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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庶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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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松开紧簇的眉,慢慢回握通红的手掌。
  这一幕,宋简看入眼中。
  “你是要让我做什么。”
  他曲臂靠向茶案上,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陆以芳。
  “我都听你的意思。”
  陆以芳垂下手来,灯将屋中的物影往她肩上铺,她穿着水红色的褙子,上面的银线挑花绣针脚细密,如同她这个人一般,一处不错。
  “我只是怕这一家子的人不好受,那样,妾对爷就是有罪的。”
  她没有把话说明白,但宋简还是听懂了。他以前没有家,公主府是纪姜的公主府,现在呢?他觉得他还是配谈“家”这个字。偌大的宋府,热汤热茶,恭敬温顺的奴仆,日子一天一天,有条不紊地在过。哪怕他手上过着千军万马,千金万银的事,也不妨他热榻罗钦,一梦天明。
  所以,哪怕他是个破碎之后被重新拼凑起来的人。但他也必须要有平常男人表面的那一层皮,那一层不受搓揉,从容于世俗人间的那一层皮。
  “宋简懂夫人的意思。”
  说着,他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叫升仙楼办一桌席去陈锦莲那儿。走,今晚陪她们乐,输赢彩头作我的。”
  二人从西桐堂走出来,月色还淡着,门推开的那一刹那,纪姜眼中如同破开了一个光洞。
  她还没有起身,随着辛奴一道弯了弯腰,算是行过礼。
  宋简立在门前,往她那双手上看去,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在看,抿着唇轻轻地将手握成了拳头。
  “临川。”
  “在。”
  她有些冷,答应的声音稍有颤抖。
  宋简低头,“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有过当责,奴婢服夫人管束。”
  说完,她弯腰伏地,慢慢叩了一首。
  宋简喉咙里莫名地一哽。继而竟然抑不住地咳了一声。
  “好,明白就好。”
  他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喉咙,“先起来。今日是陈氏的生辰,我心情好,饶过你。”
  纪姜站起身,抬头凝着他,一双手悄悄往后藏。
  “是,奴婢谢爷,谢陈姨娘。”
  转而又向陆以芳,“也谢夫人。”
  陆以芳极不喜欢看她的那双眼睛,那双星河匿其中的眸子,无所畏惧。明明是这样卑微的一个身份,口口声声服她管束,可就算板子往她手上打了,自己真的压得过她吗?
  陆以芳太习惯宫中尊卑分明的制度,她原本以为,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则,也可以套住这个庶人。然而,此时,她竟隐隐觉得,在宋简的府,在属于她的内院天地,她自己头一次有些发怯。
  她不想再看那双眼睛,但她也不想看宋简。
  她尽力昂起头,先宋简一步,从纪姜的身边走了过去。
  ***
  一旦开春,冬季就如同滑过荷叶的水珠。
  青州的春季很短,却与南方有很大的不一样,从大雪中苏醒过来的新绿,从料峭寒风里抽出来的花芽,认认真真地奔赴娑婆热闹的人间。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齐的朝廷爆出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
  西平侯邓靖平被判斩首之刑,罪名却和弹劾梁有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此同时,积了一个冬天的雪终于融化,江南的灾荒缓解,顾仲濂亲下杭州府,其间南京开城门,撤关卡,城内设粥棚,接济灾民。
  宋简在青州收到线报的时候,正在意园与杨庆怀,宋意然看戏。
  宋意然有身孕后,杨庆怀很不得直接不回自家府邸了。前两日,她的正房夫人哭着去晋王妃面前闹了一回。晋王妃无法,女人们虽然只看见自己男人跟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可她们也不可能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把男人的天都翻了。
  晋王妃劝了她两回,她也就消停了下来。
  杨庆还照样我行我素,这会儿正和于管事的盘算着百草堂阿胶的事。看到宋简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线报。开口道:“怎么了?帝京杀人了?”
  宋简将手中的线报递给他。
  “迟早的事。”
  杨庆怀看过那则线报,侧头对宋意然道:“诶,你不是说煮了什么……桔梗……去看看。我与你兄长有几句话说。”
  宋意然才听得起了兴致,撇过身甩了一句。“不去。有什么我听不得的?”
  宋简看了她一眼。
  “意然。”
  宋意然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打住他的话,“好,我走。不碍你们说正事。”
  说完,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杨庆怀一直看到她安安稳稳地走下台阶,消失在拱门后面,这才转过身对宋简道:“我听说,你拿住邓瞬宜了?”
  宋简拍了拍覆在腿上的毯子,平声道:“楼鼎显还在回青州的路上。”
  杨庆怀亲手给他添了半盏茶,“你怎么拿住他的,我听说,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拼了命要保他,他爹虽然没了,他到也是个没骨头的人,可是,也不至于肯跟你的人走吧。”
  宋简看了一眼手中的茶,刚添的滚水,将茶絮冲开了,如今正一层一层地往底下沉淀。滚水带来的殊途,顷刻之后,同归于底。
  “楼鼎显传信告诉我,是因为临川公主,你想得通吗?”
  杨庆怀正饮茶,差点没呛着。
  “什么,因为你府上那个庶人公主?”
  他转过念头来,直身又道:“哦,对,他是临川公主的第二任驸马,不过……我听说,公主连与他同席都不肯。”
  宋简并不想与他说这种他不曾亲见的事。
  杨庆怀也觉得自己多嘴,抓了一把花生吹皮,“接下来呢,你这么做。捏住这个小侯爷,要送给顾仲濂,还是送给梁有善啊。”
  “要见见他,再看他手上,捏的是老侯爷留给他的什么东西。”
  杨庆怀将吹好皮的花生用绢帕包好,放在一旁。宋简伸手挑开绢子,刚拣了一粒,却被杨庆还夺了回来,仔细吹了吹又放回绢帕中。
  “给意然的。”
  宋简不由得笑了,拍掉手上的皮灰。
  “好生待她。”
  杨庆怀笑而不答,又抓了一把在手上,碾开面上的皮儿,那淡红色的花生衣子随风而走,顺着戏台的边沿,一下子散出好远。
  宋意然回到席上的时候,宋简已经走了。杨庆怀轻轻将她搂过来,宋意然却撇开了他的手。
  “我兄长呢。”
  “走了。”
  “你怎么就让他走了,我还有话跟他说呢。”
  杨庆起身,将抱着花生米的绢帕送到她手中。“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还不是那些老话,不是我说你,就你兄长那样的人物,一个庶人公主,碍得了他什么事。你啊……好好吃,好好睡,等着我们的大胖小子出生……”
  说着,他弯腰伸手去抚了抚宋意然的肚子。
  “我们叫他舅舅,带我们帝京射鹿子去。”
  宋意然拍掉他的手,“你也是,半分没长进。”
  杨庆怀直起身,一手搭在宋意然肩上,“我要什么长进啊,陪着你,跟着你兄长,就是最大的长进。对了,你可要制几身宽松的衣裳,叫人东市给你办去。”
  这边东市上,迎绣正与纪姜在绸缎庄上看货。
  来青州一个多月,这倒是纪姜第一次出宋府。迎绣人好,知道她在府中过得难,一面翻着面前的衣料子一面道:“采买的东西不多,一会儿,我们匀出些时间,去城楼下吃阳春面去。”
  见她没接话,又道:“诶,你的手好些了吗?我知道,有个药堂的膏子好。要不一并买些回去备着?”
  说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忙又改口道:“瞧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纪姜笑着摇头,“我到很少看见,你受什么过。”
  迎绣道:“其实,夫人待我们也好的,我们都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伺候过皇后公主的人,规矩大,不过,她很少动那些伤皮肉的法子,她说过的,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这身皮肉,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你啊……”
  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续道:“日后别往我们爷身上动心思了,你该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配得上爷那样的人。你要是本分些,夫人也会仁慈待你的。”
  纪姜想着她的那句话。
  “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
  继而又想起宋简,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这可真是一句彻骨痛的话。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肩膀。
  “糊涂公主。”
  纪姜一怔,忙回过头去,却见顾有悔抱着一匹大红色的织锦绣站在她身后。
  “给你的,我付过银子了。”
  说完一把抛到她手中,纪姜笑得呛了一声,“这是做喜服的料子。”
  顾有悔将剑抱入怀中,毫不在意道:“谁说平常穿不得,每回见你,你都这一身又青又白的。”
  迎绣在府上见过顾有悔,想起宋府门前的那一幕,拉着纪姜就要走。
  顾有悔拦在前面,“小爷就和她说几句话,你怕什么。你先回去,过会儿,小爷亲自把她送回府上。”
  迎绣梗着脖子道:“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可……”
  话还没说话,却看见顾有悔的拇指已经顶开了剑柄。“走不走?”
  迎绣忙往纪姜身后躲,“临川……”
  临川拍了拍她的肩,“先走,没事的。”
  迎绣胆子小,到着实被他给吓住了,抱起挑好的衣料子,一步一退地挪了出去。
  纪姜将那匹织锦缎扔回他怀中。
  “你怕是觉得,衙门前那顿打没把我打死,心里不甘吧,”
  那料子扑到顾有悔脸上,散乱开来,他手忙脚乱地去理,一面道:“你胡说什么,我师兄还没把话给你说明白吗?”
  手上越来越乱,他有些发急,纪姜转身就要往外走,顾有悔忙追上去道:“你别走啊,我是不知道师父和我爹的意思啦,不过,我既入了琅山的山门,师父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纪姜顿住脚步,“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吃暖锅。”
  纪姜几乎要翻白眼,“你是想让我再挨一顿打啊。”
  “他敢打你!”
  话没说完,织锦缎却缠在了他的胳膊上。“诶……你别走,快过来,帮我理开。我真有话要跟你说。”


第26章 羊肉
  纪姜在前面走,顾有悔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
  “你去哪里啊。”
  他好不容易把缠在身上的织锦缎松扯下来,追上去与她并行。
  “回府。”
  她声音清冷,说白了就是故意在避。
  顾有悔抓住她的衣袖,纪姜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顾有悔,这是待公主之礼啊。”
  顾有悔刚要说话,却看见她青肿未消的手掌。忙一把掰起来看。
  “你手怎么了?”
  纪姜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没怎么,做事时伤的。”
  顾有悔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说殿下,你替他遮什么!”
  这一声殿下,引得东市的人频频侧目,纪姜忙往他身后躲,口中低道:“你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殿下吗?”
  顾有悔转头看着她在自己背后涨红的脸,“那不行,我林师兄说了,对你,琅山上下都要以公主之礼待之。你若要回府,我就追着你叫一路的‘殿下’。”
  当真是扑面而来的江湖痞气,偏偏又坦坦荡荡。
  东市初春的细风里,他抱剑在怀,低头凝着身后的纪姜,束发的青带轻轻浮过她眉心。他用剑柄抵了抵她的肩膀。
  “诶,走吧,跟我去吃暖锅子,二月一来,就没那种滋味了。”
  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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