来一盏蜂蜜水递到杨寄口边,“脸色好差,喝点水!”
杨寄就着她的手喝水,喝完了,又撒娇:“我要吃你做的酱烧蹄髈!”
沈沅白了他一眼:“刚受伤,就吃酱烧蹄髈!留疤怎么办?!今日只有春笋煨排骨,爱吃不吃!”
“吃!吃!你做的,我都爱吃!”
杨寄又换了个撒娇的法子:“那么,把你的梳头油给我一瓶吧。以后,我闻着它的香味,就能感觉你还在我的身边。”
沈沅不说话,斜眼瞪着床栏杆,时不时气呼呼瞥一瞥杨寄嬉皮笑脸的请求表情,好半天才起身到妆奁的小抽斗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装的桂花头油,往杨寄胸口上一丢:“拿去!”
杨寄珍爱地把桂花头油放进枕边的褡裢里,又顺手摸出一只粗糙的瓷药瓶递过去:“喏,这是老鼠油的瓶子。给你,你拿着它,就想着我身上涂它时的臭味,就仿佛我还陪着你。”
沈沅想笑又笑不出来,伸手轻轻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但也不由自主地接过那只装着臭烘烘的老鼠油的瓶子。她当然记得,生阿火那天晚上,他们也在逃难,在最危急的时候,面前这个男人伸出血肉做的胳膊,撑住了一根燃烧着的椽子,救了她的命。她用恶臭的老鼠油涂抹他烧烂了的伤口,那股味道,和那一幕镜头一样,还真是永生难忘!
她轻轻撩起他的袖子,烧伤的地方早好了,但还留着淡淡的疤痕,她从心底里长叹一声,那些对他背叛的恨意,突然就飘然消逝了。“阿末,”她说,“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