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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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秉着极强的执念,苏青禾虚软的手用力握起拳,她醒了,可眼皮子仍旧重得抬不起,身子更是被固定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神智复苏,身体却无法起来,她挣扎了一阵,隐隐听到有人争吵。
“你在编织你的宏图伟业,你在缔造你的神圣辉煌,可有何用?她心死了,心冷了,便回不到从前了,你哪怕权倾天下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太子倚靠树干席地而坐,左脚伸直,右脚拱着,右手搭在膝上拿着酒壶,正慢慢饮酒,许是酒兴而起,他的语气丝毫不像平日温文尔雅的他,而显得颇为讥诮嘲讽。
丹毓盘腿坐在他不远处,仍是身子端庄,语气平和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么?”
太子仍是讽笑:“你既从不看她,又何必过问。”
丹毓沉默。
太子饮了一口酒,清冷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勾唇询问:“五年前她落水之时,你为何不来看她?你可知自那次之后她元气大损,武功尽失,正像折断翅膀的飞鸟,从此再也不能翱翔天际,她需要你,你却从不看她!”
丹毓垂眼沉默。
太子唇瓣反射酒光,愈加使得那微微勾唇的笑容温润似玉,“我知道她心里有你,原本不想听从父皇及母后安排,即便……这些年我默默守护着,也不想插足你与她,奈何你不加珍惜,你不懂得珍惜……”
他摇头惋惜,静静地哀悼。他与郭云澜夫妻四年,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了。
那个率真侠义,张扬骄傲却不失纯善美好的女子,恐怕只停留在五年前,五年后的郭云澜,连他也不清楚是什么样子呢。
他纵她,宠她,爱她,护她,她却从不知珍惜和感激,只知无情践踏他的感情,渐渐地,他觉得他迷恋的不过五年前那一个率真美好的女子,如今他对郭云澜唯有那一丝复杂的,难以割舍的眷恋罢了。
“她与你十分般配。”丹毓抬眼望向远方,语气平淡无任何不舍。
“是吗?”太子自嘲一笑,默默地饮了酒,“若她想走,本宫一样可以放了她。”
丹毓转头望着太子。
太子晃着酒杯苦笑,不再言语。
就在两人沉默之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还有两声咬牙低吼。
太子回头,眼眸微转,又与丹毓对视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询问:“苏姑娘?”
苏青禾哆哆嗦嗦扶着树干走出来,忍着伤口疼痛道:“没想到我还活着,我居然还活着……只要还活着,便是最好!”
☆、第十五章 问情
丹毓与太子见她步行得十分吃力,可仍拼命地向着有火光的地方靠近。她的指甲抠进树干,皮肤发白,额间渗汗,仿佛风一吹便倒下,可仍是坚忍地走来了,坐在火堆旁边向着唯一的光源取暖。
太子见她瑟缩着身子,口中轻念有词,便道 :“苏姑娘,你还好么?”
其实苏青禾醒来之后发现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隔着衣裳包裹的锦缎正是从太子身上撕扯下的衣摆,她感激地对太子道:“多谢太子关心,我已无大碍。”
太子点头,对于苏青禾坚忍与顽强他与丹毓都十分吃惊。当时情况,她被刺了一剑又跌入这湍急河流当中,他与丹毓寻了半个时辰皆无踪迹,以为她已经死了,却没想到她趴在一处浅滩上,手中紧紧抠着韧草,即便昏迷不醒也决不让河水冲走了。
他与丹毓把她扶上岸之后,见她的情况十分不妙,皆摇头,以为她回天乏术了,却不想他给她敷了草药之后,她又奇迹般地活过来,如今更是醒了。
她的生命与求生力真似韧草般顽强。当年苏家满门遇害,流传几百年的奇香异术在江湖上绝迹,可见敌人手段之狠辣果决,她年纪尚小,却是苏家唯一存活的后人,想必这些年她的经历也十分坎坷,她都是怎么渡过的?
太子望着她,便想到郭云澜。
郭云澜曾经何等地风华绝代,身为郭家唯一的小女儿,她上面有七个哥哥,极得父兄叔伯的宠爱。郭家在周朝权势一时,她为郭家的女儿更是可与公主比肩。郭夫人通达,不以闺仪严加束缚,她可随意出门与父兄征战。郭云澜已得到天下女子想要的,不论家世美貌、荣华富贵,父母的宠爱,亦或者率性自由,都无人比得上她。可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女,一遭受挫,武功尽失,得不到所爱的人便阴冷反转,脾气古怪,焦躁任性,如今他看着郭云澜都看不出这与当年率真的女子还有何关联?
反观眼前的少女,她命如草芥,即便苏家繁华鼎盛之时她亦年纪尚小无从体会,也许在她的记忆里冰天雪地,饥贫交迫比得过华屋广厦,琼浆珍馐来得深刻。可这样的女子,他却丝毫不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戾气,亦或者怨天尤人的哀气。
太子心生怜悯,忍不住多加询问:“苏姑娘……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丹毓忽然起身道:“天色已晚,此处山上有茅屋,我们先行上山歇脚吧!”
苏青禾对于往事不愿提起,更不愿对外人提起家世,眼见丹毓打断他们的谈话,便含糊应道:“殿下,此处不安全,我们还是先随着门主上山歇息吧!”
太子只能作罢。
山上的茅草屋是丹毓与太子白日里发现的,当时苏青禾伤势过重,不便移动,他们便在山脚下生了火把,等她醒来了才上山。这一处茅草屋乃是猎户所建,想来深山老林行迹罕至,此处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室内结满蜘蛛网,满地灰尘,家具摆设亦简陋不堪。
丹毓扫了一眼,自在门边寻了一处座椅,弹指一挥,扫落其灰尘对两人道:“本座今夜清修,便在门边守着,你们可安然入睡。”
太子环顾四周,见壁角仍是有一张狭小的板床,上头铺着茅草,覆盖一层破旧的凉席,他对苏青禾道:“苏姑娘伤势未愈,便入榻而睡,我与丹毓守在门口即可。”
他上前检查床板,手一按,那茅草地下竟钻出一条蛇,惊得他后退。他无奈对苏青禾道:“恐怕这床板也不是这般轻易能睡的,苏姑娘请等等,容本宫稍作处理!”
太子虽为太子,可自小受儒学礼仪熏陶,君子言行深刻于心,即便在宫中对着百官大臣也谦和有礼,何况出门在外,面对伤者便没有这么多尊卑讲究。
他寻了一条树枝给苏青禾清扫床板,苏青禾上前按住他的手:“殿下,你不必做这些!”
她走到房门口,取下他们上山之时携带的火把,往床下虚探几下,顿时又蹿出一条蛇,其他飞虫亦逃走了,等再也没有别的东西逃出来,苏青禾才找来干净的茅草重新铺上,又清扫凉席上的灰,这张床才勉强能睡。
她请太子上榻,太子道:“姑娘伤势未好,这床板又是你清理的,你入榻即可,本宫自随门主清修。”
苏青禾忙活了一阵,那伤口钝痛,也无力与他推脱,便乖巧上塌了。
太子见她毫不介意肮脏的床板,微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京中少女无一不娇生惯养,即便明理如金城,也万万受不了这污浊之地,他对苏青禾刮目相看的同时心生怜悯,到底要经历一番怎么的波折才使得眼前的少女如此坚忍顽强?
太子笑道:“苏姑娘莫非不怕虫蛇,你似乎是极有法子对付它们?”
苏青禾道:“九岁随姐姐出走,只见过更差的,已然习惯。”
“苏姑娘毫无畏惧之物?”
“畏惧?”苏青禾悠然睁眼,因为疲乏困顿她已萌生睡意,可仍旧努力想着,忽然对太子狡黠一笑,“死亡算么?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只要活着,便无任何事情不可忍!”
太子讶然。
丹毓亦转眼望着苏青禾,眼底有深沉的色彩。
苏青禾不作理会,侧身入榻而睡,阖上眼帘之时也隐去了悲伤。也许外人理解她为毫无气节,可若连生死都需仔细计算,步步为营,她又哪里还有资本谈气节?
幼年她目睹苏家破人亡,曾经相依相伴,生龙活虎的亲人朝夕之间全部陨殁,那一层保护她的铜墙铁壁如齑粉般粉碎,甚至携带她与姐姐出走的乳娘也轻易而死,姐姐更是在她措不及防之时悄然辞世,她极明白生命的可贵,对她而言,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她必须活着,为苏家为姐姐,为她自己也要活着!
太子心底闪过触动,一时沉默无言。
论天下贫者万众,毅者亦不计其数,可他仍被苏青禾所感动,或许源于她的单纯,或许源于她的狡黠一笑?她身上有令他刮目相看的品质,也令他心生怜悯,这是他从日益骄纵的郭云澜身上所无法体会的。
当年郭云澜落水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得知自己元气大伤,武功尽失,怒得摔坏破盏。
他在她榻前关怀备至几日几夜不能眠,她却只把心托于丹毓,对他视为不见。
他因郭云澜的率真而仰慕她,却也因她的率真而伤情,如今的郭云澜已无当年的美好,他对她唯有多年的不舍与眷恋而不忍心松手罢了。
太子眼见月光洒入,照亮苏青禾的半边身影,她在梦中轻轻发抖,很让人心疼,便解了大氅披到她身上,自个儿到门口生火取暖,静坐幽思。
丹毓看着苏青禾,眼眸微转,半张脸隐在黑夜之中也挡住了情绪,他又斜眼打量太子,心事沉沉,不多言语。
太子拾禾添火,忽然暗自苦笑:“问世间情为何物,当真可教人生死相许,至死不渝?”
丹毓俯视着他,身子一动不动,正似稳如泰山的神祗。
太子苦笑:“这些年,我放下了,却不知你可曾放下?”
丹毓本不做回应,奈何太子挑起眼梢自嘲苦闷地看着他,非让他回应不可。
丹毓气场稳重,悠然凤目流转清幽的光,正似天边的月一般遥远而难以捉摸。许久,他忽然冷情地说道:“我不曾拿起。”
☆、第十六章 柔波
沿河而下便是景安县。太子的判断无偏差,他们的确在景安县郊区三十里处,若快马加鞭不过一日的路程,步行也至多三日。
可因为他们的方位在山谷之中,此去景安县需翻山越岭,苏青禾又有伤在身,走走停停,竟然五日了还走不出这片深山老林。
太子与丹毓颇有些疲乏,苏青禾却越挫越勇,她的伤势在这几天的活动中神奇地好转。也许她生来便不是金贵命,倘若让她像千金大小姐那般躺在床上将养,没个十天半月伤口好不了,可若让她连日出行,活络筋血,再加草药治疗。她的伤口竟愈合得比平常的快,五日之后苏青禾已经能上山采食了。
丹毓与太子生来矜贵,出行左右皆有人伺候,陡然一落入山中虽可凭着武功打猎,然而让他们处理野食他们未必懂得。因此丹毓负责猎来野兽之后,太子拾禾点火,剩下的便交由苏青禾处理了。
此时苏青禾正奋力烤着野兔子,旁边木串上的两条鱼也快烤好了,因为没有油盐,为了去腥,她只能从野外采来些野辣椒和香菜,努力调着味道。
太子还好,他不忌口,即便难吃为了生存他也能吃下去,丹毓便十分挑剔,若闻一闻味道太腥他就不吃了,也不知是不是清修惯了的人,居然几日几夜没吃好也相安无事。然而他毕竟是门主,苏青禾不敢怠慢了他,仍是努力地迁就他的口味。
她把架子上的烤鱼取下来,闻了闻味道,那调和了香菜和辣椒的烤肉香让她极致满足,她先把鱼凑给太子:“殿下,您先尝一口?”
太子也不客气,取来吹了气咬一小口,品味咀嚼,对苏青禾笑道:“比前两日好多了,苏姑娘的手艺有所长进。”
苏青禾大喜:“那您先吃吧!”
“本宫……谢过苏姑娘了!”太子把鱼取下,用芭蕉叶盛着,动用竹筷吃起来。
苏青禾把另外一条鱼拆了架子,搁置芭蕉叶上,双手捧到丹毓面前,规矩而恭谨地道:“门主,您请吃。”
她面对丹毓始终不敢太过随意,太子虽然尊贵可毫无架子,又因为太子端方有礼,温文尔雅,她可毫无拘束地与他相处,然而面对门主她便不能如此。
门主身上总散发着清冷而疏离的气场,每每他休息打坐总要离她与太子五丈远,更是从不参与她与太子的闲聊,苏青禾真不知如何与门主相处,稍与他有接触便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事。
丹毓看了芭蕉叶中黑乎乎的烤鱼一眼,狭长的凤目一带,已是瞥向别处,他冷淡地回应:“搁着吧。”显然又不吃了。
苏青禾十分挫败地退回去,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丹毓拒绝她的食物,很快她又与太子亲近起来。
太子问及苏青禾伤势,苏青禾道:“已经无碍,这几日我放了一种香,再加行走活筋络骨,那药效发挥得极快,竟赛似神丹妙药哩。”
“咦,你放了哪种香?”
苏青禾从腰间取下一物,太子一看,也不过是她自制的草药包,想起之前在九光阁苏青禾对调香极有见解,他忍不住好奇起来,下巴指着那事物:“这是什么香?”
“极草。是用一种名为极草的草药烘干焚烧而成,这种香可助伤口愈合。对了它还有一个有趣的用处,然而需借助其他香材。”
“什么用处?”太子很是好奇。
“殿下不介意我借您身上的锦囊一用?”
太子捂着锦囊打趣:“又要借东珠?”
苏青禾灿然一笑:“不是,我闻到了您的锦囊中有一味桂莲香,也是极珍贵的药材,若是借它一用可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太子把锦囊卸下来递给她,忍俊不禁道:“这锦囊本宫悬了三年,已然闻不到它的问道,你竟还知道它里头藏着桂莲,莫不是某位神仙转世?”
苏青禾嘴角扬起,知他所指,也不回应,她的鼻子自然跟别人不同的。她把锦囊打开取下隔层的香料,配合着极草香一烤散入风里。
那带着火星的粉末点点闪耀,很快消失不见了。太子起身观望片刻,不见异常,正待询问,苏青禾举起食指点了一下唇:“嘘……”
她不让太子说话,又等了一会儿,萤火虫来了,在齑粉散落的方向点点飞舞,点缀了整个朦胧的夜空。
太子惊喜,却见苏青禾还能造出更多的奇迹来,她把齑粉随身饶了一圈,萤火虫便围着她周身飞舞,她在半空画了一道圆,萤火虫亦凑近点缀,她甚至还能操控萤火虫“写”出简单的字体。
太子惊艳地眨眨眼,看着萤火虫中变戏法,明媚欢快的少女,心情也愉悦起来,忍不住笑道:“苏姑娘真是个妙人,今日真令本宫大开眼界了,原来这香粉还有许多用途啊!”
苏青禾道:“那是当然,我使的这招不过江湖上骗人的小把戏,若是给我更多的香料我还能织造出许多惊喜来。”
“是么?”太子觉得与她说话真是有趣,她身上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即便她身负重伤也愉快恣意地活着,极少有烦恼,与她相处他似乎可忘记宫廷纷争,而回到童真童趣的年代。
“殿下您看,这是最后一招了!”苏青禾的手转了转,也不知酝酿什么,忽然往空中一撒,可惜风向不好,那齑粉不按着她的方向前进,反而回吹了她一脸。
“啊!”苏青禾低呼一声,原来是眼睛被糊住了。
太子快步上前:“苏姑娘,你还好么?”
苏青禾低头揉眼,可惜那香粉太刺激,她也不敢揉得太用力,只是低头等候片刻。
萤火虫凑来了,在她脸庞周围起舞,点点星光照亮她安然的容颜,她的脸似笼着一层圣光。修长不经雕琢的黛眉,如扇般静卧的长睫,小巧的鼻,嫣然红唇,以及散发着红光的白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