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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庶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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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啸翁坐在屏风后面,百鸟阵已经摆到了末尾,翠鸟细鸣,余韵悠长,伏在纪姜膝上的小皇帝鼻息渐浓,却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尽权力地去够梦乡深处的沉醉。
  “长公主,铜鼎锅子好了,要不要搬进来。”
  纪姜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小儿:“让他再睡会儿。”
  李娥直起身,叹了口气儿,“也就您进宫来,万岁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那么一会儿子。”
  纪姜轻声道:“万岁又没睡好吗?”
  李娥摇了摇头,“昨夜里被魇住了,折腾到二更天才勉强睡踏实了,今日四更天起来在文华殿拜四像的时候,身子都摇得厉害。虽听说历代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毕竟奴婢们没有跟在眼前,心疼不了。可咱们这位万岁爷,身子弱,又不是老娘娘的亲生子,内阁那些阁臣都像生怕他心歪了似的,整日整日的灌书文,这样下去,可怎么吃得消啊……”
  纪姜静静地听李娥说话,待她一句一句都说完了,这才抬头道:“你对上的这份心,难得的真切。不过黄公公肯让你这样说这样的话吗?”
  提起黄洞庭,李娥的脸一阵羞红,“奴婢和黄洞庭,不是一路的人。”
  “我明白,但凡有些气节的宫女,都是看不上他们的。”
  “对,但也不完全像公主说的那样,不是一路的人,也可以伴在一处生活,人的心气终有一天是泯灭的,奴婢活了三十多年,这一点,想得很通透。”
  纪姜垂下眼来,皇帝伸出一只来捏住了她的衣袖。接着噌地一声从她的膝上弹起。
  纪姜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朕……梦见母后来了。”
  话音刚落,暖阁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把这个摆什么‘百鸟阵’的拖出去,绞舌!”
  门前齐刷刷地传来一声“是!”吴啸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堵住口舌拖了出,甚至连一句求饶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皇帝吓连忙从龙座上站起来,整衣理帽规规矩矩地站到屏风前。纪姜也跟着起身。
  李娥躬身打起殿内的暖帘,许太后从屏风后面绕进来,她涂着厚重的脂粉,眉眼之间与纪姜十分相似。与她一道进来的还有一人,身着麒麟袍,头戴乌纱,正是顾仲濂。
  许太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龙座上坐下,皇帝知道他仗着纪姜在,懈怠不阅奏章,不听午讲,免不了又要被罚跪宗祠,行过礼之后不由自主地往纪姜身后躲。
  此时顾仲濂亦撩袍跪地,欲行叩拜大礼,许太后没有直接申斥皇帝,而是对顾仲濂道:“顾大人,您是皇帝的老师,今无外臣在,无须此大礼。”
  太后发过话,皇帝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忙附和道:“顾大人请……”
  谁知,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却寒声道:“母后,顾大人与万岁是师徒,与本宫,还是君臣。”
  徐太后脸色一白,“临川,不可对顾大人无礼!”
  顾仲濂倒是笑了笑,“老娘娘,公主的话,实则有理,君臣之礼不可废。”
  说完,顾仲濂俯身叩拜下去,“臣顾仲濂,叩见万岁,叩见公主千岁。”
  他声音浑厚,吓得皇帝想往后退,却被纪姜顶住。他无措地抬头看了自己的皇姐一眼,又看向龙座上的太后,低头断断续续地道:“免……礼……”


第3章 寒书
  说来,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当初许太后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纪姜卸掉宋子鸣滔天的权势,原本是为断掉大齐帝师架空皇权的传统。奈何她痛痛快快地逼着自己的夫君地掌过几年杀伐决断之后,夫君却活生生地被文华殿堆积如山的奏章给累死了。自己膝下这个养子,才满十岁而已。其生母地位卑微,名不正言不顺,藩地上成年的皇子无不蠢蠢欲动。
  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走到文华殿上去的。
  于是,这个时候向许太后伸出手的人是顾仲濂。
  那可真是一双握着柔情刀的手。向上的手心是他对这个深宫女人真切的怜惜,向下的手背后藏着他的政治抱负和野心。嘉定元年,顾仲濂出任内阁首辅。但他明显比他的前任宋子鸣要圆融得多,从不对小皇帝耳提面命,也不私入文华殿暖阁。与内阁其他辅臣一团和气,与宋子鸣的独霸专权形成鲜明对比,当朝史官恨不得写一万个“贤”字给他。
  事实上,朝廷的局面和宋子鸣在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仍然惧怕首辅,比自己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尽管他年幼,但他还是地查觉到,那个跪在他面前首辅大人,由于母亲的默许,已经隐约摆出了为父的姿态。
  “临川,年节未至,这个时候你还不该进来。”
  “临川再不进宫,母后是不是就要与顾大人携手同坐了?”
  许太后的背一下子顶得如同火棍。“住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纪姜将手搭在皇帝的肩上,闭口不言,一双美目冷冷地看向顾仲濂。
  宋家满门被灭后,许太后与自己的女儿很难再好好说话。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到也爽快承认自己对纪姜有很大的亏欠,两年来想尽方法来弥补。但纪姜都不肯领情。
  先帝驾崩前,许太后做主,替她择了西平侯府的世子邓瞬宜为驸马,她却从不肯让邓瞬宜踏入临川公主府半步。就连大婚那夜,邓瞬宜冒着风雪在公主府门前站了整整一夜,她也没有露面,直到天发白的时候,邓瞬宜才端住一盏纪姜命人从府中送出来的合卺酒。
  “公主把酒倒了,至于驸马喝与不喝,公主都不强求。”
  纪姜一直是这样的姿态,邓瞬宜到是真对她好。听说她进宫,就跟着进宫陪她坐半日,然后骑马一路送她的车撵回公主府,再吃个闭门羹乐呵呵地回去。很多人替他不值得,他还是那副温和老好的模样,总是回答说“她可是公主呀。她以前过得不好,我可不能像宋简那样辜负她。”
  纪姜听说他的说辞后,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辜负。在城外官道临别的时候,宋简的额头磕到雪地里的那一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辜负”这个词的意义。
  “母后,我为大齐之业谋害亲夫,若放在民间,是要菜市口吃一剐的罪。三年来,临川戴罪而活,却见朝廷如此局面,辅臣此等姿态,临川问母后一句,宋家何必灭尽,我夫何必流亡?”
  许太后一掌拍在茶案上,小皇帝肩膀一颤,转身就往李娥身后躲去。
  许太后厉声道:“李娥,把皇帝带出去!”
  李娥不敢耽搁,忙牵起皇帝的手往外走。
  在通廊上撞见已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黄洞庭,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行礼,一面悄悄抬头,动唇问一句“怎么了?”
  李娥根本不敢停留,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催促皇帝赶紧走。
  暖阁中许太后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茶案的漆面儿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两道白痕。
  “你的夫君,是平西后世子!”
  “不,宋简一日不寄休书,临川一日为宋家妇!”
  她还是那样气焰滔天,许太后胸口上下起伏,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我……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你可知道,当初你在你父皇面前跪三天三夜,替他捡回一条命,他根本不会谢你,如今,他要来要你的命了!”
  说完,她眼中泛酸,喉咙里也涌出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引得她扶着茶案,嗽弯了腰。顾仲濂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替她顺着胸口的气。许太后抬手推开他,本来,她是说不出来后面的话的,临川的态度,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残忍的契机。
  “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还跪在外头发愣,听到许太后这句话,险些一头跌下去。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扶正帽子,腿脚冻僵硬,走也走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
  “把……把那封奏章……给她看。”
  “奏章……哦,是是……”
  黄洞庭将奏章呈到纪姜眼前,又小心地替她翻开,她一眼就认出了宋简的笔迹。宋简的字师从书法名家董思白,颇有颜骨赵姿。宋简曾用心教过她写自己的字体,后来,她几乎能模仿得不辨真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得以亲手伪造他谋反的证据。
  如今,宋简像是知道这本奏章一定会送她眼前一般,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尽情挥洒着他独有的书情。
  顾仲濂替过黄洞庭的手,亲手为纪姜托住奏章。继而平宁地开口道:“白水河战事吃紧,一旦晋王的军队越过白水河,帝京就不保了。现在,南京城外饥民遍地。万岁,已退无可退。晋王上奏,若万岁褫夺临川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晋王军就退回青州,并将再度上书,向朝廷请罪。”
  他的话声落下,纪姜也将好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其上所言,大致如下:
  太白经星,女主为用,阳过势衰,临川长公主,携狭天子,以令超纲,牝鸡司晨,渐势女祸,臣叩首以请,陛下褫封号,除尊位,贬庶人,逐帝京……”
  “请公主殿下,大局为重。”
  纪姜抬起头,“母后,你已经应允了吗?”
  “我……”许太后无言以对。
  “母后不用说了,对,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出首亲夫,救朝廷于危亡。”说完她大步向许太后走近,声音陡然提高“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必将舍身取义,救万民于水火!”
  她偏头,眼中含笑,“母后,你与顾大人,是想说这些吧。”
  没等许太后应话,她又道:“不用劝了,母后,临川肯。”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临川!”
  许太后颤抖地唤了她一声,“你若不肯,母后不会逼你!”
  临川站住脚步,回头笑了笑,“母后,临川……早就想去找他了。”
  顾仲濂道:“公主……嗯,公主深明大义。既然公主应允,那我等即刻票拟,请万岁御批。还有一件事,臣要提醒公主:青州与您以‘立春’为期,请公主亲携褫号圣旨北上青州,若立春日过,公主不能亲呈圣旨,则此约废,还望公主尽快启程。”
  顾仲濂心平气和地说完这段话,许太后已不忍垂泪,她对纪姜这个女儿,又是疼惜,又是愤恨,恨她当年念情不肯杀宋简,才落得如此下场,怜的则是,珠玉一般的大齐长公主,她的亲生女儿,就这样被朝廷弃掉了。
  许太后悄悄望向纪姜。
  她正低头凝着眼前的奏章,眉心微微蹙在一起,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
  “好,你们拟旨。我……明日便启程。”
  说完,她俯首向太后行了一礼叩拜,金丝牡丹绣的凤尾裙铺承于地,她像盛极而放的花。叩首毕,她直起身。
  “母后,我早该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有报应,为了父皇的权力,你可以毁了我的一生,为了弟弟的权力,你也可以彻底把我撕了。不过母后,你别流泪,纪姜没有怪过你,我既然是你的女儿,大齐,就是我的天,我不敢后悔当初将宋家送上断头台,但我后悔,做了你的女儿。”
  说着,她引长脖颈,仰起头,“如今好了,我不是大齐的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女儿,我终于,敢去找他了。再有,邓瞬宜也个很好的男人,我既不曾与她合卺,也请太后替我转告他:不必枯等。”
  嘉定二年,腊月初八。
  纪姜北出帝京。朝廷的旨意传达天下,临川公主纪姜,携狭幼帝,干预朝政,废其公主尊位,贬为庶人,放逐出宫。
  顾仲濂坐在城门边的酒楼里,撩开遮雪的帘子,望向雪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身旁的顾夫人喝了口滚烫的茶,“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来送她。”
  顾仲濂没有回头,“我是在想,她当年,送宋简离京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顾夫人侧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您也知道的吧,当年宋简走之间,问了临川公主一句话:‘三年恩情今日断否?’”
  “嗯,她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顾夫人点点头,“对,不过,这后面,宋简还问了一句话。”
  “什么?”
  “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顾仲濂一怔,而后笑了笑,“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些话。”
  顾夫人道,“不管我从什么地听来的,这一双年轻人啊,可真是执着。”
  “不光这一双人执着吧,你看,西平侯家的小侯爷来了。”
  顾夫人忙眯起眼睛,扶着雪帘看下去。果见城内奔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蓝底袍扇衫,臂上搭着灰鼠毛的大斗篷。他在纪姜面前压住马头,翻身下来。
  “公主怎么不跟瞬宜说一声,就要走呢?”
  雪中人影迷离,纪姜半天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邓瞬宜。
  “我已不是公主,再有,我也不曾和小侯爷成亲。何必要告诉小侯爷。”
  邓瞬宜将手中的斗篷罩到纪姜的身上,“这么大雪,你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跟我回府吧,你既然已经不是公主,那瞬宜就有资格照顾你了。”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你应该明白,我心比天高,就算沦为庶人,也绝不肯屈膝弯腰,在你的身边苟活。”
  邓瞬宜被她这句话吓住了,“我……我不是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人,是纪姜无福。”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青州,你若真愿意帮我,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好好,还有些马上的这些银两,瞬宜都给你,瞬宜明白,劝不住公主,但公主若过得不好,就给瞬宜写信,瞬宜一定想办法,接公主回帝京。哦,对了……”
  说着,他一阵忙乱地在怀里掏找。终于找出一枚芙蓉玉质的扳指。
  “这是太后让我带来交给公主的。”
  “太后?”
  “太后让公主一定要带在手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酒楼上,顾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疑惑道:“诶,邓瞬宜那小子,把什么东西给她了?”
  顾仲濂淡道:“芙蓉玉扳指。”
  顾夫人吓了一跳,“芙蓉玉扳指?老爷,您怎么能把这个东西交给她。那是我们悔儿的命啊。”
  顾仲濂放下雪帘,脸上投下一抹淡淡地阴影。
  “大齐为安定舍了公主,那我们悔儿的命,就是纪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上线。
  应该是属于哪种非主流的帅吧。反正我喜欢。


第4章 有悔
  纪姜并不明白这枚芙蓉玉扳指背后隐藏的意义。
  不过大齐户籍制度深严,宋子鸣在时,为修养大齐生息,满国库仓廪仓廪,曾多次劝先帝下旨谕天下:“民宜守业,不可游食。”离乡外出务工或经商,有必要随身携带官府出具的路引。不然,重则杀身,轻则黥窜化外。
  赵县曾有一秀才因给母亲买药,而未携官府出具的路引,被临县知县打了二十个板子,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归乡后发现母亲早已饿死。然此事传入朝廷,朝廷并未处置赵县知县,可见朝廷对户籍的管理和人口流动的管理之无情。
  纪姜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按照宫中从前的惯例,大多会找一个院子关她一辈子。本来嘛,她们毕竟是皇家的人,就算犯了过错,被褫夺皇家身份,也是不能将她们编入贱籍,或者充入教坊为官妓,更不能和外面那些流民一样,四下游食求活。
  宋简显然知道这一点,这才要逼着她亲呈圣旨入青州。
  不过纪姜仍然觉得庆幸,至少宋简还愿意见她。她还算有那么一个去处。
  然而,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其间又要过无数个州县,宋简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并不能像其他百姓一样去府衙等什么路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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