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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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姜抬起一只手, 将被那幼子拽松的那一缕头发重新挽回发髻上。此间她一直注视着顾仲濂。
“公主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啊。”
他的声音平宁, 纪将的手在肩后滞了滞。诚然,相比宋子鸣, 顾中濂的透彻而冷峻。一言说到了本质,甚至在不慌不忙地预测自己的结局,连顾有悔在旁听着, 也半明半不明地皱起了眉。
纪姜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手垂下来,同时闭上了眼睛,“朝局艰难,望大人保重,护好母后和万岁。”
顾仲濂点了点头,而后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来,俯首完完整整地行过一个大礼。起身辞去了。
顾有悔走到纪姜身旁。
一面望着顾仲濂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面道:“我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什么将死之人,听得我有点发毛。”
他用剑鞘不安地戳着身后的厚墙,墙缝上的灰尘被震落,在他的后襟上铺了一层灰白。
纪姜弯腰去替他拂拭,“我也不知道,顾大人,向来都是个说话隐晦的人。”
顾仲濂毕竟心实,纠缠也只是一时的,看到她弯腰去替自己拂尘的,心中一下子乐开了花,丝毫没有在面上做掩饰。
“纪姜。”
“嗯?”
“等我爹了结你的事,你要去什么地方。”
纪姜拍着手直起身,“我还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说着她沉默了一阵,仰头笑道:“不能再回宫,公主府也都收归宗室了,偌大个帝京,好像还真没个去处。”
“真好。”
纪姜笑了笑,转身往牢室走去,“好什么啊。”
顾有悔愉悦地追跟上来,“我给宋简十两纹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琅山,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比我爹可有意思多了……”
纪姜站住脚步。
顾有悔的声音到越发小了下去。心里懊悔,怎么一时得意,把十两银子的事情脱口说出来了。
“欸……我的意思是……”
“没事。”
她垂眸淡淡的笑了笑,眼中却没有难过。
“宋简又说要卖我了是吗?”
“嗯……”
他也不知道怎么遮掩过去,只能点头认了。
“你别难过啊,我顾有悔绝没有要轻看你的意思……”
纪姜摇了摇头,“我没有难过。”
说着她回过身来,“宋简是个无趣的人,不论是玩笑,还是揶揄,甚至是刻意辱没,他过去都很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到是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之,被你逼成了个什么模样。”
说着,她明眸笑开。
顾有悔不明白,明明是轻贱她的话语,她听后为何还会开颜。但他也不想去弄明白,有什么比重新看到这副笑容更重要的事呢。
“别守着我了,回家吧。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呢,我在这里是安宁的。”
她目光中映着温暖的火,细碎的额发在被火把催出的暖风里轻轻拂动。
“好,我回去拜过母亲就回来。”
***
在夏季的暑热即将到达顶峰之时,帝京也迎来了这百年最繁盛的时候。
从六月初八起。正阳门就设了关卡,对南北往来的人进行严格的盘查,若无官府出具的路引一律以流民论处。正阳门寅时一刻开,申时三刻落锁。错过时辰的商贩只能缩在城门外凑合到第二天。
那几日,恰好正是官盐的运入的时候。过了申时三刻,连插着官旗的盐车也给挡在城门外,运盐使的心里头乱得很,这二两银子一斤“白银沙”落在这些贩夫走卒的眼里,还不是肉落了狼的眼里么。
“听说河西九郡那边的三位王爷已经入了帝京城了,这统共就剩下青州那位晋王爷,城门上的戒备,有必要紧成这样吗?”
运盐的差役们在抱怨,运盐使心里头虽然着急,面上还是得护着朝廷的意思。
“不说如今七王皆要入帝京,这等要紧的时候,就是换成平时,门禁也是王事。想当年,宋太祖赵匡义父子二人领命去攻打南唐。作战途中,赵匡胤率先驻扎进一座小城,等到半夜,赵老爷子率领一票人马也到达城门口,他大喊:“我儿开门。”不过,赵匡胤却命令手下不要开门,自己在城墙上回复自己亲爹说:“父子固亲,启闭,王事也。”结果让赵老爷子在城门外睡了一宿。”
差役道:“咱们过来时也见到晋王府一行的队伍了,虽说有女眷行得慢,但也不过个把时辰就要抵达城门下了,这是什么意思,也要晋王爷和我们一道在这里凑合一夜么。”
“你这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朝廷怎么待这些王爷是我们能胡乱指摘的么。”
“小的们哪里敢啊,只是这天太热了,蚊虫又闹人,小的们才抱怨几句,欸,大人之前不是有什么门路的嘛。以前错过了城门的时程,里头走出来一个中贵人,和这城门上的锦衣郎将军说几句,不也是能进去的嘛,今日怎么不……”
话还没说完,就猛地挨了一巴掌。
“你昏头了,你什么时候看到本大人和宫里的公公们有来往了。”
说完又压低了声音,“你要再敢胡说,仔细脑袋搬家。”
那人目光短,哪里晓得自己说到几个帝京富贵的人的痛处上去了,挨了一巴掌之后,不敢说也不敢问。揉着脸缩到队伍后面去了。刚一走到队伍尾上,就看见不远处的王旗火光中翻飞。
“大人……来了呀……”
“什么来了。”
“晋王府的队伍,来了……”
大齐藩王来朝有一个规矩,就是所领护卫的王军必须在离帝京城门五里外扎营。若换在的朝廷与番地关系较为缓和的年代,这规矩到也不见得需要遵守,各地藩王无论进京朝拜也好,奔丧也好,所带护卫也不过百十来人,留在城外随便一处地方安营也也就罢了。但这一回,是宋子鸣牵头削藩引乱之后,七王第一回 帝京聚首,彼此之间都不想留下话柄,因此,距帝京五里之外的地方几乎给挤了个没空。
晋王府甩下护卫后,由前来接应的锦衣卫护卫,一路行至城门下。
此次前来接应晋王府的锦衣卫将领叫殿中廷尉赵鹏。他并不认识宋简,只当他是王府一般的幕僚,又知道晋王昏聩不知正事,一应事宜只好与余龄弱说。
“娘娘,这便到帝京了,不过,今日错过了入城的时辰,这段时日,为迎诸王入帝京,锦衣卫在严查不轨之人,所以城门开闭的都要按规矩来。今日……恐怕是入不了城了。”
余龄弱打起一半车帘子,望了一眼天时,又看了看这一行人。
大多是女眷,也跟着颠簸折腾一路了,平时虽然辛苦,但总算有驿站照应安歇,今日要她们在城门前凑合,总是不妥当。
且这算是哪门子的相迎。听说其余六王都入城了,独把他们晾在城外,这明摆着是要逼他们晋王府成笑话嘛。
她心里不是滋味,又不好明表。
探出半个身子,对下人道:“去后面的车上,请宋先生过来。”
谁知那人还没有来得及走,晋王的那辆车撵上却已经闹起来了。
余龄弱忙下撵来过去过问。
谁知刚一撩起车帘,一股浓郁的酒气就直扑她的面门。余龄弱心里头大恼。这一路上,为了顾着这个痴儿,她也算是心力交瘁了,在府里的时候,她还能软的硬的一起上,弹压住他,这会儿出了府,事事都曝露在众人的面前,为不让他丢体面,余龄弱受一肚子的委屈,偏生还有些狐媚子要偷偷哄着他吃酒。
“把这贱人给我拖下去。”
余龄弱强忍着怒火,平声吩咐了一句。
那女人哪里肯从,一把抱住晋王的腿:“王爷救奴婢的命啊。”
晋王这会儿喝得五分醉,又被女人哄闹得心头发痒,正想入了城门,寻个软和地方与她欢好一场。这会儿哪里肯听余龄弱的话。
“诶……刚刚听什么,不让进城?”
余龄弱吞下一口气,忍声道:“王爷,今日过了入城的时辰,所以……”
“本王是什么人!守他一个看门狗的规矩?”
他一把甩开要过来扶他的余龄弱。
余龄弱被他甩扯的身子一个不稳,就往后栽,还好被后面的下人扶住。她在赵鹏面前出了丑,这叫她无地自容。偏又不能不劝。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将眼泪忍回去,晋王却一脚蹬开了自己腿边的女人。
“叫那城门上的人……给本王滚过来!”
第49章 城门
天早就黑尽, 在城门口凑合的人都醒了瞌睡齐齐往这边的吵闹处看过来。
晋王此时有九分的醉, 下撵的时候被女人松松垮垮的裙带一扯绊,一下子脸着地摔下撵来。余龄弱慌了神, 忙不迭地去扶他。
晋王吃酒疯病犯得更厉害。胡乱挣扎着爬起来,也不顾余龄弱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城门口撞过去。夏夜燥热, 他在撵上和女人玩闹, 身上原本就轻薄的衣服被扯拽地不成样子,扑在城门上砰砰地打门。
城门上巡逻的锦衣卫举着火把聚集过来往下查看,周围的人们开始指点议论。余龄弱几乎要被气哭了。双手颤抖地立在原地没动。
锦衣卫看见了车马上招展的王旗, 面面相觑后没有一个能开口的。
晋王七岁离京,这些锦衣卫压根就不认识他,只听说他是一个痴傻儿,可如今痴傻儿也长大了, 成了这么一副荒唐模样,惯着王爷的名号,叫人笑也不是, 骂也不是。他们正踟蹰不知如何,见殿廷尉赵鹏在下面, 忙冲赵鹏道:“赵大人,今日是真开不得城门了, 您看……”
赵鹏无法,只得对余龄弱道:“娘娘,您还是去劝劝王爷。”
余龄弱有苦难述, 正憋屈,回头看了一眼衣衫凌乱的,满脸泪痕的女人,又看向借着酒疯砸门全然不顾皇族体面的晋王,松垮下肩膀来,一合眼,泪水就流了来。她声音很疲倦。
“赵大人,你们叫我怎么处,说句大不敬的话,怎么多女眷在,今日合该行个通融。您也看到了,王爷吃醉了酒,这么谁得话听得进去,他是晋王,大人是要见我与王爷在城门口扭缠丢丑,还是要我做主,捆了自家王爷下来?”
赵鹏听她这么说,忙跪了下来:“赵鹏不敢。赵鹏知道娘娘不易。”
余龄弱抬手抹去脸旁的泪水。虽然是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但有人理解她总算是个慰藉,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对城门上的人道:“不知今日值守的是哪位将军?”
“是本王。”
她话音还未落,城门上就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余龄弱避开火把的光芒看过去。见城门上的锦衣卫让出一块空档来,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青底墨绣蛟纹袍衫的男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捏着大半个啃过的苹果。
此人是河西九郡三王之一的福王。也是先帝爷的幼弟,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母亲姜氏出声低微,福王幼年全仰仗异母兄弟信王的照顾才在宫里面活了下来。他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人,长大以后,更是兄长说什么就做什么。但这人性子烈,看不惯就说,说不清楚就动手,也没什么所谓的大局观念,做事情全凭一股子怎么都耗不尽的精力。
他是和信王一道入帝京,今日信王在府上宴请帝京几个要害大臣,他在宴上说了糊涂话,被信王呵斥下了桌子,心里正不痛快,出府透口气儿,却被人莫名地引向了城墙边,正好听见城门口的动静,本意是上来看个热闹的,谁想看见这么傻儿。
他本就看不惯青州靠着陆佳和宋简二人做大,今见晋王这副做派,更是鄙夷。于是他一手接过一只火把,将光晃到到晋王脸上。
“哟呵,这是哪里来的莽民?这样撒野,赵大人还不赶紧绑了。”
说着,他曲肘撑在城墙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赵鹏。
赵鹏人还跪着,知得冲他抱拳道:“福王爷,这是晋王殿下。”
福王刻意“哦”了一声:“晋王,赵大人,你这不逗本王嘛,这醉汉也敢冒充我的侄儿?”
说完,他照着晋王的头,用力把手中的半只苹果砸了下去。
“喂,抬头我看看,哪个贱民如此大胆。”
福王本是习武之人,城墙又高,这一砸虽然没砸中晋王的头,却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晋王的吃痛,大号了一声,口中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再骂什么,同时耸起肩膀就要去撞城门。
城门口有一个水凼子,晋王本来就醉得站不稳,这一撞,整个往后一倒,噼啪一声,摔进了泥水里。他坐起来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
福王大笑出了声,“诶,凉快不。”
这算狼狈到了极点,赵鹏抬头,见余龄弱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自己也有些看不过去。忙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愣住做什么,快去把王爷扶起来。”
谁知晋王有是扯拽,又是踢腿地,丝毫不顾一分的体面。口中还浑说道:“你敢把本王关在外面!等本王……进去,本王要砍你的脑袋。”
周遭的人看着这场闹剧,有些忍不得的人已经别过去在笑了。
余龄弱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不自觉地向上仰起,扯出几道青色的筋脉。丢人的不是纪呈这个男人,是整个晋王府,但此时出了无力之外,她也恨不起来自己的男人。可她一个女人,全然不能应对那个令自己夫君丢脸的福王。
她只是想哭,但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哭。于是她低头往后走了几步,走到车撵旁,伸手扶住车栏,正要上去,却被一个人拦住。
余龄弱抬起来,宋简立在她面前。“娘娘,躲避无用。”
余龄弱喉咙一松,一口浊气便脱了出来,她齿缝里渗出来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无法了……无法了,我恨不得即刻就死。”
一行青黑色鸟从天际落下来,有那么几只落在城墙上。
宋简越过余龄弱,“赵大人。”
赵鹏起身走到余龄弱身后,他是负责接应王府一行人的,这会儿闹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是有愧的。
宋简平声道:“取弓来。”
赵鹏一怔,心里头却在发虚,“先生是要……”
“大人不需多问,取来便好。”
余龄弱忙道:“先生,若要为晋王府出头,也不能行此事啊。”
宋简笑笑,并没有回应余龄弱。
赵鹏迟疑地取来了弓箭递到宋简面前,宋简抬手抚了抚箭羽:“赵大人箭法如何?”
赵鹏被他问得头皮都在发麻,还是硬着头皮道:“锦衣卫中,无出吾右之人。”
宋简“嗯”一声,抬手指向城楼上停落的那只鸟,“射那只鸟。”
赵鹏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转而又疑惑不解:“先生这是何意啊。”
“射就是。”
赵鹏将信将疑地举起弓箭,城楼上的锦衣卫一下子慌了,“赵大人!”
话声还未落,赵鹏一横心已经手中弓松了,羽箭一下子照着那只鸟射了过去。那鸟恰是停在福王手边的。此时已经被赵鹏一箭贯穿,而后直定在福王身候的城墙上。福王下了一大跳,身子猛地弹开,撞翻了城墙上一票锦衣卫。
“混账东西,赵鹏,你不要命了!来人,把他给本王拿下。”
赵鹏还没有应话。却听身旁宋简道:“福王爷,此鸟在王爷面前聒噪,以其粪污王爷贵体,不该杀吗?”
福王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立在余龄弱身后的这个男子。
此时陡然听他出声如此问,竟不知以何言应对。原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会儿竟反过来了。令他尴尬的是,他抬起手来一看,自己袖口处还真的染着一团灰白色的鸟粪。福王气儿不打一处来。
谁知他还不知道如何应答,又听见下面的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