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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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朝如今成年未嫁的只有金城公主,可金城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如何肯和亲?即便和亲了,正统皇室公主只有一位,另外一位恐怕得从宗室之女挑选了。
大理与突厥暗中较劲着迎娶金城公主,对于周天子而言,是抚慰世代臣服周国,为周国屏蔽南诏、骠国等诸乱的大理国,还是款待新盟友,巩固大周与突厥的新交情,都需要他去平衡。
献礼之后,突厥新可汗又抬出了另一份大礼,这份大礼精心准备,有意而来。只见他对皇帝拱手道:“突厥东北方古木成林,那儿出产一种木材,千年不朽,雕之可做乘具,焚之可做香料,胜过红木与香檀。然而此木十分难得,需要机缘巧合才可寻到,阿史那有幸寻了一株,配与南海冰蚕丝弦做成彩弓,此弓天下独有,愿意献与大周国勇敢美丽的金城公主!”
阿史那可汗如此有心意,大周皇帝十分高兴,可是金城公主为皇室之女恪守繁缛礼节,平日里教授的都是女子闺仪,他送了一张弓箭未免不太合适?周天子原以为阿史那可汗或许有什么寓意,便多问了两句,这一询问,可问出了端倪。
阿史那笑道:“早年狩猎胭脂山附近,不幸与扈从走失,又遇狼群追赶,危及时刻从天而降俊男俏女为孤阻挡了危险。那位美人一身红衣,手中持彩弓伸手敏捷十分出众,男子手中持画扇,以扇为刃,也十分奇巧。后来孤问美人芳名,美人只道‘有凤隅来,隅中结缘’。这桩往事孤原本只当奇遇,未置心上,直到这几日来了周都城,听闻金城公主出生之时皇妃夜梦金凤降临,而隅显然是永安城的古称啊。孤再一打听,金城公主美丽出众可与当年奇遇的美人相比,显然是天注奇缘,孤早早与金城公主相识,而金城公主也已料到孤将与她在永安城相遇。孤送上此弓不过为了纪念当年相遇的缘分,并希望再续前缘。”
突厥可汗一番话说得诚恳,在场文武百官及城楼上的帝后却听得别扭,尤其是皇帝,他眯了眯眼问阿史那:“可汗怎么确定当年的侠女便是爱女金城呢?”
阿史那笑道:“孤有图为证,此人定是金城公主无疑。”
他不只哪儿来的信心,取来一副自画的美人肖像展示给皇帝及百官观看,认定他日日思慕的美人儿便是金城公主。
然而当画像打开的一刹那,全场炸开了锅,不论帝后还是文武百官,还是稍有眼力见的宫人都震惊得瞪大双眼,百官之中迅速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因为肖像上的美人儿不是金城公主,而是曾经随父兄出征关外的太子妃郭云澜!
这错认公主闹了乌龙也就罢了,还牵扯了一桩皇家辛秘,所谓辛秘也不过是陛下强压之下的讳莫如深,自欺欺人。当年郭云澜与门主的牵扯贵族圈当中无人不晓?
陛下的脸面瞬间冷下来,而皇后的脸色也很难看,当事人太子妃郭云澜却哈哈大笑,还随意饮着小酒,对周围苛责的目光熟视无睹。
太子双拳握紧,他握了握郭云澜的手却表现得十分沉稳淡定,好似太子妃犯再大的错他也可以纵容。这惹得皇后隐怒,脸面都黑了。
苏青禾坐在左侧阙楼之上,与帝后并排高度,更与对面的太子、太子妃平起平坐,然而她也不觉得这个地位如何尊贵,因为她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莫名其妙隐喻复杂的目光,试想尊者如何引来下方之人肆无忌惮的打量?
她不知她怎么了,亦或者丹毓之前怎么了,怎么今日的觐天子场面这般奇怪?
就在那一阵阵奚落声将肆无忌惮地蔓延下去之时,本故事的令一位当事人之一——金城公主忽然站出来了。
众人恐怕想不到金城公主会站出来,身为一国公主的她,被人错以太子妃相认,恐怕颜面扫地不愿搭理这夷蛮国君了,然而金城公主不同,她只是从容地走出,走到舞台中央突厥可汗的面前,若无其事地接过使臣的礼物,掂了掂,而后由衷赞美道:“的确是一把好弓,可汗有心了。然而两国战事已消,往后大周与突厥友好相处,金城愿以此弓祭天,此箭之后,再无战事!”
她架好了弓弩,朝朱雀大门上的钟鼓拉弦开弓。公主的射术极好,与她柔美的气质决然不同,射箭的姿态干净利落、端正大方,很让人惊艳。显然端庄高贵的公主并非只受诗书礼乐熏陶,更对骑射武艺也有所修炼的,令人刮目相看。
突厥可汗已由最初的知道自己错认公主,到公主出面救场开弓射箭,心思千回百转,从最初的惊愕、尴尬,到最后的惊艳、钦佩,最后对这位年轻的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明她只有十六岁啊,明明她只是一个蒙羞的小姑娘,然而她从容大度,机智地化解了危机。此弓是他误会赠与太子妃的,若公主收下了便是忍下奇耻大辱,可若不收便有损突厥与大周的联盟。公主一箭射出去,再以美好寓意解释,可省去她收藏弓箭的烦恼,也化解了邦交龟裂的隐患,可谓机智而从容。突厥可汗为他方才的冒犯而汗颜,也真心地感激和钦佩公主。
公主行礼之后便退回自己的席位了,丞相适时站起来打哈哈掩盖尴尬,百官也附和,这场觐天子典礼才得以在打破平静之后安然进行。
这是一场尴尬的典礼,帝后回宫之后各有情绪,皇帝尚且隐怒不发,皇后回了中宫便勃然大怒,对太子妃愈加不满,据说还扫落了一对珍贵的薄胎瓷瓶盏。
苏青禾回东宫之时,车辇与金城公主的马车相遇,宫道上必然只容一队仪仗通行,本着对这位公主的尊重,她想着要不要打破规矩对这位公主稍许谦让,想来门主也不会在此事上过于计较,可是金城公主恪守规矩,已命人先移开马车了,躲出公道之畔让画扇门门主先行。
苏青禾只能命随从继续走过去,与公主的马车擦肩而过之时,公主在车内道了一句:“恭送门主。”
那声音柔和动听,也恭敬诚恳,令人心头愉悦。苏青禾对公主的印象大好,忍不住想着熟知天下事的沈屏对她说过的话:
公主为皇七女,是陛下的元太子妃所生。当年陛下在东宫之时与太子妃张氏感情甚笃,可惜太子妃命薄,在陛下登基前两月病薨了,堵留下一子一女,一子为今上的第一个皇子,有望立为储君的,可惜太子妃病薨之后他便不知所踪,据说已经死了,皇族对此事讳莫如深,没人知道大皇子真正下落。还剩下一女,也就是金城公主陪伴皇上身边,皇上念及对元太子妃的感情十分宠爱公主,公主饱受礼乐教导十分难得地明理不骄纵,自小聪颖过人,为陛下左右手。
金城公主,卫遗丹。苏青禾默念着好不容易想起的公主的名字,忽然收到了来自左护法递上来的信笺。
她原以为是门主的指令,打开一看,那信却是别人偷偷传来的。
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顷刻而就,可也不掩修炼过后的风骨字体,上书:“今日之事可让小美人儿惊喜?丹毓、郭云澜与太子的往事无人不知,可怜阿禾还要往火坑里跳,不若跟随了本王。望今夜好自为之!”落款之处只有一字“九”字。
“九皇子?”苏青禾大惊,默念出来。
难道今日突厥可汗自信的举动乃出自九皇子手笔?这人当真唯恐天下不乱,可他忽然给他捎来信笺是什么意思?
苏青禾心乱如麻,揉了纸团四下张望,此时此刻她便十分想念沈屏了,她对沈屏的依赖基出于此,每每遇事她拿不定主意之时,总会征求博通天下的沈屏的意见,而沈屏也总会给她完美的指导,他总是比她高明太多,也诚心诚意帮她,令她放心。
然而眼下没有沈屏,她只能自己做主。她尚明不白丹毓、太子及太子妃之前发生什么,也不明白九皇子一句“今夜好自为之”代表着什么,难道今夜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苏青禾回到东宫之时已至酉时,太子在九光阁设宴接待,本着对九皇子信笺的怀疑,她对这场“鸿门宴”仍是有所警惕的,可太子之邀她无理由拒绝,何况门主还给她安排了指令。
☆、第十二章 火光
九光阁在弘文馆之畔,楼层较高,最初为道观,后来改成了画楼,顶层四面开窗可观摩景色。烟波湖岸上有一处高台——望月亭,攀登可与九光阁遥遥相对。
郭云澜裹了披风登上望月台,这初春的天气一到夜里便十分寒冷,早年她随父兄出征之时不幸落入寒潭,留了病根,往后天气一凉她便畏手畏脚,连当年的许多活动都不敢做了。
她极讨厌她这副身子,当年的她纵横边疆,豪情万丈,武艺骑射样样精通,追逐雄鹰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如今的她只能作为金丝雀死守在这死气沉沉的东宫里,四周都是循规蹈矩的礼仪,束手束脚的制度,她厌倦这样的生活,也极想要突破,可不论是身份还是身体,都已经把她牢牢地固定在这一方天地里了,再也无法展翅高飞。
她还是不服输的,因此出走骊山行宫,从不做皇后给她安排的礼仪功课,而是骑马围猎,她想找回当年的辉煌,可心里的落差始终无法满足,因为骊山禁苑不是边疆,野兽也不是敌人,她也不是放纵自由的郭家小姐,最重要的,她身畔之人不是当年陪她上山下海,仗剑江湖的男子。
在别人眼里,她的行为不过乖张、任性、不识大体而已,又有谁知道她只是不甘心,只是想通过其他途径寻找平衡。她本是雄鹰之性,怀有鸿鹄之志,如今却被当做金丝雀圈养,她岂可就此像金丝雀那般认命了呢?这还不如拿刀抹她脖子上!
郭云澜眼帘微垂,隐下心中的不甘对身旁的影卫道:“他回来了,还是不肯见我么?”
影卫拱手答:“门主多有不便之处,恐怕……”
郭云澜嘴角微扯,露出清冷地笑:“他是有多不便?四年前我嫁与东宫,他从此不肯见我,他也只不过……怨恨我当年的举动罢了。”
郭云澜心中郁痛可也倔强地忍着,他不见她,那她也不见他好了,看这四年的相思之苦,谁捱得过谁!
当年她知道自己被选为太子妃之时,也曾经抗争过,然而祖父的一番话令她醍醐灌顶:“郭家哪怕再辉煌也只是臣子,臣子一旦手握重兵便功高震主,郭家若不顺着皇族做些舍弃便引来杀身之祸,你忍心看着郭家上下一百三十口将来男奴女娼,或者死于菜市场么?”
她是自我的,可也做不到自私,她是郭家唯一的女儿,多年来父兄叔伯的宠爱令她铭记感激,因此她摒弃情爱入主东宫了,跟随她上缴的还有郭家的一部分兵权,就此打消皇族对郭家的顾虑,郭家从此才能安稳,至少有她在的一天郭家还能安稳。
“他派了个傀儡出来不就是接近太子,我顺了他的意了。看,即便他不见我,我仍可无私地帮助他,哪怕背叛自己的丈夫!”
她要让丹毓时刻感受到她的存在,让他知道他无法摆脱她,他心里的位置只能有她,不可能移情别的女人,即便她死了,他也只能痛苦后悔一辈子,而无法解脱!
影卫低叹,最终仍是偷偷说了句:“门主今夜觐见天子,也许门主……”
“他不会来的!”郭云澜冷硬地打断影卫的安抚,可心里闪过一道光,她还是想见他,四年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思念成疾,思念隐忍,思念增怨,如今却又给了她一丝希望,她必须见他,她得想办法让他来到东宫!
郭云澜往高台之下走去了,远处笙箫响起,九光阁的歌声弥漫整个夜晚。
…… ……
九光阁之内。
苏青禾正坐在西方,太子为了与她平起平坐故而改筵席设在她正对面的东方,而非上位。
每逢佳宴必迎歌舞,太子笑道:“画扇门以音律歌舞见长,却不知门中如何训练飞天美人儿?”
苏青禾笑道:“门中每年皆往各地挑选童男童女甚众,然而入选画扇门的只有寥寥数几,入选者皆是资质出众的天才,而非大器晚成者。”
太子点头:“原来如此,我见美人身上皆散着异香,天生如此?”
苏青禾笑道:“飞天美人儿不仅仅歌舞音律出众,还须得擅于调香,香料是美人儿自个研制的,所使之香出彩,亦可使宾客神采奕奕,赏心悦目。”
“美人儿还会研制香料?”太子暗暗称奇,“平日都使的什么香?”
“奢兰、迷迭、芜华等等,名目甚多。”顿了一下苏青禾又补充道,“这些香料多采集花木草本,也包含名贵膏脂,对身体有好处,殿下手中的珠石也可制成香料哩。”
太子举起锦囊上镶串的珍珠,笑了笑:“这可是东珠,也能制香?”
苏青禾高深莫测地点头,她身为苏家子女,从小耳濡目染对香材一清二楚。“当然,不过东珠研磨成香不在于它本身有香,而在于它可催化其他香料散发不同的味道。”
“还有这等奇事?”
“确实如此,古书皆有记载呢,《铭香集》有云:东珠配与麝香、艾草、迷迭焚烧可散发紫色烟雾,嗅之神思愉悦,恍若登仙境……”
说起调香,苏青禾极有见解,甚至可滔滔不绝地讲个几日夜。太子好学,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太子笑道:“没想到门主位高权重,却也对调香如此了解。”
苏青禾轻咳两声,打哈哈掩饰:“门中掌管飞天美人儿,美人所使之香本座自然清楚。”
太子兴起,神采奕奕道:“说到调香,本宫有一位友人,曾是本宫的伴读,他对调香钻研多年颇有建树,两年前他赠了本宫几块名香,因材料珍贵稀罕,本宫无从下手一直收藏着,如今可拿出来与门主讨教了?门主若不嫌弃……”
苏青禾拱手:“承蒙殿下信任,本座勉力一试!”
她对调香极感兴趣,尤其碰上了好香材更想显身手。这四年来她不向旁人提起身世,沈屏也不与她讨论调香,如今碰着了兴趣浓厚的太子,颇有相见恨晚的遗憾。
太子命人捧来香料,苏青禾上前观摩,既捏又嗅,还咬了两口,那有模有样的姿势令太子称奇,也相信了她的能耐。
这几味香的确是上品,而且有一味“金玉丹”十分难得,甚至比千年沉香贵重,那香料只能远渡重洋而来,九州之内莫之能产,当年苏家大宅也珍藏了一块,祖父奉为镇门之宝,还千叮万嘱苏家子女:此香天下持者不出三块,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动。
苏青禾转身望着太子,指着金玉丹道:“殿下,此香从何而来?”
太子既疑惑又不解:“亦是友人所赠。”
苏青禾沉吟片刻:“殿下的友人必非凡人,此香天下不出三块,他却轻易赠了殿下一块。”
太子惊讶,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小小的一块香料这般珍贵呢。
苏青禾觉得蹊跷,又问他:“殿下的友人是谁?”
太子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双俊俏的眉眼水波荡漾,暗含深沉的情绪,原来太子的俊美不仅在于他的气质,也在于他出彩的眉目之间,离得越近,苏青禾越发觉得此人不同。
太子笑了笑:“门主觉得这香有何端倪?”
苏青禾正欲回答,九光阁之外惊惶声喧嚣,宫人的呼喊响彻黑夜,隐约还有府兵出动持戈奔走的声音。
苏青禾与太子觉得奇怪,便往观台上看了看,这一看不得了,只见隔着烟波湖的漪兰殿火光冲天,那升腾的火焰冲破黑夜,似炼狱凤凰的九重火,足以把一切烧为灰烬。
漪兰殿之内住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妃郭云澜!
宫人奔走相告:“不好了,太子妃寝宫走水了,快来人啊,太子妃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