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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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书转过身来:“这几日春正好,城外的山溪正淌山樱流,寻个时候,我带殿下去散散。反正宫里近日在忙万岁爷大婚之事,刑部的刑案都为避忌而压着,我也是闲散人一个。”
正说着,七娘进来道:“殿下,黄公公来了,说有事要与您说。”
邓舜宜见纪姜欲言又止,便道:“既然是宫里的人来瞧殿下,臣就先回避了。说完,抬手累上最后一本书,辞了七娘捧来的净手的温水,走到门前,拍了拍手上的灰,沉默地去了。
七娘这才引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来是同纪姜说大婚当日一应安排的的。万岁爷的大婚之仪极其复杂。而要趁机能近御前不被梁有善察觉也是难上加难,黄洞庭虽然掌着二十四局的事,但也是人员复杂,很难寻到可信任之人。
两人合计出眉目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春天的雨总是来得特特别匆忙,黄洞庭推开雕花的隔扇门时,雨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七娘撑着伞立在门口。雨水落在伞面儿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黄洞庭抬头望了一眼天。“雨季来了。果然是挡都挡不住的。
纪姜将灯移开“黄公公,凡事不要强求,你和李娥的安危,对大齐来说,也是一样重要的。”
黄洞庭点头道:“殿下放心,奴才和李娥有自己的分寸。”
话音刚落,大门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七娘冒雨穿过庭院,匆匆忙忙地跑至廊下。
“殿下,宋府的那位窦姨娘来了。”
顾有悔握剑起身,“我去把人撵走!”
“等等。”
纪姜唤住他,对七娘道:“怎么回事。”
七娘看了一眼顾有悔,“殿下,我觉得有悔说得话有道理,如今宋大人不在帝京,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见那个女人。”
门外的哭声越发响,竟未被隆隆的雨声掩埋。
纪姜凝神细听,像是再唤什么“救命……救命……”
黄洞庭对七娘问道:“她在哭什么。”
七娘有些犹豫,张了张口,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黄洞庭道:“你这姑娘,心眼怎么这么实在,就算你不想你们殿下见她,也得把原由说明白啊,不然你们殿下怎么安得了心。”
七娘这才吞吐道:“是……是那位小少爷出事了。听窦姨娘说,小少爷高热不止,已经拖了好几日了,但是宋府的那位爷不在府上,宋夫人又不肯做主请太医的,这几日都外面请的郎中在照看,谁知道灌了好几日的药都不见好……”
纪姜怔了怔,“那现在呢?”
“现在……也许是孩子太小了,现在已经灌不进去药了。”
七娘毕竟是女人,虽站在纪姜的立场上,不愿意她擦手此事,然而说到孩子的惨状,自己心也软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将一个东西取了出来,呈到纪姜面前。
“殿下,这是窦姨娘托奴交给您的。她说您看了,一定会发慈悲心的。”
纪姜低头看向她手中,那是一枚珍珠的耳坠珠子,恰是那日在宋园门前,她亲手从自己耳朵上摘下来,给那孩子抓捏着玩的。
“七娘,去备车。”
顾有悔却一把挡在面前,“不许去!”
纪姜道:“那也是条命啊。”
顾有悔仍然没有挪动一步:“这天下这么多人命,你护得过来吗?纪姜,如今宋简不在京中,梁有善又对你虎视眈眈,如果这是一个圈套呢。怎么办?还有,就算不是圈套,你插手宋府的家事,那位宋夫人会怎么和你闹?你别范糊涂。”
黄洞庭道:“对啊,殿下,顾小爷说得有道理,这个时候,您实在不应该插手。”
纪姜回头对黄洞庭道:“黄公公,你不明白……我……”
“你是不是又想起你那个死在火里的孩子了?”啊?纪姜 。”
顾又悔冷声打断了她的话,却令她陡然怔住。
她是不是想起那个自己只看过一眼的孩子了呢。
好像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宋园见过那个孩子以后,她甚至偶尔会梦到他的模样。梦中,他那双温暖又稚嫩的手顺着她的脖子,攀上她的耳畔,轻轻抓捏住她的耳坠子,就那么一瞬间,莫名治愈多年的新伤和旧创。
“顾有悔,你们说得我都明白。但是,若是别人,我大可以让邓舜宜出面来请太医,但她是宋家的女人,我不能把她的事推给邓舜宜。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而且,就我一个人去,你也不要去。”
“纪姜!”
“别说了,七娘,去备车。”
七娘到底没有顾有悔坚决,纪姜这么一说,忙举伞去传话了。
黄洞庭道:“这样,奴才随殿下一起去,奴才是奉太后之命出宫的,明日还要回二十四方局理事。有奴才在,就算是个圈套,梁有善也不敢轻举妄动。奴才随殿下去看看,若是实情,再听殿下的意思。若不是实情,奴才一定安然送殿下回来。
顾有悔望着纪姜。“殿下……当真不肯听我的话吗?”
纪姜不知如何应答他,只能轻声道:“我知道,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放心,我不会让我自己有事的。”
顾有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好,你要做的事,我和邓舜宜都劝不住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没由来地笑了笑,“不过,还好,因该说,你要做的事情,就连送简那个混蛋,也劝不住你。好……你要行你的道理,你是公主,我听你的。你不让我跟着你进去,那我就在门口等着你。”
“好。”
大雨滂沱。春夜的雨很寒凉,风又极大,一把伞根本遮不住斜落得雨水。
纪姜亲手撑着伞,单是穿过的庭院,裙角就几乎湿透了。地上的散落的早春海棠花被雨水溅起来,沾染在她素色裙角上,如同雪中点血一般,艳地惊心动魄。
公主府的大门被打开。窦悬儿那单薄的身影就映入了纪姜的眼中。
她穿着一身绿绫的薄袄儿,此时已经被雨水浇透了,那颜色深得几乎和墨一般的夜色融在一起。
她跪在门口的一盏悬灯之下,脸上的情绪被暖黄色的灯影一刻画,竟显得有些狰狞。
见纪姜出来,她忙匍匐着向前膝行了几步,扑到纪姜面前,一把捏住她的裙角。
“殿下,奴就知道,您是天下最慈悲的人,一定会救奴的小弟的。奴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奴去求过夫人,可陆大人来府上了,整个宋府都在备着姑奶奶大婚的事,夫人根本不肯见奴,只让人传话说,那孩子不是宋家的骨肉,若是强受了宋家的大恩,反是会折寿的。爷又去了南方……奴……”
声泪俱下。脸色苍白,却如梨花沐雨。
她可真是个经得起折腾的美人。
第86章 连心
黄洞庭举着伞过将人从雨地里扶起来。
“旁的先不说了, 先带殿下去看看, 等人好过来,你还愁没有谢的。”
纪姜蹬上车, 挑起一层帘子道:“一道来。”
谁知窦悬儿却磕了一个头,“哪里配同您一道,奴在前头, 给您的车架引路。”
她当真一路都行在雨中, 雨大得点不起灯,明明灭灭的门户灯火将她的身影照得明一时,暗一时。到了宋府旁外的一处二进小宅, 还未下撵,就已经听见了里面有仆妇的哭声,窦悬儿魂不守舍,期期艾艾的地杵在门口, 手拂在潮湿地门框上,朝里门唤道:“你们……哭什么……是人……人……人没了吗?”
一个仆妇举着伞过来,顾不上去问窦悬儿身后女人是谁, 慌声道:“刚才闭过一会让气儿,是张婆子掐了好久的人中, 才又把哥儿给掐了回来,这会儿浑身都开始发冷了, 我们……”
窦悬儿身子顺着门框就缩了下去,黄洞庭忙扶扯住她。“哎哟,这可是您发昏的时候。”
纪姜来不及多想, 绕过窦悬儿,冒雨往院中走去。一面走一面对黄洞庭道:“你去请王太医,不用提我的名字,就说是宋府让请的,今日不是十五,他应该不在宫里上夜。”
“欸,好。奴才这就去。”
说着,纪姜已经走进了房中。房子熏着一股浓厚的药气,屋子的东面摆着一个红泥炉子,炉顶的天粱子都被熏得发黑了。一见便知屋中的孩子已经用药吊了好长一段日子了。
纪姜抖了抖身上的雨,七娘忙递上一张帕子过来,“殿下先擦擦,一会儿过了雨气给孩子也不好。 ”
纪姜接过帕子,一面拧着发,一面向那榻上的小儿看去。孩子穿着大红的缎子袄,眼睛办睁办闭,一张小脸惨白,半分血色都没有嘴唇微微有些乌色……嘴唇下还残留这灌汤药后留下的痕迹。
不知为何,看着幼子这副凄惨的模样,她的心竟然尖锐地疼了一阵,她忙用手去摁住心肺之处,扶着窗旁木施坐下来。
七娘见她神色不对,忙道:“殿下怎么了。”
纪姜垂下眼睛,手指在衣襟上抠紧,“许是来得太急了,我没事,你去瞧瞧孩子。”
七娘走近那孩子,试了试他的鼻息。
“这竟不像是寻常风寒所致啊。”
纪姜也看出来了,扬声对那仆妇道:“这般病了多久了。你们请的何处的大夫瞧的。”
仆妇道:“我们都是宋府的爷遣来伺候夫人和小少爷的,平时只管照顾,请医用药的钱,还是要从府里走帐的,从前爷在,小少爷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东边府上王太医,王老爷来看,后来爷下南方去,宋府里就再也走不处账来了。夫人就没有银钱,只有些贴己,变卖了请城中的郎中来看,谁知道,怎么看都看不好,都这样病了小半个月了……”
正说着,黄洞庭领着王太医过来了。
王太医见了纪姜,便知是这位公主为了避嫌,假用了宋府的名义请他过来,忙上前施了一礼。纪姜屈膝扶了他一把。
“您起来,性命攸关,否则纪姜也不敢深夜劳您这一趟。”
王太医连连应声:“下官省得,这就给病人瞧看。”
说完,提着药箱跨道榻前,看了一眼孩子的脸色,抬头道:“旁人都让得开些,别憋闷了孩子。”
他翻看了一眼孩子眼白儿,又凑近唇齿去嗅了一回味道。不禁有些疑惑。
“怎么样了。”
王洞庭摇了摇头,问那仆妇道:“殿下病前可有腹泻之症。”
“欸欸,有有有。起初我们只当是开春,时气不好所至,没多大当一回事。”
“那便是了。”
说完,他回身对纪姜道:“像是给孩子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堵了他的食道,孩子脾胃薄,这一来进不得食,又伴着炎症,就凶险了。”
七娘道:“这可令人恨的,这都怎么照顾伺候的。”
那些仆妇压根人认得纪姜,见王太医对她恭恭敬敬,只当她是宋府有脸面的姨娘,面面相觑之后,犹豫着在她面前跪下来。“我们都是按着精细的东西喂的。可耐不住爷府上的其他姨娘们来瞧看啊,他们要给口舌上的恩惠给小少爷,我们哪里拦得住啊……”
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她们都是要我的命啊……为什么要害我的幼弟,殿下,殊不知我白白担了一宠妾的名义,实在却是半分恩情都不曾受过爷的,我……我……我有苦跟谁说去啊……”
纪姜回过身,见窦悬儿扑跪在门前。头发被雨浇得凌乱不堪。
“殿下,您和爷,都是悬儿的恩人,是这孩子的贵人,您发发慈悲,救救他啊……”
正说着,榻上的孩子突然猛烈地嗽起来,身子起伏颤抖得厉害,王太医忙道:“快快!快去个人摁住他,不能让那腐物往肺里呛。”
眼见着血从鼻腔里呛了出来。
众人都吓得不敢动。王太医正备针,见榻前的人手足无措,提声道“你们愣着干什……”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只手摁住了孩子稚嫩的手腕。纪姜屈膝半跪在榻前。
“我来压着他,您施针。”
“殿下……这……”
“别说了……快。”
说来也怪的,当纪姜的手摁上去以后,那孩子竟当真嗽得平和了许多的,身子也松弛下来,那双半睁不睁的眼睛艰难得朝纪姜看去。他眼里有泪水,眼白上全是血丝,这么一个孱弱又痛苦目光之下,纪姜的脑子里竟莫名“嗡”地响了一声。眼前窜起冲天的火光。那个一年多以来,时常出现在她噩梦之中的场景,又陡然回到了眼前。
除了窦悬儿,王太医和周围的人,并没有注意到纪姜的神色。
王太医庆幸此时还能稳住孩子的气息,忙趁这个时候的,把孩子扶了起来,脱开外面的袄子,剪开中衣,寻穴扎针。
“公主,撑好孩子。”
纪姜仍在出神,却猛然感觉到孩子稚嫩的手悄悄捏紧了她的手指,喉咙里带着撕裂感的呼吸之声就在她耳边。就像是经过了火焰的熏烤而变得喑哑。
纪姜垂下头来,孩子的头正无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上,身子虽然冰冷,手却慢慢地在回暖。王太医取下针,抬手在孩子背部某处使力一拍。
孩子的身子便向前猛地一倾,顿时,一块血肉模糊的腐物被咳了出来。
仆妇们连忙用帕子去捡。
“这是……像是一块木薯根啊。”
王太医道:“这东西吐出来就好了。今晚孩子还会再发热,身旁离不得人,我去写一个方子,你们去捡药来煮水,一个时辰给孩子喂几个,吞得下去多少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间断。
七娘道:“殿下,我随王老爷去写药取药。黄公公,您陪着殿下。”
“欸,赶紧去吧。”
两人起身出去,纪姜却还怔怔地望着无名一角。她本是个冷静的人,然而她想不明白,此时心头的这一阵悸动究竟来自什么地方。甚至还带着一丝隐而不发的狂喜。
怀中的孩子还在低低地咳嗽。
咳出来的零星的血沾染在她的肩头,遥远而凄艳地呼应着她裙角上被雨溅起的海棠花沾染之处。好像一切冥冥之中有一个残酷的预谋。
黄洞庭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的样子。
“殿下,殿下……”
他试着唤了她两声,纪姜却依旧没有出声,浓厚的药气被更加腐臭的血腥气压过,有几个人都捂住了口鼻,而她却像全然不知一样,挺直要背,怔怔地撑着怀中的幼子。
黄洞庭无法,只能上前扶住孩子的后被道:“殿下,您去换身衣裳吧,奴才来服侍小少爷。”
黄洞庭的手触碰到纪姜的手臂,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哦……嗯。”
谁知,她刚松孩子想要起身,腰上裙带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她不敢动,低头看时,却见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手指抓住了她裙带的末尾。
“哟。这孩子……”
黄洞庭正要弯腰去掰孩子的手。
“别动他……”
“可是殿下,这……”
“无妨,让他捏着吧。”
黄洞庭抬起头来,纪姜眼中竟泛出一丝他所无法理解晶莹之光。
她半屈一膝,靠着床榻从新坐下来,甚至体贴地移得近些,好让孩子的手摆得更舒服。
而那一岁多大的孩子,竟也半睁开眼睛,凝着纪姜的方向。
黄洞庭有些恍惚。眼前这两个人眼中的东西,竟然相似得令人害怕。
“那……不才去让人给殿下煮一碗姜水来,您今日受了雨寒,该仔细着,这么耗一宿,怕是要着凉的。”
窦悬儿忙起身道:“奴去给殿下煮。”
黄洞庭看了她一眼。“姨娘还是换身衣服过来伺候吧,殿下过口的东西,只能我们这些宫里的奴才动手。姨娘既已经出了宫了,就已没有这个本分了。”
说完,挽了袖子,从窦悬儿身边跨了出去。
第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