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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庶人-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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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忙道:“黄公公,您快带孩子走!”
  陆以芳摇了摇手:“走吧,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我还能拦得下你们吗,走,黄洞庭,尽管带他走,走得越远,你们殿下的心碎得越彻底。”
  “你什么意思?”
  陆以芳将额前的湿发挽向耳后。
  树枝的阴影鬼魅一样地在她脸上舞动。
  “宋意然去了你的府上,是不是求了你,让你救她的孩子。”
  纪姜的心脏又是猛的一阵绞痛。七娘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殿下……”
  纪姜忍痛抬起头。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以芳仍将伞移近她,由着自己身子全部曝露在雨水中。
  “没什么意思,你很聪明,也很善良,你救了宋家的孩子,但是纪姜,你要记着,你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掉的。”
  “什么……什么……”
  疼痛几乎钻入脑中。她忍不住屈膝蹲了下去。以手撑地才勉强得以不倒。
  陆以芳撑着伞蹲下身来:“纪姜,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宋简把你们那个死在陆庄大火中的孩子安葬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着,她掰起她的下巴:“我告诉你,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没有死,宋简连他的尸首都寻不到,能拿什么下葬。”
  “你带走了他……”
  “你带走了他吗!他在什么地方!”
  她抓捏住陆以芳的袖口,陆以芳被她扯得一个趔趄,两个人一道扑跌下去。伞滚到一旁,失去唯一的遮蔽,两个人曝露于雨中,一瞬之间就被淋了个湿透。
  陆以芳全然不在乎。
  她盘膝,用了一个极荒唐的姿势在纪姜面前坐直了身子。
  “你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纪姜,我告诉你,他一直都在你身边。”
  说着,她低头,似乎有些悲悯地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女人。
  “你现在一定很心疼吧。梁有善说,你是个柔韧至极的人,放眼整个大齐,恐怕连宋简都不见得毁得了你,能毁掉你的也许只有你自己。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曾后悔吗?”
  她弯下腰,伸手将那柔软的身子撑起来。
  “你的孩子,就是窦氏的弟弟,我们不薄了,纪姜,我们让他在你和宋简身边,陪伴你们享了那么久的天伦之乐。现在,因该已经成了一滩血肉糊糊了。”


第108章 燃烧
  五雷轰顶之大恫。
  磅礴大雨不肯给她一丝怜惜。
  陆以芳凝向纪姜的眼睛:“你是聪明, 你以为换出了宋意然的孩子, 李旭林那些人就不敢伤窦氏的弟弟是吧。你以为,凭你一个人, 就可以事事周全,不见血光是吧。公主殿下,在这个世上行阳谋的人, 死的死, 伤的伤,宋家父子如此,顾家父子也如此, 你也注定一样!想见你的儿子,地狱里见去吧。”
  女人同女人执刀剥心,与男人之间的皮肉相割不同。
  那种切入魂魄的削切不在顷刻之间要去人命,却如同蚂蚁啃噬一般, 一点一点地心肉掏弄空掉。
  纪姜张口,却吐不出一丝声音,雨水肆意地往眼耳口鼻里灌去。身子摇摇欲坠。黄洞庭忙唤人过来。
  “来人, 快扶殿下回太后宫中。”
  “不要……”
  “殿下……”
  “七娘,走, 回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而不去的哭腔,七娘不忍心, 忙撑住她道:“殿下,还是回去禀告太后娘娘,再带人回去吧。”
  陆以芳道:“这丫头的话对, 纪姜,一切都晚了。”
  纪姜仰起头来,脖颈上的筋脉颤抖,此时她甚至不敢吞咽,害怕拼尽权力顶起的那一口心气会被咽下。梁有善和陆以芳的用心,她此时是看懂了。将她的孩子送回她的身边,朝夕相伴,又算准了今日她会行这一步,一切都不过是要摧垮她。
  宋简身陷囹圄,弟弟还蒙困文华殿,她若弃避不顾。那大齐这一代,真的要被这些厌恶的虫蚁蛀食个干干净净了。
  心痛难当。
  两次失子,失而复得,却当下又要相别。
  “黄洞庭,把她捆了,关入慎行司。”
  “呵,纪姜,我有何罪?”
  “谋害皇族血脉!”
  “笑话,你的孩子是你自己杀死的。”
  “对,是我自己杀死的,但是,我要你来替我顶罪,陆以芳,和从前一样,公主之过,由奴婢来受,我把你教给母后,我认我自己一个死罪,你顶去吧!”
  “你……你荒唐!”
  “荒唐什么?啊?我大齐的朝廷,千疮百孔,为了天下太平,公主可以为奴,贤臣可以赴死,即便你无罪,杀了你又何妨?你要问公道,一样,跟我去地狱问吧。”
  她少有得说出了这样诛心拆骨的话。陆以芳有些发怔,被人扭按下来也忘了挣扎,喉咙里半晌逼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样做,梁有善是不会放过宋简的。”
  纪姜陡然寒锐了声音:“这样最好,我正好也不想放过他!”
  说完,她看向黄洞庭:“带她走!”
  人被拖走。远去了口中仍在胡言乱语。
  纪姜摁住上下起伏的胸口,漫天大雨迎面浇来,黄洞庭怀中的沛儿,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一声骇人的雷声之后失去了桎梏。顷刻而出。纪姜似乎也寻到了一个恸哭的出口,然而她却不肯让周遭的人看见。
  好在雨太大了,混湮了眼泪。雷声掩去哭声。她连七娘都甩在后面,一路踉跄,却又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要踩实,独自撑伞,向公主府而去。
  **
  府门前的火光已经散去了。
  将近天明,淡淡的灰色从东方天边泛出,雨渐成丝,淅淅沥沥的弥漫眼前。顾有悔满身是血,他握着剑,靠着布满刀剑砍痕的大门怔怔地坐着。
  血腥之气在四周游走。等着雨后的烈日起来,就要蒸腾而去。奈何天仍阴着,血气和亡魂一样,仍捆缚在人间纠缠。
  凤仙花顺着含血的雨水流淌过来,流到门槛前,又被挡住,便在门口积了一层厚厚的艳色。顾有悔轻轻地用剑尖拨翻着这层人间惨艳,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剑,他猛地要抽手,却看清了雨水坑中的倒影。
  “纪姜……”
  纪姜没有应她,抬头向洞开的门后看去。血腥之气虽浓烈,但却大多来自顾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积水不过是泛着淡淡粉色,印着雨后的落花,与即将亮起来的天色,温柔静好。
  “梁有善请来了圣旨,赵将军拦不住,我……”
  “我知道……”
  顾有悔凝向纪姜,她脸色惨白,身上单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勒出显瘦的身形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顾有悔犹豫了一时,轻声开口道:“纪姜,李旭林说,那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是……”
  “是我与宋简的孩子。”
  顾有悔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纪姜,你不能就这么信了他们,有可能是攻心之术呢……我们……”
  纪姜摇了摇头。“你去疗伤吧。”
  顾有悔没有动:“你又要避我!纪姜,受不住的别受,我求求你,你回宫吧……”
  她不理他,脚下的步子虽虚浮不已,却丝毫不避他挡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亲人。曾经文华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门外殓尸的是我,今日……还该是我。你不让我进去……有悔,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挽顺凌乱的湿发,话音一落,便已经屈了膝。
  顾有悔忙拽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伤!好,好……他们算准了你的善,你也算准了我的懦弱。纪姜,我真恨我当年在青州没有狠心把你带走,由着你陷到这个漩涡里来!你要进去就进去,但你要再敢让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马回琅山,咱门两个,谁都别想再看帝京一眼。”
  七娘道:“你这混账土匪话,能换一个时候说吗?”
  “不能!我看不得她伤自己,还这样强撑着的模样。”
  两人梗红了脖子,纪姜却已经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独自向堂屋行去。宋简摆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来,白玉,绿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气渐浓,淡绿色的纱帘一半悬起,在后帘后面,纪姜看见了一袭水绿色荷花绣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双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绿色的衣裙就已经辨不出颜色来了。被血喂得饱涨。
  女人的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看不见脸。
  但从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森然见骨了。原本带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满地。鲜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顺着地缝一路往外,又渗过门槛,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轻声道: “宋家的后代,连女人也有一身硬骨头。”
  纪姜震于眼前的惨景,扶着窗沿滑坐下来,手指颤抖,指甲不住地与地面敲出碎乱的声音来。
  “这些禽兽……禽兽!”
  七娘与顾有悔也跟了进来。女人究竟很难承受这种皮翻肉开惨象,七娘软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为什么会把人伤成这样啊……”
  林舒由长叹一声:“我与顾有悔进来的时候,见她拿身子,挡护下了那个孩子。”
  “什么……”
  纪姜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转过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摇篮,纪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孩子虽满身是血,却已经含着手指的,熟睡了过去。
  纪姜跌撞着站起身,扑伏到摇篮边。
  周遭惨景似乎全被这双闭着的幼目挡在了外头。他睡的安稳,手中捏着一颗定珠。和那散落满地珍珠是一样。
  失而复得,她无以言述此时心情。林舒由的声音恨轻,似乎生怕戳碰到她此时脆弱的神经。
  “人太多了,我与有悔无力顾及,只能把他们藏入房中。然而,还是被李旭林的人冲破了这道门,宋意然将这个孩子藏到榻底,李旭林的人便用刀剑去戳杀。她把孩子抱护在了身下,用肩背去挡下刀剑,殿下,我与有悔晚了一步。实在……”
  后面他在说什么,纪姜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她怔怔地回望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临别前,她说她死了,她就放过纪姜了。到头来,她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向她宣示了她最后的仁恕。
  恩怨尽消弭。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给纪姜,却好像又把这一辈子的爱恨纠缠全部述尽了。
  外面,传来杨庆怀哭天抢地的哭声。
  室内光影流转,所有人都望着宋意然的身体沉默无语。
  每一个人心头都有不同震动。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失去了贞节,这一辈子就似乎与“爱”再无缘分了,宋意然的这一生,从来没有拥有过王沛,从来没有爱过杨庆怀,她比纪姜还要纯粹,只有家族,只有血脉。
  纪姜站起身,屈膝在宋意然的身边跪坐下来。
  她弯腰去牵她那双的手。
  手还有些许余温,柔软无骨,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这副曾经白璧无瑕的身子下面,藏着一颗如何千疮百孔的心。
  “意然……我情愿你一直将我恨下去。”
  乱室喑寂。
  一整夜的大雨过去,云开雨散,阳光刺破树冠,无情光顾人间。
  最后一季凤仙开过。院中,杨庆怀还在一声一声地唤着宋意然的名字。


第109章 菜根(二)
  邓舜宜在刑部大牢的门前遇见了纪姜。
  那是在六月初, 她满身缟素的从绿杨荫里行来。
  本是个花草喧闹的季节。整个帝京城却十分沉寂。少帝要以皇后之礼安葬窦氏, 连陆后都被逼成服,正逢移灵时, 城外在修芦房,布灵道,城中四处戒严, 纪姜避开了朱雀大街, 临水穿过的柳荫道,身旁未随一人。
  邓舜宜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一连很多日,邓舜宜也没有和过眼。少帝因为窦氏的亡故一病不起。内阁和刑部才勉强抗下了圣旨的压力, 拖曳着议罪的程序。大暑的天,日日汗流浃背地在内阁与刑部之间奔走,像被汗水扯走了身上血肉一般,邓舜宜眼眶抠得厉害, 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纪姜,竟似某种无实的安慰。
  他忙迎上去。“你怎么样了。”
  她身上白缎折着阳光,烘得她的轮廓有些发虚。她在邓舜宜面前停下脚步, 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后高而冰冷青砖墙。
  “我没事。”
  “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顾少侠和七娘呢。”
  “他们在料理意然的后事。”
  邓舜宜怔了怔,公主府的事情他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吗?”
  纪姜摇了摇头:“侯府已经遣过人了, 我还没及来谢你。此时已经到了尾处,再不敢让你多费心了。”
  邓舜宜点着头:“好, 我只怕你不肯跟我开口。而我人又笨,想不全你的苦处。”
  说着,他试图抬手去替她拂理耳旁的碎发, 手抬到一半,却怔在那里,犹豫一时,终还是垂了下去。
  “你瘦了好多。”
  她“嗯。”了一声,“累的。侯爷也要照顾好自己。”
  邓舜宜心里一阵暖颤:“我大好的,我啊,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在殿下面前流泪的世子了。殿下放心吧,我在刑部一日,一定守宋大人周全一日。”
  纪姜抬起头,“我明白,小侯爷已堪独当一面的,若纪姜还有什么话要叨念。就只剩一句了。”
  她目目软下来,泛出温软的水波。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部更替,她的容颜却并无更替,仍似当年宫宴上的惊鸿一面。如迷眼的盛季花丛,一见便有意捧出终身去。
  “舜宜,娶妻吧。”
  她很少这样叫邓舜宜了,也很少说出这些人生冷暖的话。邓舜宜一直觉得,她和宋简一样,都活得太脱离这个热气腾腾的人间。以至于血液滚烫,却看似周身冰冷。
  舜宜有些恍惚。
  日光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而后逐渐移开。她从他的身边行过,遮挡一时的日光,继而将他曝露于更凌厉的光下。
  邓舜宜回过身去追望她。她却已经绕到青墙后面去了。
  ***
  刑部大牢中,宋简靠着墙盘膝坐着。由于邓舜宜的关系,没有人给他上刑具。他周身自在,人也上算平静。牢中有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前朝老臣,当年他父亲被陷害入狱的时候,就常与倾谈。如今几年过去了,老臣子已经年近古稀,夜里头,盘着佛珠儿与宋简闲论。
  论及那本被父亲翻烂了的《菜根谭》,又论及前朝名士在牢中修参佛经而坐化的事。宋简多半是听,偶尔评说一两句,那种将要困老而死,静如明镜的心,像悬在他头顶的一层佛光。宗教,中庸之道,这些东西救济着迎死的文人墨客,他看着那个老人手中不断走数的佛珠,想着父亲在牢中翻书的情景。也不由得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
  人为某种比家族生死更广大的信念而活。到头一定会伤害自己,伤害家族。这种愧疚感甚至比死更加可怕,那人要如何自救于这愧疚苦海呢。
  从前,宋简以为父亲看《菜根谭》是要为自己失败寻找一个理由。
  是因为他做了大齐的直臣,孤臣,不识中庸之道,才落到如此下场。如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浅了一层。当年的父亲,一定十分心痛。因他一人而断送了宋简的整治生涯,害了宋意然的一生。他一定心痛欲裂,急于寻到一个自解的出口。
  于是才有那本被翻烂的《菜根谭》。
  临死之前,人大多的是脆弱的。之将一生所有的对错,都收敛到为人处世的真理之上,认真面对性格与执念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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