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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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无礼和过错担待了无数皮肉之苦,才将她从一个稚气莽撞的丫头,打磨成了一颗明珠。后来,她一直称她为“女君子”,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讳。
时隔多年,除了宋简,也没有人敢再唤她的名讳。如今猛地撞进她耳中,竟让她莫名地觉得屈辱。
“你放肆!”
她回过头来。然而靠在榻沿上坐着的人也站起了身来,目光与她相平。
“从宋简开始,临川这一生,一直在失去。失去夫君,父母,孩子,家……到如今”
她的手撑抚着隆起的腰腹。“他是上苍唯一施舍给我的东西,陆以芳,我绝不会把他放到你身边来教养。”
陆以芳咳了一声:“呵,不论爷对你有多深的情,你都是宋家的罪人,临川长公主,我赌你这一生迈不过这个坎儿。”
说完,她抬起门栓。跨门而去不再回头。
守卫们锁闭了大门,陆以芳在门外长吐一口气,外面是陆庄清明秀丽的春日午后。车马上的东西已经搬了下来,正堆叠在场院之中。张乾一面指挥着男人们搬挪,一面翻检着其中的细软之物,见陆以芳神色黯淡地从宅屋中走出来,迎上去道:“前面车马衙门传话过来了,白水河因为之前的战乱封闭,渡船还不敢起锚,怕是要委屈夫人们在这庄子上委屈几日,不过……”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也没有能将就夫人们的宅子,所以,我的意思是,是将这间堂屋子腾挪出来给夫人们安置,至于里面那个……女人。”
他是知道陆以芳对临川不喜,因此虽然知道了她有孕也不敢唤一声姨娘。
“那个女人呢就挪到偏屋里去看管着。”
陆以芳没有说话,不远处宋意然也下了车,与陈锦莲一道走来。她原本是要和杨庆怀一道赴任,因杨庆怀的正夫人不容她同行,又因其思念兄长,又急于让宋简看看他那个小外孙才跟着宋府队伍一道入京。她身子本来就不好,生育这个孩子以后,更加清减的厉害,整个人通共就剩下一把柔软的骨头,拢在轻纱软缎之中。
宋意然抱不住孩子,这一路上,便是陈锦莲在替她的手。
两个人并行而来,宋意然一面走,一面用一只响镯儿逗弄襁褓中孩子。
见陆以芳和张乾立在外面,便道:“怎么?还安置不下来么,嫂嫂怎么还在外头站着呢?”
张乾看了一眼陆以芳,见她没有什么眼色使过来,便道:“小姐,爷叫看管的人在里面呢,这正商量着搬挪的事儿。”
宋意然的手一顿,手中的镯子险些就摔了下去。
她偏头往陆以芳身后看了看:“纪姜?”
陆以芳点了点头。
宋意然抬脚就要进去。却被陆以芳轻轻拽住了衣袖。
“别去闹。”
“呵?我闹,从前是在嫂嫂的府里,我不想闹得大家子不好看,如今怎的,在这么个穷乡僻壤里,我还不能了结了她,嫂嫂,哥哥纵容她活得太久了,我夜中但凡有梦,都能看见父亲和母亲那副狰狞的模样,他们说大仇未报,他们在地下不得安宁……”
她语调极快,不知是不是被这不熟悉的语气吓到了,陈锦莲怀中的孩子大声的哭闹起来,宋意然愣了愣,这才回过身去将孩子抱入怀中轻声哄着。
陆以芳叹了一口气,“意然,宋家子息单薄。她腹中如今怀着你兄长的骨肉,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你都不该造次。”
宋意然目光冷寒,“那要到什么时候,嫂嫂,难道您还指望我哥哥真的会处置她么,等她生了孩子,兄长一定会将她接入府中,说不定,还会给名分,我算是看透了,男人但凡动真情,就……”
孩子的哭声更盛,撕心裂肺令人胆颤抖。
宋意然却说不下去了。说起男人一旦动真情,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紫荆关为她献城的王沛。当目光再落向怀中孩子的时候,孩子的容貌却又和杨庆怀交叠在一起。宋意然的心一时有些混乱,甚至疼痛。
男人但凡动真情,就会变成孬种。
这话是真的,但是她说不出口了。
“算了,我嫂嫂的,等她诞下这个孩子再说。”
说完,她将孩子递给一旁的陈锦莲。陈锦莲正在想宋意然将才那句“给名分”的话,目光发直,险些没有接住送意然递到她怀中的孩子。
宋意然被她这副呆愣的样子弄恼了。
“你吃什么油闷子了!”
“啊……不是,不是……”
陈锦莲忙将孩子的襁褓理好,轻声哄着。
宋意然本就不肯体谅宋简府中出陆以芳之外的其他女人,这会儿心里又有气,直言揶揄道:“你们这些人,长得是好看,却没有一个能解兄长心意的,等着那里面的人堂堂正正地入了府,还能有你们立足的位置。”
这话对于陈锦莲来讲,可真如晴天霹雳一般。
她没什么心气儿,见了人有低三分,宋简有心思时和她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还是把她扔在床上泄火。她不敢有委屈,甚至有那么七分的奴性,尽心竭力地侍奉,就为了求宋简落在她身上的三言两语。
自从纪姜入府以后,她因为纪姜没有少挨过宋简的责罚。若以后真失去这唯一的甜星子,她可怎么活。
想着,手指越抠越紧,纤长的指甲头透过了绫罗,怀中的孩子的吃痛,哭闹得更大声了。
宋意然忙将孩子夺了过来,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便是气我的话不好听,在孩子身上出什么气儿,等到了帝京,我必同兄长说,看看谁好过!”
她这话一说完,谁知陈锦莲一下扑跪下来,吓得宋意然往后退了好大一步。
“小姐别和爷说,奴以后一定尽心照看小少爷。求求小姐了。”
宋意然见她如此,一时又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些,抬头看了一眼陆以芳。陆以芳揉了揉额角,并不肯多说一句。
“成了,像什么样子,你给我起来。”
陆以芳对张乾道:“行了,按你将才说的安置吧,只不过,这个堂屋就不用挪了,让女眷们在偏屋里将就几日,横竖就这几天,也就能上船了。
说完,走到宋意然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陈锦莲。轻声对宋意然道:“她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你说什么她信什么,好生宽慰她几句,日后你说什么,她也会听什么。”
宋意然疑了目。“嫂嫂什么意思。”
陆以芳笑了笑:“没什么,我去前面看看。安顿好了,早些休息。”
第72章 火焰
转眼几日就过去了。
三月底, 日子开始晴暖起来。在纪姜生产的事上, 陆以芳到当真是用心,连陈锦莲也跟着, 亲自掌眼接生的产婆子,又命辛奴打点一应用度。陆庄是很小的镇子,人口和物资都不算充盈, 为此陆以芳甚至与辛奴一道去相邻的镇上采买。
这日, 陆以芳出陆庄,一并带走了迎绣。纪姜身边只有七娘一个人照顾。离产期很近,七娘格外细致, 但到底没有生养过年轻妇人,不免心里头没底。暮春时节天气虽不热,却很燥,纪姜有些犯咳, 却不敢用下火的药,七娘只能在屋中放了几大盆子的水,又推开窗, 让外头的风徐徐地吹拂进来。
纪姜在绣一件藕色的小衣,衣襟上的幼兽首纹已经成形了。
但孕中眼神耗得特别快, 将绣了半个来时辰,眼已有些犯花, 纪姜放下针线,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看向窗外的碧树。鸟生新羽, 安静地落在树冠之中,宋意然抱着幼子在树下看花。
那棵树是一株老榕树,枝干上爬满了淡紫色藤萝,宋意然掐下一两朵花,抬手撵开花瓣,而后松开手指,使花瓣散落,幼子的眼珠子随着花瓣的飘落而转动,宋意然的眉目之间是少有的恬静温柔。
“殿下看什么呢。”
七娘端来一杯水,在纪姜身旁问道。纪姜知道七娘对宋意然的态度微妙,便收回了目光。
七娘立直身子,往院中的树下看去,目光不由得一软。
“殿下您说,她若知道将军为了他在狱中受苦,可还能笑得出来。”
这是另一段复杂的□□,牵涉更多的人,甚至比自己与宋简,还要纠葛。纪姜无力开解她,只得将话岔开道:“怎么是从外面端的水。”
七娘垂下眼睛,“哦,今儿太燥了,就不敢在屋子里生炉子,于是去院里烧的热水,殿下喝一口吧,这几日您唇上都起了壳子。又不敢让你喝去下火的草,就那桔梗泡了点水。”
纪姜端起水碗来喝了一口,只一口就放下了。
“怎么了。”
纪姜摇了摇头,轻声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子燥的原因,这水喝着竟有些辣喉咙。”
七娘忙道:“那我再去给殿下换一碗来。”
纪姜按住她的手,“算了,别出去,陪我说会儿子话吧,我这里也绣乏了。”
“那也好。”
她也不知如何面对宋意然,纪姜既有体谅,她便去将窗上纱帐子放下来,回身坐到纪姜身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说了些闲话,又一道用过饭,纪姜躺下来歇午,七娘便去小书案旁整理她看过的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七娘将把书案上的灰尘佛扫干净,突然听见的榻上的纪姜哑着声唤她。
“七娘……”
七娘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半跪在床沿儿上悬起帐子。
“殿下怎么了……”
帐后的纪姜脸上苍白,眉头紧皱,额头上分明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疼……”
她哑着嗓吐出这么一个字,喉咙里猛地呼出一口气来。接着便是断断续续地喘息,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七娘下意识地下面一看,只见藕色的褥子下露出一截子血红。
她吓得站不稳。
“殿下……见红了……可是,林先生不是说,至少要在这个月底吗……”
纪姜只觉得腹中疼痛难当。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时候突然生产。思绪混乱之间,猛地想起之前那一碗有些辣喉的水,不由心里一沉。
七娘见纪姜疼得厉害,也顾不上害怕了。
“殿下忍一忍,我去叫产婆子进来。”
那产婆是陈锦莲选的,约莫四五十岁左右,头发一半花白,身子佝偻,穿一身的灰。
看守纪姜的人听说里面见了红,各个都慌了,忙将门打开,张乾赶过来,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犯难道:“夫人还没回来,你们赶紧使几个人去寻。”
宋意然走到院中道:“你慌什么,女人生产哪里有不凶险的。这会儿就算寻回了夫人又顶什么用。”
张乾道:“小姐,您可这儿唯一的明白人,您得给拿主意啊。”
宋意然道,“先让产婆子进去看看,你们再去寻个大夫来,我这儿遣人去寻夫人。”
说完,转身便要回房,张乾当她是根救命稻草,忙挡住她道:“诶,小姐,您不进去看看?”
宋意然绕开他,一面走一面道:“我看什么,横竖这会儿死不了。”
此时房中已经能嗅到浓厚的血腥味,产婆撩开被褥看了一眼,对七娘道:“这怕是还要一会儿才生得出来呢,只不过,这位夫人看起气血虚伪,胎位呢也不是很正,这……哎哟,我得寻个你们这里能定主意地问问……”
“产婆……”
纪姜艰难地张开口:“这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我就能定主意,你若能……能帮我保下他来,纪姜定谢你。”
七娘道:“殿下是临川长公主,这个孩子也是皇家血脉,你若敢半分怠慢不经心,脑袋就别想要了!”
“什么,长公主?”
那产婆一下子颤了根儿,轻声呢喃道:“这怎么和那位陈姨娘说得……不一样呢。”
“你嘟囔个什么劲儿,还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
“诶诶诶,是,这个……还是切参片来给夫人含着,你们可备着的?”
七娘忙去要箱子里寻,“可喜林先生走时给夫人备下来。”
说着便取过来递到产婆手中。产婆给纪姜口中含了一片,弯腰对纪姜道:“夫人,您这像是动了胎气才生产,过程定然凶险,您……”
“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若能保得下我,那是最好……若……”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若保不下我,我也不怪你,但这个孩子,一定要活着……活着……”
“是是是,老妇人一定尽心啊。”
这如炼狱一般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纪姜从前见过别的妃子生产,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冲破了过去所有金玉的体面,她那时想不到,生产之痛究竟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以致于那些平日里极尽优雅的女子会变得如此狰狞,如今落到她身上,她方明白过来,什么刑杖的疼痛,与此相比都是再轻微不过的。
这种绵长的,看不到边际,一波一波不断袭来的剧痛,几乎要令人疯狂。
她浑身被汗水打湿,喉咙里一阵一阵地辣疼,以至于最后,她根本喊不出任何的声音。
昏厥过去两次,朦朦胧胧间又听到有人唤她,勉强睁开眼睛,面对的又是腹中剧痛。意识再一次迷糊的时候,她听见张乾在外面道:“七娘姑娘,夫人被绊在半道上了回不来,传的话回来说,这是宋府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保住,这意思,你们里面的人可要想明白啊。”
七娘又急又恼,“不就是保大人嘛,别做梦了,殿下是公主,你们若敢将她当寻常妾奴那样待,皇室饶不了你们。”
话虽是这样说,她低头却眼看着纪姜气息虚弱。
产婆与大夫道:“这样下去不行啊,孩子大人都要出事,您看……”
大夫显然是被七娘的话给震住了,“哎哟,这个我哪里敢拿主意啊……”
话音刚落,外面却传来宋意然的声音,“刘产婆,你还做什么呢,女人生产,生死由天,谁还能怪在你头上。”
七娘原本怯着宋意然,如今听她这样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径直走到门前道:“小姐,殿下腹中所怀,也是宋家子嗣,您怎么如此绝情,不顾殿下的生死呢……”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呵,你不是王沛身边的那个女人吗?来人,把她给我拖走,省得再这儿碍事。”
正在抓扯之间,突然有人道:“快让一让,帝京来的太医老爷来了。”
宋意然一怔,回头只见太医院王太医被赵鹏拎拖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殿下在什么地方。”
七娘忙道:“在里面。”
宋意然一把拦住王太医,“没有夫人的话,谁敢随意进去。”
赵鹏道:“小姐,是大人命末将带王太医来的,大人已经在来陆庄的路上了,还请小姐不要阻拦。”
宋意然一怔,无法只得让开,王太医拨开人群走进去,床榻上的纪姜鬓发散乱,嘴唇苍白,看见王太医进来,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王太医是宫中的老太医,自纪姜年幼起就看顾过她的身子,这会儿见公主如此,心里着实心疼。
“王太医,救救我……我的孩子……”
王太医放下药箱子:“殿下别说话,宋大人的话是,殿下若无命,老臣就跟着陪葬。殿下宽心,老臣一定保下殿下和殿下的孩子。”
×××
她在无边的痛苦之中,终于看到了一点星火之光。
夜沉下来,窗外凌乱的树影落在碧纱窗上,人们进进出出,一盆清水端进去,换一盆血水出来。窗外几只不知名鸟在鸣叫,那声音惨烈,撕破小镇宁静深夜。
三更天的时候,那惨烈的鸟叫声中终于破入一声婴孩啼哭。
纪姜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拼命顶出的力气都一下子松懈下来,喉咙里的气猛地呼出去,下一口气竟然也有些续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