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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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一张脸,眼窝和两颊深深陷下去。
他不说话。已经十几天不曾开口说过话。
被关在这地牢里面,镇日就这样呆呆的坐着。
也有活过来的时候,每每张勇过来回报时,他的眼睛见到来人,会发光。嘴唇轻轻启开一条缝隙,期待对方说出他想听的结果。
可是,他一直没能如愿。
天上地下,他的人打听遍了,没半点线索。
她凭空消失,除了孩子和他的心,再没带走任何东西。
卫国公和木大老爷奔走筹谋,替他求情,想捞他出去。
他不想出去。
回到那个处处是回忆的院子,他怕自己会扛不住。
就这样,一个人在这儿,挺好。
……………………
林云暖和一个热心的邻居大姐一块儿上街买布头。
她穿一身质地柔软的棉布衣裳,蓝色百褶裙子,头发用发带随意裹住,脚上踩着木屐,和邻人同打一把伞,走过很长的街道,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深巷尽头的小布店。
邻人笑着收了伞,往店里头一指,“你自己瞧,东西和外头不差,价钱便宜一半儿,正街上那些大店面都是骗傻子的,咱们过日子的人,得寻这样的好地方。”
林云暖认得出布的好坏,这店里有些布瞧着流光水滑,织的不够密,这样的布不经用,做成衣服容易磨破,虽是俭省了银钱,确实质量差许多。
最后选了不起眼的一块棉纱,——倒也不是非得丝绸锦缎,如今白身一个,穿个舒服自在就行。
会了帐,两人又各自去买了鱼和菜。
她很享受这种平凡的生活,有时候不叫厨上的婆子出来采买,她自己来,为着随意的逛街市,瞧热闹,有时候还带钰哥儿出来,在桥下等说书的停上好一会儿。
烟火气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且活得很充实。
卖鱼的妇人已经认得她,老远就招呼:“妹子今儿买两条鲜鱼?”
林云暖微笑:“大嫂给挑两条活奔乱跳的,还按老价儿?”
那卖鱼的拎起两尾鱼道:“妹子还不放心我?我家汉子清晨网上来的,都鲜着呢!”
林云暖微笑接过,和那邻人又去瞧青菜。
一旁有个粗胖婆子眯眼打量林云暖半晌,过来杵了杵卖鱼妇人:“瞧着眼生,什么来头?”
卖鱼的妇人抿嘴一笑:“您问那小媳妇儿?东边井家胡同那赵瘸子家的表亲,赵瘸子不是发了横财要搬省城去?就把旧宅子抵了她,说是丈夫在外头做营生,偶然过来一阵子。见人笑三分,又文静儿,虽是好,您老可别错了路子,人家有主儿的了。”
胖婆子咂了咂嘴:“柳条腰,风流脸,别看打扮灰不溜丢,这面相,克夫克父。当不得正室嫡妻,若是当得了,她丈夫或犯事,或短命。正经卖了自家,做门小的,上面压一头,这劫才算过去。”
卖鱼妇人挺喜欢林云暖,一听这话说得难听,不由劝道:“婶子您这是犯糊涂。人家男人好着呢,您可别上门当着人面说这个,咱做媒做的是喜事,是积德,惹得人家心里不痛快拆了姻缘,可不是损阴德了?管人家长什么腰什么脸,您还是把眼睛盯在那些没成亲的人上头,盯人家小媳妇儿做甚?”
婆子撇撇嘴没说话。
她给人做媒一辈子,懂算八字,也懂点相面,一开始瞅见林云暖只觉得样貌不俗,再多瞧几眼,才觉出问题来。
确是克夫克父的面相,生途坎坷,大起大落,却又贵不可言。
这种面相的女子,她是第一回 见。这便来了兴致,与妇人打听她来历。
林云暖并不知道自己面相如何,买够了吃用的,和邻人一块儿往回走。
巷口遇上隔院的书生,老远就躬身拱手,垂头避让在墙边,邻人与书生打招呼:“白先生,干什么去?”
那白先生涨红一张脸,闷声道:“送、送信。”
等离得远了,在林云暖家门口,邻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妹子,你说这老秀才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见个人儿连话都说不顺溜,就这还教书?”
林云暖抿嘴一笑,把今天买的糕点分出几块给她,“何大姐,拿去给你家墩儿娃吃。”
邻人连忙摆手推辞,谦让几番才伸手接了。没一会儿,叫墩儿娃过来送两个鸡蛋,礼尚往来。
林云暖喜欢市井人的淳朴。
托腮坐在窗下瞧墩儿娃在院里逗弄晒太阳的钰哥儿,觉着这日子过的很慢,很简单。自由的气息扑满整个院子。
如今,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带钰哥儿在河边玩水,玩泥巴,自己做风筝,和悦欢跑到林子里去放。阳光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摆张桌子,画点小画,配上台词,自制连环画给钰哥儿瞧。
她没做甚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悠闲自在的过活。她的院子里不必讲规矩,不用请安问候,讨好巴结,不用费尽心思,博取欢心。不必注意形象,想笑就笑。不必守在一块四角天空下面,出个门都要听许多难听的闲言。
她只怕夜晚。
怕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
心里头又要揪痛起,惦念那个人怎样了。
………………
乱七八糟的一个月。
木奕珩蹲了十二天大牢,在陶然的眼泪攻势和临川王的劝服下,今上免了木奕珩犯上作乱罪责,木奕珩在出狱第二日就上了一道辞官的折子。
半途被卫国公拦下来,替他告了病假。
木奕珩纵马,朝城外冲。
守门的兵卫都已认得他,恭敬道:“九爷莫为难我等,公爷吩咐,不准您出城。”
木奕珩便抽刀。
午后,木奕珩被人五花大绑,送到卫国公面前。
卫国公在写字,淡淡瞥他一眼,“丈夫顶天立地,为一个妇人要死要活,脸面还要不要!如今人人皆知你因被妇人所弃,成了没魂的鬼,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木奕珩不语,被绑着,也不挣。
是了,并无错。林云暖走的那天就已经把他的魂魄带走。
如今被困在此处的,不过是一具碎了心的躯壳。
张勇在卫府门外接他,天已擦黑,木奕珩无声无息从里面出来。
他不骑马,顺着长街往最热闹的去处走。
河岸上的画舫楼牌,点起无数暧昧的红灯。
人声笑语里,木奕珩无声钻入一艘不起眼的小舟。
张勇踯躅片刻,没有跟上去。
船儿荡开,那船娘问他:“公子爱听什么调儿?奴家会唱的许多。”
木奕珩从腰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扔在小案上头。
船娘见他不语,知道是他心情不佳。扬声唱了一段欢快明朗的船调。
歌声里,鲜鱼粥送上来。
木奕珩捧着粥碗喝了一口。
泪水,一串串的,滚进热气腾腾的粥里。咸的苦的,辨不出滋味。
…………
白秀才在屋里看书。
他娘白老太今儿迎客。
好容易求了镇上最有名的汤媒婆给她儿子说亲。——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在死磕书,十六那年中了秀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镇里的官老爷都对他另眼相看。靠着这点功名,每月能免费领一小兜黄米。白老太便因此瞧不上寻常人家的闺女。
谁想白秀才再想往上考,竟是屡试不第。蹉跎十来年光阴,媳妇儿没说上,倒开始听见许多难听话传出来。
白老太虽然相信自家儿子是真材实料,可奈何她年纪越来越大,支应家里事渐渐力不从心。
她有病,瞒着儿子。想在自己活着时抱孙子,这婚事这才提上日程,用两尺花布和一兜豆陷儿馍请得汤媒婆过来。
白老太絮絮叨叨说自家儿子的好处,什么才比天高,注定是要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料,谁若嫁到他们家,那势必是要跟着鸡犬升天、将来要做官太太的。
汤婆子听得暗翻白眼。
——白秀才是读书读傻了,谁不知?
每个月那么一小兜黄米,能养活谁?全靠白秀才给人写家书,白老太替人补衣裳换几个家用。
那白老太更是迷之自信,觉得他儿子应该娶了皇家帝女才不亏。谁嫁进来谁倒霉。
汤婆子几番想走,被白老太扯着走不脱。
听见外头脆脆的说话声,喊“白大娘。”
从窗口看去,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脸蛋儿尖尖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一对月。
“白大娘,您家的阿福又钻去我家院子了,我姐姐让我给您抱回来。这儿有一点吃的,姐姐说给阿福吃,一块放您院儿里了!”
白老太胡乱点点头,骂门外那只瘦骨嶙峋的狗,“再乱跑,打瘸你的狗腿!”
悦欢有点尴尬,忙从白家院里退出来。
汤婆子眼睛滴溜一转,问白老太:“这是谁家闺女?说亲了没有?”
白老太不耐烦地道:“赵瘸子家的远亲,搬来不久,谁知她?咱们接着说我儿……”
汤婆子想及那天在街上撞见的林云暖,心里头猫抓似的,非常想再仔细瞧一瞧她的面相。
白秀才隔着半道墙,听见汤婆子问道:“白大娘,您可见过那丫头的姐姐?据说她男人是个行商的?可知底细?她姐姐究竟是正头娘子,还是外室做小的?”
第92章
白婆子想不到这和自家儿子的婚事有何关系; 勉强耐着性子道:“这可不知; 一门子都是妇人闺女; 自家带个小子,若是正路子; 那男家哪能叫骨肉养在妇人手底下?多半老姐姐猜的不错; 说不准便是个给人做外宅的。那赵瘸子在旁住了几十年; 突然就发横财走了,这等好事轮的上他?多半是那家男主子出钱买了院子; 为着名声好听; 把人安置在这儿。大抵也也不如何稀罕; 否则这一俩月过去; 怎从没见过露面过?”
见汤婆子若有所思,奇道:“姐姐问这作甚?难不成谁还瞧上了那妇人; 央您打听她来着?”
汤婆子笑了笑:“是也不稀奇; 那妇人好颜色,打着灯笼没处找的。集市上转一圈; 小贩们眼睛直勾勾往她身上打量,她来买货,平白能省不少银。”
白老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如今镇上这些眼皮子浅的汉子越发没道理,那妇人怎么也得二十七八; 福泽深厚些的; 当个岳母都可行。竟也能招眼惹下风流债?真真世风日下!”
汤婆子捂嘴大惊小怪地瞧向白老太:“您这嘴可够毒!一条巷子住着,作甚瞧不起人家?”
白老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扯回正题,说起给自家儿子说亲一事,汤婆子因琢磨那说媒的礼钱不会多,也就敷衍几句应付出来。
门边儿扶着柱子提鞋,正瞧见林云暖和悦欢两个打伞往巷子外头走。
林云暖怀里抱着个娃娃,裹在柔软的棉花襁褓里头,粉雕玉琢一张小脸。
汤婆子眼睛尖,瞧人准得很。心想这孩子的爹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妇人容貌已极出众,这孩子并不像她,竟也是好看得紧呢。那必是像他爹了。
不一会儿,见巷子里头又走出来两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杀气腾腾冰山脸,表情昭然写着生人勿进。
汤婆子捏着下巴细琢磨,好像近来井儿胡同生面孔有点多。
她不过也是一时闲,平素又爱留心这些闲事,倒不是非要把眼睛盯在林云暖身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风平浪静过了十来天。白老太几番来催促婚事,她随意说了几个明显有缺陷的姑娘家给白秀才,白老太自然不肯。这说亲之事一时便耽下来。
这天下着最后一场秋雨,街上萧疏得没人露面,白秀才揣着信,已被雨困在亭子里许久。怕手里信打湿了换不回钱,小心翼翼护在怀里。一错眼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粉色袄裙,疾步在街面上走着,瞧来十分焦急,裙子上溅了许多的泥水印子,一点儿也顾不上。
白秀才向来不大与人交流,虽是近邻,便是见着也不主动招呼。哪知悦欢突然脚下一绊,身子栽下去,膝盖一弯跪在水洼里。白秀才嘴里发出“嗳”的一声,替她着急又可惜。
悦欢飞快爬起来,拾起伞继续往前狂奔。不一会儿,白秀才见着悦欢身后跟着个老郎中并小药童,脚不点地地往井儿胡同方向走。
等雨势小了,白秀才才从亭子出来,送了信,拿到二个铜板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迎面就见那郎中跟药童从巷子里出来。
药童不过十二三岁,一脸懵懂,问他师父:“怎地旁人家有喜都是欢天喜地散赏钱,这家儿的婶婶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似的?连块糕点都没赏。”
想到刚才在那屋里看见的一碟晶莹剔透的绿豆糕,药童吞了吞口水,大为不悦地道:“也不瞧师父冒雨出来给她看诊,请师父喝杯热茶。这样小气,活该她弱症难医。”
郎中伸手拍了那药童一记:“莫张口胡咧咧。医者父母心,怎能为块糕点说出这样歹毒的话来?将来你行医济世,难道全看赏钱丰厚与否才给人诊治?”
“人家高兴与否是人家的事儿,有喜了就得赏你?腹里那孩子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白秀才将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难怪适才那悦欢妹妹跑得那样急,原来她家姐姐有喜。却怎么不高兴?
难道真像他娘所说,那妇人不是正经来路,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大见得光?
转念就忆起在巷子里曾见过的那妇人的模样,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微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很体面的样子。这样的人会是给人做外室或是与人乱来的?
屋里头林云暖默默流了会儿眼泪,许久方平静下来。
她心想,大抵她和木奕珩便是孽缘。
一走两个月,此时方知腹中又有了他的骨肉。
后头那些日子虽没顾忌,木奕珩在最后关头也不敢不小心。沈世京说得吓人,两年内不养好身子就有孕,生产时恐又要受大罪,说不准小命儿都要丢了。为着这句话木奕珩再怎么冲动也不敢弄在里面……生怕累她受苦。
路上她吐得厉害以为又是水土不服,小日子没来因她身子向来虚空也没往那方面想。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也知道她和木奕珩的法子不保险,这回真中了标不由暗骂自己白痴。
可……这是木奕珩的骨血。
她舍不得拿掉,舍不得伤害它半毫。
冥冥中这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牵绊着她和木奕珩的缘分。
………………
大都早早飘了雪花。
清早木奕珩就纵马到京郊的野梅林里,给母亲扫了墓前的雪,靠在石碑上坐着,举着酒囊仰头豪饮。
坐了牢获了罪,连降三级军衔,手里私兵给收编了一半。
这些损失还不止,镇日骑马横冲直撞酩酊大醉不知已被言官参了多少本得罪了多少人。
都知道他发妻携子走了,是给陶然郡主让位。
都说他这份伤心是装出来的,走了个没家世又年长的妻,迎进个身份高贵又稚嫩的郡主,有什么不乐意的?
疯癫之名是早有的,谁人不知他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装什么情圣扮什么情深,端看他哪天折回头去跟临川王下跪求娶郡主做天家女婿。
这些话说得人多了,连当事人都有些信了。陶然在王府静候他来提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坐不住了。
木奕珩将空掉的酒囊扔在地上,伸手抹了把嘴角,头靠在那石碑上闭了眼。
梅香沁入鼻中,冷冷幽幽淡淡。处处是回忆。
这片梅园他带她来过,那时他刚弄清楚自己对她的心意,有了与她厮守下去的念头。
想把她柔弱的肩头揽在手上,扣住了,一辈子不放。
陶然就在这时走到他身前。
雪粒子漫天,她脸和手冻得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