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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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完整的话,就只有这样干疼地唤她,纪姜的心几乎被这种破碎哑然的声音切碎了。
“殿下,我给半时辰的时间考虑,是处置宋简,还是弑君。你来选。”
少帝仍说不出话来。
但他却伸出手来,隔空向着他,筋骨嶙峋的抓捏。纪家的男人都瘦弱,他此时又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中衣,梁有善不肯顾他的体面,甚至连靴子都不曾让他穿好。孱弱狼狈至极,又惊颤弱幼鹿,但他还是听懂了梁有善的意思。他本能地想要求纪姜救他,但望着立在风口处,满身素衣的姐姐,他却又发不出声,说不出口。
“纪鸣!”
她突然提声唤出了少帝的名讳。
少帝浑身一颤。他仰起脖子,朝着纪姜的方向点了点头。
“姐姐是大齐的公主,那你呢?”
“皇帝……”
声音仍就哑弱。
纪姜不肯看他,“那纪鸣,那四方天下,你敢仰头对谁说一句无愧!”
她这一句说完,胸中的酸潮之气也冲红了她自己的眼睛。
她甚至不肯给他时间去回应,她怕自己这一口气一旦弱下去,就再也顶不起来。
“纪鸣,你纵容奸佞残害忠良,多年不见朝臣,不理政事,瑟缩若幼鼠,惶栗如蚁蛇之辈,你堪为一国之君吗?”
少帝被她这一席话问得眼前发黑。
他本想着,再见到这个护着她长大的姐姐,定是要扑到她怀里述尽这几年的委屈和恐惧,却不想她言辞激励,每一句都如刀一般辟在他心坎上。偏生句句在理,要把他这个孱弱窝囊的皇帝砸入地缝里。
“我问你,纪鸣,宋简该不该杀?”
“姐姐,我……”
“回答我!”
“不该杀,不该杀!我是因为他杀了姐姐,才要给姐姐报仇的!”
他也呼天抢地的把心头所想全部吐了出来,眼泪夺眶,他彻底失去力气,瘫在黄洞庭怀中。
“好。纪鸣,若你今日活得下来,我要你亲去刑部大牢,迎宋简出狱。若你今日活不下来,我也会让宋简,在你的牌位前,三跪九叩,行完君臣大礼,今日无论如何,哪怕是我和你都死,我都要杀了你身边这个贼人,护下的我大齐忠臣的性命!”
少帝抓捏了一把喉咙,好容易吐出声来:“姐姐,你不护我了吗?”
“万岁爷,你不护我们大齐了吗?”
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席惊心动魄的对话震颤。
楼鼎显听愣了。压着刀,腿却在马腿上麻木地敲晃着。
“楼鼎显!”
“啊……在!”
“把这个阉贼给我拿下!”
“是!可是……这个小皇帝……”
纪姜看向少帝:“鸣儿,别怪姐姐……”
“好你个临川长公主,你竟然真的不要你弟弟命了,好,那老奴,就去地底下伺候万岁爷去!”
说完,他抽出一个厂卫手中的匕首,朝着少帝的面门就扎刺了下去。
顾有悔一把纪姜拦到身后,纪姜只觉胸口里似乎猛得压破了一个血球,满口的血腥味几乎冲得她眼睛发黑。然而她熟悉的那一声惨叫并没有传来,与此同时,只听一旁的邓舜宜惨声唤道:“黄公公!”
纪姜一怔,慌忙转过身去。
却见黄洞庭扑在少地身上,死死捏住了那把已经扎入他腹中的匕首。
“梁老狗……我……跟在你身边,让李娥……看不起快十年了,今日,我黄洞庭要在她面前,顶天立地坐个男子汉!”
楼鼎显见此,忙道:“来人,给拿下!”
东厂的人见此,哪里还拦得住。梁有善被扭跪到纪姜面前。黄洞庭却已经吐不出长气了。
“黄公公……黄公公……”
少帝被溅了一身的血,却也忙挣扎着爬起身来,望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所措。
“纪姜顾不上梁有善,忙与顾有悔奔到阶上。”
黄洞庭抬起头来看向纪姜:“殿下,让李娥来,我有话跟她说……”
“李娥,对,李娥,李娥呢……快去找李娥……”
“不对不对……别找她,她也受了伤,不要闹她,殿下,我跟你说吧,你把我说得告诉她……”
“别,你亲自跟她说……顾有悔,快救他……”
“殿下,别难过,你们做大事,我虽然不懂,但……我也知道……哪里能不死几个奴才的呢。唐幸……那猴崽子,早就爱慕公主很多年了,就是不配跟公主说,这事啊,就我一个人知道……我怕我死了,就没有人能跟公主说这件事了。”
“别说了……”
“还有啊,您跟李娥说,我黄洞庭,不比她差,我只不过是不想她受苦,我啊……喜欢她得很……”
他声音越说越弱,气息也看似有出无尽,后面的话几乎不闻。
顾有悔把纪姜拽起来:“别怕,只是伤口深,还有得救,教给我,你还得做你的事。”
大结局 梁有善荒唐又尖锐的笑声把纪姜从惊颤之中拽了回来。
这边, 邓舜宜正与赵鹏扶着少帝起来, 邓舜宜到底是柔和的人,见了身旁瑟瑟发抖, 满脸是泪的大齐皇帝,便将他往身后护,一面对赵鹏道:“你带万岁爷避到慈寿宫太后娘娘那里去。”
“不用, 就请万岁爷在这儿看着。”
赵鹏是吃不住这对皇家姐弟之间的关系的, 然而见少帝听纪姜这样说,也全然没有挪走的意思,他也就把邓舜宜的话当成了耳风。
“纪姜啊。”
梁有善也唤出了她名讳。满眼被血丝充得通红。
“住口。”
梁有善仰起头来, 凝向纪姜:“你的名讳,唤不得啊?公主?庶人?”
楼鼎显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跟这个人说这些,一刀就砍了,把他的狗头扔出去, 裹起来给外头孩子们当球踢。”
他说得血腥,梁有善却丝毫不怯:“你问问她敢杀我吗?”
“她又什么不敢杀你的。”
梁有善没有理楼鼎显,只迎向纪姜的面目。复杂的人, 自然有复杂的心,这就好比是文明的诅咒,与文化的悲剧性宿命一样。楼鼎显听不懂梁有善接下来的话, 但纪姜却还是听懂了。
“纪姜,你要杀我, 你也该死,我是有罪, 那么你呢。你活着,活对了吗?你不该拿一把剑自刎在宋子鸣和他女儿坟前,不该剔了你这一身骨肉,还给你的至亲父母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竟逐渐有癫狂之势:“你谋害亲夫在先,背叛亲族在后,你先可不顾宋家人死活,后可将你的家国拱手让人,你才是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
人言如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到她面前。
她虽是公主,可她终没有活在一个太平盛世,她活在权力与权力不断倾轧,爱人与亲人生死相搏的修罗场中央,生离死别,立场颠覆,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不沉沦,不失控,但最后一眼回望。她还是遍体鳞伤。
这一生错漏百出,她过不好了。
呵呵,真的是过不好了。
她听着梁有善的狂言,她不由抬起了头来。
天顶上终于飞过一行大雁阵,满目死灰,这也算是晴空当中唯一的活物了。
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耳朵。
“纪姜,别听。”
纪姜浑身一颤。一时竟不敢回头。
而那人却柔和地笑了一声,借着续来和煦如如常地声音,“父亲恕你,意然恕你,我也恕你。”
他离得很近,鼻息一阵暖一阵凉,“纪姜,宋家恕你。”
“你……怎么来了。”
背后的人沉默了一阵,“怕你哭,就来看看。”
说着,他松开捂在她耳朵上的手。撩开身上的袍子,对着少帝屈膝跪下来,腿疾正疼得深,他皱了皱眉,不得不用手撑扶着地。
“别跪……”
纪姜转过身去,他却冲着她摇了摇头。
继而望向少帝:“万岁,臣是内阁辅臣宋简,自入朝以来,今日是头回面圣。”
他顶直脊背:“宋家三代皆为大齐之臣,祖父与父亲,一声忠心竭虑,呕心沥血,从无一日敢负皇恩。直至臣这一代,出了宋简此等逆子乱臣,虽万死不得修弥祖德一层,不得报答君恩一存。”
说完,他弯腰伏地重重地叩了一首。
“咚”的一声,直砸入纪姜的心头。她含泪望向这个在她身旁行跪的男子,多日的消磨,将他面上的光芒钝化,却令他这个人越发显得柔软,而富有平实的人情味。
他们在走两条不同的路。却都是为了彼此。
一个不惜颠覆自己家族也维护他的余生,一个奉上膝盖,捧出性命去尊重她的过去。
“臣不求万岁施恩,但求万岁赦公主之过,此事皆因为臣起,臣愿一力承担。”
“不……不是的宋简,此事与你不相干!”
纪姜心痛难当,尤其当他平宁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突然觉得,似乎耗尽余生也不能偿还干净了。
“邓舜宜,是不是你让他来的,我说过了,不要他来!”
邓舜宜怔张口哑然。
然而他身后的少帝却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纪鸣,你做什么!”
少帝被纪姜的声音喝得一怔,踟蹰一时,却仍就没有停步,他望了纪姜一眼。继续朝着宋简所跪之处行去。
少年人的身子并不高大,然而背阳而立,还是挡住宋简面前所有的阳光。”
他低头看向他:“朕都知道,朕胆怯,朕怕死,朕怕丢皇位……”
他说完,顿了顿,抬头向纪姜看去,纪姜也正看着他,她十指混颤,想说什么,却又被邓舜宜挡了下来。少帝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风吹出了鼻水,他又紧着吸了吸鼻子。
“朕是因为你杀了姐姐,朕才恨你。”
宋简抬起头。
“臣在青州辱没公主,的确该死。”
这两人一跪一立,都不曾再向纪姜那边看一眼,像是刻意将纪姜挡在一旁一样。
“宋大人,姐姐今日跟朕说的话,朕都听懂了,朕不能对大齐万民说一声无愧,但宋大人堪言此话。”
他仰起头,年轻人的喉结还不甚至突明。他吞咽了一口,张口续道:“都说我们大齐,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们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抗西北外族绝不骨软,但朕实不堪配这十个字,是朕软弱,才致姐姐流走千里,才至忠贤受辱枉死……今日之事,朕不能怪姐姐,也不能罪大人。”
纪姜胸口涌动出一口热气。无论世道如何评述当今的皇帝,都不曾有他面对下臣,直言自罪来得犀利。他还年少,以至于无论是气度还是姿态,都不得以与宋简相比。但对于纪姜而言,面前的这个场景却还是另外一个世界。
男人们不说情感,但凭良心,凭或高或低的认知,在文华殿前,这个沾染了太多血污和心酸地方,认真地相互剖白。她动容,甚至不能再出声。然而,少帝却向她走了过来。他仍然柔弱,纤瘦,就像中了纪家男人诅咒一般,叫人看得心疼。
相别时才至纪姜肩头。如今身量已经高过她了,然而,正如先皇倚靠母后一样,他也向纪姜伸出手,去牵她的衣袖。
“别碰我。”
他被她一吓,又缩回了手去。
垂头不敢言语。
梁有善在旁笑道:“你们大齐皇族,拿刀行杀伐的都是女人……”
话音刚落,赵鹏在旁道:“殿下,宋大人,刚才司礼监的人来报,没有寻见万岁爷的御印。”
“梁有善……”
“纪姜,你们大齐皇帝配用印吗,告诉你,他啊,看着那个玉玺就害怕,如今好了,我死也无妨,管你是宋简为主,还是继续护着这个软犊子,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宋简道:“梁有善,交出御印,我放你走。”
“顾有悔喝道:“宋简,你疯了,放他走!”
宋简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来,“你闭嘴。”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梁有善:“纪姜,让人把陆以芳带来。”
“纪姜,你们现在不能手软!”
纪姜凝向宋简,宋简也正看向她。他半扬着下巴,虽周身狼狈,依旧自有风骨。
“你还害怕吗?”
“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那就听我的话。”
“好。”
说完,她转头对赵鹏道:“去,把陆以芳带来。”
赵鹏应声去了。梁有善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宋简:“你要放我……不可能……不可能!就算你要放我,楼鼎显是死人吗?”
楼鼎显道:“你问老子,老子只听我们大人的!”
宋简低头看他:“我对你,早已了绝人情,但对陆以芳,我自问有愧,看在她的份上,我给你留一条命,走不走得长,看上苍的意思。楼鼎显,拖他们出去。”
日阴藏云后,刚才还雪凉的石砖一下子被染成了深灰色。
人马逐渐退离文华殿。纪姜静静地立在宋简对面,抿唇,一动不动地望着宋简。
“生我的气了?”
她不置可否。
“笑一个吧,以后的事都听你的。”
他让她笑,却逼出了她的眼泪。
他无可奈何地望向她。
“傻子,你已经在我这里痛过一次,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再看你去选一次,然后痛一辈子。好了,我只替你选这一次。你不要再哭了。”
她怎么会不哭。
有的时候,语言匮乏之时,情绪是最真实的回馈。
我们这一生,其实都活得荒诞,人若微尘,偶然得飘零到一个时代,飘零到一层身份之上。哪有人生来就知道后路如何走,人都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收获,一路失去,一路不堪重负地做各种取舍。
风雪里负重前行的这一生,幸得有人搀扶,相互疗愈,彼此收纳。如此一来,所有荒诞都有了解释,万千迷途终寻到归路。
对。
纪姜是宋简的救赎。
宋简是纪姜的归路。
无论我们为谁而活,终要踏入水米烟火,菜根鸡毛的大阵,然后,坦然地无怨无悔地湮灭于其中。
***
嘉定四年秋天。据说梁有善与陆以芳离宫之时,被帝京百姓的一路唾骂扯打,陆以芳惊惧气极,在呕血死于朱雀大街,梁有善则于次日,被人发现曝尸于雨后陋巷之中。
嘉定八年的冬天。
这一年又下了很大的雪。十二月二十八,宫中在忙年事,纪姜独自立在丽正门。风雪细密,落了她满肩,黄洞庭下了夜里的职出来,正欢天喜地往外头宅子走,见纪姜在前面,忙过来行礼。
“殿下怎么在这儿等……”
话未说完,又明白过来:“哦,文华殿的经筵要散了,今儿宋大人是讲官,哟……这个时候。怕是万岁爷要赐宴吧。殿下要不去奴才那儿坐坐,李娥可想殿下了。”
纪姜笑了笑:“不了,你下值下得晚,赶紧回去吧。”
“欸,是是,东市那边给奴才留了活鱼,还得去取呢。”
他说着,行了个礼,喜笑颜开地奔东市去了。
纪姜再次向门前看去。
雪影里行出一个身影来。他穿着朱红色的官服,外头照着一件灰鼠大毛的氅衣,没有撑伞,任凭雪迎面。
“不是要赐宴吗?”
“门上的人来说,你来了,就辞了。”
他抬手拂去她鬓边的雪,“瑜儿呢。”
“母后接进宫去吃暖甜园子了。”
说着,她抬手挽住他的胳膊。
宋简笑了:“你怎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不是,想和你走走。”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正云门行去。几个午市才刚刚活起来,又逢雪天,人尚不算多。道旁书院里有人在诵诗文,几个女人撵着不吃饭的孩子跑,活灵灵人间如刚刚煮沸的暖锅子,咕噜咕噜地冒着热闹的气泡。
宋简认出了这条路。那是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