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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庶人-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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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姜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身旁的人道:“给我抱吧,你伺候你们殿下去梳洗梳洗。”
  纪姜回头看向宋简,他已经伸出了双手。
  “欸,你身子还没有好全,哪里抱得住孩子。”
  宋简笑了笑:“你手上的伤不也还没好么,无妨的,我抱着他过去坐会儿。你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这么多日,去整理整理。”
  说着,他稍稍弯下些腰,从七娘手中将那孩子抱了过来。
  说来也怪,孩子被宋简抱到手中竟也不哭了,笑嘻嘻地伸手去纠玩他头上束发的那枚青玉。宋简也不多言,甚至偏了脖颈去迁就孩子的手。
  他抱着孩子往庭中的一方软榻上走去。
  七娘行到纪姜身边,两人一道望着前面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甜蜜的粽儿香已经被蒸地十分浓厚了。纪姜的目光软下来,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曾在云端,也曾在泥潭,至于今日,她终于有一种岁月归于宁静的感觉。
  七娘在旁道:“要是在陆庄,宋大人能再早来一步就好了。若是如此,殿下和大人的孩子,也像这般大了。再过不久久能开口说话,唤您一声娘亲,唤大人一声父亲……您与大人,也不会这么相互冷着一年多。”
  纪姜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倒得回去的时光。”
  “嗯,也是啊……殿下如今怎么打算呢。他毕竟是内阁辅臣,还有一府妻妾在。而且,如今那位陆夫人,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万岁爷娶了陆家的姑娘……”
  她说到这里,纪姜却静静地闭上眼睛。
  七娘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肯听,犹豫了一阵,还是接着续道:“七娘明白殿下不在乎人言,也无畏这些人事,但是日子久了,也不是办法呀。”
  七娘替她虑得很周全了。但纪姜并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做深想。
  于她而言,能得到如今的一切,已经足令她心满意足,至于还要不要相守,要不要举案齐眉的名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身子还没有调养好,我想留他在府中照顾一段日子,至于以后的事,再慢慢看吧。
  说着,她转过身。
  “走,我想沐浴更衣,这一连几日,真实累得半分力气都不剩下了。”
  等纪姜沐浴更衣出来,已经近了黄昏。
  宋简靠在藤萝下坐着,淡金色得霞光落了他一身,孩子靠在他怀里静静得睡着了。他似乎也有些累,屈肘撑着额头,手边还放着一本经折装的《窥金记》。两个人的睡颜一样的宁静,烘在暖和的夕阳余晖里。说不出的静好。
  纪姜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宋简如今的模样了。
  人一旦受过极大的伤害,就会在周身包裹一层凌厉的寒刺,纪姜被他身上的刺伤过很多次,几乎快要想不起来,他也曾是一个内里柔质的少年。
  她一面想着,一面轻轻的地走到他身后。抬手将他头顶落下的一朵晚开的凤仙花挪去。谁知他睡得很浅,她的手还未及收回,宋简已经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没有,怕你被花迷了眼。”
  宋简稍微坐起些身子。抬起手臂,抚上她的脸颊。
  纪姜的长发还没有干,湿润地散在肩头。他也不在乎,随手撩起一缕来,轻轻地捻在手中。
  “你和从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变。”
  他的声音很温和。纪姜在他的身边靠坐下来,他便自然地舍出一只手臂与她枕靠。
  “其实你也是。你还是当年那个宋家的少年郎,临川公主一眼就相重的少年。”
  宋简低头望着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脖颈,纤白而柔弱。
  “但后来怕是让你失望了,混蛋到差点没害死你。”
  她笑了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想这些了,安心在我这里养病吧。从前身为你的妻子,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你,后来……在你府上为奴,也是做得不好……“她的手覆扣在他的手臂上。
  “我也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给我些机会,让我弥补吧。等你身子好些,你再回你府上。”
  她正说着,却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柔软的温热。
  她与宋简一道低头,却见宋简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小手。轻轻捏住了她们我扣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指。
  纪姜心中一动。
  雨后的晚霞如绚丽若火烧。将他们得脸烘得红润。孩子柔软的鼻息扑在他她的手背上,七娘在厨房里,将一笼蒸好粽子端出来,放到庭中,让它们自然地散去水汽。弯腰又站起,而后一面拍手,一面向他们这边看来,露出一个温暖又欣喜的笑容。
  眼前的这一切的,都给纪姜一个错觉。这几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子鸣没有惨死在文华殿。宋简没有孤身去嘉裕,宋意然嫁了意中人,她没有经历过青州府衙前那场刑杖,没有陆以芳,没有陈锦莲,她甚至不曾遇到顾有悔,不曾见过邓舜宜。漫长的生活里,只有宋简这个如同金玉一样的人。教她写一手思白体,教她识金石,告诉她帝京外的风土人情。南方稻子一年成熟几季,杏花什么时候落。北方何时降第一场雪。茶马道上的人们,都有什么忧愁和喜乐。
  然后他们顺意而活。
  理所当然的有了子嗣后代……
  “纪姜。”
  “嗯。”
  “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她点了点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公主府来。”
  “你从来都肯行好事,善事,我何必问你。”
  纪姜仰起脸来,其实她原本觉得,接下来这句话是不用问的,但是此情此景,就着被夕阳熏热熏红的脸颊,她还是刻意地问了出来。“我听说,这个孩子原本是窦悬儿的弟弟,他的父母死了,你就同意窦悬儿把他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了。”
  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对。”
  “是因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怀中的孩子松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握了一个小拳头。这会儿人也睡饱醒了。
  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了望纪姜。又望了望宋简。
  “是因为窦悬儿吗?”
  宋简低头手将那孩子抱起,迎着夕阳余晖举起。孩子乐得开了花,手舞足蹈地冲着宋简笑开。
  “明知故问。你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个人,丢了挚爱,总想寻个寄托。这个孩子,你若喜欢,我们就养在身边。你若不肯也无妨,我和你来日方长。至于别的人……”
  他顿了顿。偏头过来看向她。
  “纪姜,我明日要回一趟府上。”
  “不肯在我这里养病吗?”
  “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辜负你,辜负你父皇和母后太多。我至今都记得,先帝将你嫁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你是大齐唯一的明珠,我既拥有了你,别的都不配再贪。”


第99章 撕破
  端午过后的第二日。
  日头一下子变得特别烈, 几乎将宋府中新砌的青砖花坛晒出裂子来。浓荫全部退在到了后面。惨白的烈日下, 宋府的大门洞开着,二进的拱门也全然的打开, 一眼就能望穿庭中全景。
  然而从门前行过的车马路人,却都像忌讳什么似的。忍不住好奇地匆匆看一眼,就干赶忙都压着衣襟迎着风地走开了。要行远好多步, 才敢相视一看, 闷着脑袋靠在一起,说起带着些油荤子,又不着边际的话。
  府中, 陆以芳拆尽了身上所有饰物,静静地跪在花厅前石阶下。
  她跪得早,探将将发亮的时候就已是这副姿态了,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 没有进过一口水米,眼前时不时晃过一阵混沌的黑障儿。辛奴在身旁撑扶着她,想劝又不敢劝。她这个宫里出来的女人, 每走一步路的都有着和各方势力相互权衡倾轧的道理。府中其余的女人们都是漂亮而糊涂的皮囊,压根部知道之后的生计名声要往何处搁, 浑浑噩噩地还在收拾妆容和衣裳。只有她在宋简开口之前,先一步跪了下来。
  以退为进。在辛奴印象里, 陆以芳御下的手段干净利落,恰到好处,对宋简却尚算实心。她到底尊他敬他, 从来不肯拂扫他的面子,他们相处的浅淡,但不见大户人间司空见惯欲求。
  “夫人,你且先起来,奴去前面替您守着,爷回来了再遣人跟你说。”
  说着,她将身子往前面挪了挪,试图替替她遮挡些将近正午的毒辣日头。
  “这日头太毒了,您这样跪下去是要出事的。”
  陆以芳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攒在手中的绢帕也快湿透了。不是辛奴夸大,她也是给个弱质的女人,出了宫,脱了奴才的身份,也是养尊处优的养了这么几年,哪里受得过这样的折磨。
  但她不肯这中间损掉一分力气。
  和宋简博弈,她这一生其实都没有想过。哪怕在后院中施展些小伎俩,收服那些好皮囊的心,又或是在子嗣的事上动些法子。可这又有什么呢。哪一个高门大户的后院的,没有这些瞎事呢。
  宋简是宋简。两人过得再糟糕,婚姻再空洞。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经营不好,栓不住夫君的心,那是她的过错。和男人没什么关系,她用这样的想法麻痹自己很多年了,想着,只有体面,只要还有一个看似热闹的内院供她去施展,人生也就还算过得去。
  但她真的害怕。这回,宋简要从手里拿走是这一方狭小却赌上她身为女人全部意义的天地。
  “辛奴,你给我起来。站到后面去。”
  她其实已经要跪不住了,豆大的汗水落下来,在青石的地上染出了一滩墨色。烈日下有风的,庭中的花香浓烈,此时却熏烤地她脑子发晕。陆以芳的眼前有些恍惚。脑子里的东西也是断断续续的。她本来在回想,嫁入宋府后的时光,从青州,到帝京,床榻上的美事不过耳耳,所谓举案齐眉,也都是浅淡的影子。头一年或许偶尔还有相伴的时光,还有些许怜惜和尊重,可自从纪姜来了以后,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呢。
  她想起了他从青州府牢回来的那一个夜晚。
  想尽力回忆起细节,却又不敢仔细地去想。
  是以回忆混沌。眼前的视线也被汗水搅迷离了。
  她索性双手撑扶着滚烫的地面,勉强抬起头来,向洞开的大门望去。
  一双黑面的革靴跨进了大门。
  接着她看到了拂过木门槛的玄色袍角。
  陆以芳揉去眼中汗水,那人由远及近,行得明明不快,却好像在转眼之间,就跨过了二门。那双黑面的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就在离她按在地上的手掌不过两三寸地方,她突然有些想要笑。
  好近的距离。关于这个距离,她羞涩而又充满欲望地跟上天求过很多次了。
  宋简垂下目光,他没有先开口。
  两个人都猜到了彼此意图,但毕竟为夫妻多年,又是在彼此绝情博弈的边缘,谁也不想先吐第一个字。
  张乾在宋简身后对辛奴招手,示意她与自己一道避开。
  体面这种东西,宋简向来是不会轻易从陆以芳身上夺掉的,但今日不一样的,陆以芳自己夺了体面,摊在宋简面前用作博弈的筹码,连张乾都觉得,此种场景有些不忍入目,他是宋府的奴才,主人的情感他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总得来说,他是与陆以芳站在一处的,一样惶恐又不甘地等着宋简那违背礼法的安排。
  伺候的人都从庭中退了出去。
  良久。陆以芳终于开了口。“以芳候着你的处置呢。”
  “你先起来。有什么话晚些再说。”
  她摇了摇头。甚至不肯去牵宋简弯腰舍出的那一只手。抬起双眼的,凝向宋简。
  “宋简,你是不是也问心有愧。”
  她不再用尊称。直呼其名之下,好像又将那摊在宋简面前的体面举得更高了。几乎抵到他的脖颈之下。
  “为了害死你全家的一个女人,你现在要把我们都散了,干干净净扫出一个府邸来安防她是吗?”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
  年近四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得宜,脸上也遮不住老态。
  “可是我,还有府中其他的女人,到底又有哪一个地方坏了你的规矩,有哪一个地方不尽心,哪一处对不起您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浑身都在颤抖。
  “宋简,就算我们与你没有情意,但总管是有零星半点的恩情吧。我们既已嫁了你,就是宋家的人,你若把我们扔出去的,这万丈的红尘,你让我们去什么地方讨一寸地方生活啊……”
  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沉默地从她跪着地方行过。踩过满地落花走进花厅,从其中拖出了一把圈倚。椅腿和石阶一下一下有节律地磕碰着,每一声都似乎是落在陆以芳的心上。他将椅子拖到她的面前,撩袍坐下。
  门仍然是洞开的,穿堂的风把花厅的隔扇门吹得咿呀作响。
  院中一切物影都在烈日阳光下席卷,狂舞。
  “你我的确有恩。”
  宋简浅淡地吐出这一句话。
  “所以,在陆庄我还是放过了你,这够了吗?”
  陆以芳一把拽住宋简的袍角,声音有些癫狂:“要害纪姜的不是我!是你的亲妹妹!”
  宋简掐住她的手腕,十分力道,陆以芳吃痛不住,连跪着的身子都有些扭曲了。宋简扯开她的手。“对,你还敢跟我提意然,这么些年,你把她逼到绝路上多少次?啊?”
  “宋简!我那都是为了你,为了宋家,意然她是明白我的!”
  “她明白,我不明白!”
  “你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以芳摁住胸口。心肺几欲裂开,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和宋简说过话,可是里内的无数浊气,怨恨,还有没寂寞酵得几乎要烂掉的一颗心,不捧出来给他看,他又实在不甘心。
  “人心不就是拿来利用的吗?宋大人,你不是也是和我一样的人吗?在青州,你利用我和我的父亲,抓攫了整个晋王府,在帝京,你不也是眼睁睁看着晋王身死,既而利用他这条人命掌控青州军向朝廷发难的吗?你不过是行在政坛之上,看起来比我的心思干净,然而,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别?不都一样……不折手段……吗?”
  她手得又快又急,最后呛到了自己的唾液之中。
  几乎把嗓子咳破地一阵嗽呕。
  脸面全部撕破了。她歇斯底里。抓捏着他心里痛处一阵揉搓。
  “宋简,我告诉你,纪姜是我教出来的女人,我从前教她:她是公主,无论世俗如何脏污,无论宫里的女人过着如何腌臜痛苦的生活,她都不该用眼睛去看,她是大齐王朝光耀清白的象征,我逼她沐浴就要连脚趾头缝都要的洗干净,梳发就要不落一丝散碎。她很听话,什么都往脑子里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行错过一步……”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宋简,她一直是清白干净的,哪怕她出手害死你全家,也是践行她身为公主,对江山和百姓的责任。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任人何觉得她狠毒。所以,就算你为此的失去父母,就算你的妹妹因为她沦为军中妓,你还是没有资格怪她。不论你为了她做多大改变,无论你能不能做一个名垂千古的贤臣,你都配不上我教出来的女人!”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宋简:“听好了,你配不上纪姜。她为了你拒绝邓家的小侯爷,为了你和朝廷和她的母后抗争,而你,弃了她再娶,不过是为了报你自己的私恨,我陆以芳不明白,时至今日,你怎么还敢面对那位临川长公主!”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来。
  她说得牙齿乱颤,甚至等着从他手下落下来一巴掌。她觉得这样也好,好歹,宋简不是在漠她。
  然而,什么都没有落下来。


第100章 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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