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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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色变了几变。连日以来的忙碌让她没有余暇去想范瓒,此刻被他提起,她才惊觉那个人已经成了一个令她羞耻的禁忌——
范瓒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看起来,最接近于爱她的那一个;可也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最接近于杀了她的那一个。
她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感到些乏力的惘然,“范将军——我只说我要嫁他,不曾说我不会杀他;他却说要保护我一辈子,转眼便在我的酒杯里下毒。你们男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的语气是迷惑的,明明是个反问句,却仿佛还要向他求解;她没有听见他的辩驳,于是这迷惑中还混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恼怒和冷嘲,“我说过我不想再守寡了。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他娶了我,储位唾手可得,便是西凉,我也可让他们不再袭扰范国边境。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
她转过头,蓦然间,却被堵上了双唇。
她震惊得忘了呼吸,只见他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仿佛深海里落了漫天的繁星。下一刻她便觉出不适,他稍稍放开她一些,却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肩,辗转又吻了上来。
他的唇碾过她的,轻轻试探她的齿关;却在她即将开城投降的前一刻,善解人意地退了出来。
不过是刹那间事。
他自己也在微微地喘息,目光却更亮了,好像有火在烧,“您问男人想要什么?男人想要的,都是这个。”
第12章 若一梦
柳斜桥出去了。
徐敛眉怔怔然伸手触碰自己的嘴唇。还有些微妙的湿意在上面,那是被他亲密触碰过的地方,像拂晓时半开的花。她逼迫自己去回忆那个吻,去回忆那一刹那间仿佛魂魄都会因此而投降的感觉,心头却泛上了一种陌生而不讨厌的甜腻。火光仿佛在她的面容上映出了微红的晕,她不由得转过了头去,不言不语地只是盯着那已经乱掉的“沙盘”。
这不对……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嫁了五次人了,却被一个吻打乱了阵脚。她的那五个丈夫都不曾吻过她——也许他们是想要的,只是他们不敢。她熟悉他们眼中的*,却是在今日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
是那半明半暗的火光,是那难以压抑的轻喘,是那额角忍耐的汗水和温柔如动物的舔舐。可是他接着便放开了她,自己很快地走到了洞外去,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一样。
这*,让人冲动,也让人恐惧。
还好他及时地逃了出去。她不由得想。不然下一刻,她会做什么,他会做什么,他们谁也无法预料。
可是刚才的那个吻好像还压在自己的唇上,触感鲜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无视它。火还在静静地燃烧,温顺的白兔依赖地躺在她的衣角,她伸手一下一下给它捋顺了雪白的毛,心却成了一团乱麻。
***
柳先生,原来可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她越是与他相处,越觉得自己过去看待他太过苛刻。从那一晚的那个吻过后,他再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放得轻轻的,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人照顾着的。撑持着徐国这么多年,她竟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夜里需要有人暖着她,白日需要有人陪她说话,甚至连走着、坐着也需要有个人相陪——她几乎感到慌张,她有些害怕他把自己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可又好像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这个地方,再没有第三个人看到她的这副窘态。
何况她每次以为柳斜桥对她有些温柔过分的时候,再抬头看进他的眼睛,却又是一片捉摸不定的迷雾了。
她原本是一点希望也不留了的,可是他却吻了她;吻了她之后,他却又再没提起过,就好像这件事真的从来不曾发生过。
她一遍遍地劝自己说,这次是不一样的。柳先生和其他男人不一样,自己对他的感觉……也和对其他男人不一样……
深夜里,两人一兔仰天躺在洞口之外的干燥地面上,夜空中星子稀疏,弦月将冷冷银光洒遍了山岗。她偶尔侧过头来,看着他一派平和的侧脸,心头就像被小爪子挠了一下,俄而他转过头来了,她却又慌忙地别开了目光去。
她听见他清朗的笑声,耳根窜了红,手却一把拎过那只兔子,摆在了两人身子中间。
小兔子不耐地往她身上拱了拱,她被蹭得心浮气躁,干脆将它抓到了身上来。小兔子却又拱上了她的胸口,才终于安分地躺了下来。
这一下,可让她连心都有些犯堵了。可看着小兔子好不容易躺下安睡,却又不忍心再闹醒它。柳斜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纠结的样子,他过去竟不知道她的表情如此丰富。
然而下一刻,小兔子将腿一伸,徐敛眉的领口被拖开了些许,柳斜桥就笑不出来了。
徐敛眉连忙将衣衫揽好,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此刻只想把这只兔子摁死在怀里。
柳斜桥的眼神一时有些深,他不像她,在这种时刻会移开目光;他反而会愈加专注地盯着她看,仿佛毫不在意,又仿佛极其在意——她总是摸不清楚,可是最终,她总还是会朝他靠近一些。
她小心地护着小兔子,倚向他身边。他曲肱而卧,她将头悄悄靠了过去,他没有说话,她就一个人开心了起来,嘴角沁出了柔柔的笑影。
这是一份极珍重、又极缥缈的欢喜,在这几乎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人世上,她得了这样的欢喜,就好像得了一切。
她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好,他们可以不说话,发着呆看星星,她也心地安宁。
她宁愿永远如此下去。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会对着她笑,而她可以偶尔地任性。她不需要任何戒备与计算,就可以活得很好;除了每日里伤脑筋吃些什么,再没有别的人间负累。
“世子大约会来接您吧?”很久之后,他开了口。
她“嗯”了一声。
“出了这样的事,”他顿了顿,“徐公和世子想必很担心您。”
“我自有盘算。”她生硬地截住了他其它的话。此时此刻,她不想听他说这些。他却半撑着身子侧过来,看着她道:“出了这个山谷,您便是徐国的公主,整个徐国都在担心着您。”
她被他这样注视着,不自主地竟感到心虚,“不出这个山谷,我也仍然是徐国的公主。”
他的眸光一黯,“不错。”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很害怕看到他这样的神色,不由得靠近他一些,低低地道:“柳先生。”
“嗯?”他应道。
“我……”她凝注着他那浅色瞳仁里流转的星光,心如擂鼓,话音却是呢喃轻落,“我很高兴你没有走。我再不想放你走了。”
我再不想放你走了。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样的话,她若有所待地看着他,在他的表情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遍又一遍。
他不说话。也或许他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在对上她的眼神的一刻,他却避开了去。
“你救了我的命,”她深呼吸一口气,希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回徐国之后,你尽可以提要求……”
她希望他提怎样的要求,已是呼之欲出。
可是她已胆怯,她再没有说出这要求的勇气。
你会明白的吧?她望着他,眼中不自觉充满了希冀。
他始终只是沉默。
***
在被困谷中的第十七日上,徐敛眉终于收到了鸿宾的飞鸽传书。
她扯下自己外袍刺绣的一角,绑在了鸽腿上,将它送了回去。转身,便见柳斜桥一身青衣,散散倚着山壁,眼帘微垂,好像并不在看她,开口却道:“他们何时到此?”
她道:“不出三日。”
“怪不得您坚持往东走。”他低声道,“范国想必将所有军力都布在西境防范西凉,哪里知道徐国会从东边乘虚而入。殿下谋略,远胜列国。”
她看他一眼,轻轻一笑,“还不是被你看穿了。”
“世子要坐镇岑都,大约不会轻易亲征。”他道,“来的是褚将军,还是易将军?易将军与范将军有故,所以在下猜测,来救驾的当是褚将军。”
她不置可否,一手捋着兔子身上柔软的毛,却听他又道:“殿下从来不曾想过会被困在这山谷里吧?殿下总是胸有成竹,想必早已算好了今日的吧?”
他的语气仿佛有些急,她抬头,却看见他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可在下却险些以为,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她的喉咙动了动。她想说,我也是这样以为;可她知道这话不能说。
“至于那天晚上,对您的冒犯——”他开口。
她怔怔地看着他。
“是在下一时糊涂,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每一个字,安静、沉稳、平淡,就像这山谷里苍灰色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冰雪。
第13章 不复返
得知公主被骗、下落不明,愤怒的徐国世子派出三十万大军在范国境内长驱百里,兵锋直犯繇都城下;范侯大惊失色,急忙从西境撤军回援,奈何万事已晚,繇都沦陷,范侯在回师路上被突袭的西凉军所杀,夫人世子尽成了徐国的囚徒,范氏宗亲数百人俱槛车押送岑都。
范国,亡。
徐国左将军褚功明在□□前列好了阵,自己下马亲迎公主回銮。
公主走出这雪谷时,还穿着许久以前那套成亲的喜服,虽然干净,但已然破烂不堪。发暗的红色映衬着她如雪的脸颊,一双眼睛含着冷的锋芒,扫视过这漫山遍野朝她铿然跪下的千军万马。
“殿下!”燕侣鸿宾从褚功明身后奔了出来,给她披上了长袍。她的下巴往后一指,她们便看见了柳斜桥。
燕侣捧着另一套衣物走过来,低头道:“柳先生,多谢您救了公主,徐国上下都感念您的恩德。”
说完,她也将那衣袍给他披上。他一言不发地任燕侣动作,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公主的背影。
她站得很直,半个多月前受的伤似乎是彻底好了。鸿宾陪着她上了朱轮的马车,她的裙裾迤逦拖过雪地,又消失在那车门之后。
“柳先生?”燕侣在轻轻地唤他,“请您也上车,在后面。”
他安静地跟着燕侣走过去。上车坐定,马匹起行,车帘在身前晃荡,间或漏入外间积雪的光。他静了许久,才低下头,看着那从自己袖管里一瘸一拐走出来趴好的小兔子,它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他们已离开了那个安全的山谷,正奔驰向一个陌生的无边世界。他的手在新袍的玉带上摸索了一下,“咔哒”一声,玉带钩里弹出来一个纸团。
***
徐*队闻名列国,一靠纪律,二靠速度,三靠主帅。如今那盛名在外的主帅留守国都,但有公主坐镇的徐军仍是纪律严明,行进如风,她来时花了半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归去时只花了十天,这还是算上了她下车安抚路边百姓的时间。
她知道若不是范侯太过大意,徐军原不能如此轻易取胜。她三令五申,如今的范国百姓便是徐国百姓,徐国士卒不可掠取一分一毫,不然的话和敌军有何差别?而范国人渐发现这个徐国公主比之前横征暴敛的范侯好得多,乃至于夹道欢迎她的车马,也是令槛车中的范国贵族始料未及的事。
草民总是易于遗忘。柳斜桥稍稍掀开车帘,便见到公主正与路边的百姓交谈,那农夫模样的老人将怀中的枣子捧了出来,公主便笑盈盈地拿了几颗来吃。一旁的卫士紧张欲拦阻,公主却装作没看见。
她在世人面前,其实颇爱笑的。那样笑起来的她,甚至还有几分孩子般的可爱。
笑是女人的武器。他想起在那山谷溪涧中,赤…裸的她如某种男人无法抵挡的妖物,朝他笑得千娇百媚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在有意地引诱他。
但他们已经走出了那座山谷,一切也就回到了原点。她是高高在上的徐国公主,而他只是个无官无爵的卑微谋臣,他们在路上甚至绝不交谈。他必须谨慎,他知道所有被妖物惑去了心神的男子都活不下来,如果他要迎合她的引诱,他至少要保持清醒,要占据上风。
这一晚军队在范国边境上扎营。徐敛眉清点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在此处守望屯候,剩下的带回徐国。忙完大小事务时夜已过半,她走入了柳斜桥的营帐。
柳斜桥正在看书,听见声音略略抬了下眼。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戎衣,黑衣结束,外罩黑甲,凛然生威。走过去,看见他在读《吕览》,微微一笑:“先生欲做吕不韦么?”
他摇摇头,合上书,“吕不韦总不会将自己的经验写进这种书里。”
她在他几案对面坐下来,便有侍从上前斟了两杯茶。待侍从退下了,她才缓缓开口:“本宫此来,是有话问你。”
“殿下请问。”他彬彬有礼地道。
“本宫听闻,楚国半月前突然攻占了与丰接壤的芸城,丰国原本不过两县之地,芸城便是其中一县的县治,是也不是?”
他的表情微微一僵。这一微妙的变化自然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低头抿一口茶,便听见他道:“楚国十年前因内乱而元气大伤,如今倾力攻丰,大约是得知徐范结盟,内不自安,要另辟一条往西的商道罢。”
很精到的分析,她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不错,楚国当年的内乱还是因本宫而起。那你为何回范国来找我?”
他沉默了。
她看着他,男人沉默的时候,仿佛会更显出几分棱角,可又偏偏掩饰以温顺的表象。她深呼吸一口气,续道:“你回来是打算找本宫救援丰国吧?你原想回家,却发现家国危殆,才不得不求助本宫,是不是?”
“……是。”他道,“丰国位于多国交界之要地,殿下若放任楚国取丰,势必危及徐国西南。”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可她知道他是讲道理的。虽然在烈焰熊熊的范宫,在白雪皑皑的山谷,她曾经幻想过他是专程为她披荆斩棘而来,幻想过他或许还是舍不得离开她——
可是不讲道理的感情终究只能是幻想。
“可惜如今半个月过去了,丰国一半地盘都已降楚。本宫虽不怕楚国,但也不想得罪它——”她闭了眼,话音冷静地没有一丝缝隙,“最多出一千人,送你回家。你家乡所在何城,本宫可以保证夺回。”
他飞快地掠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带着毫不避讳的诧异。她承受住了,还补充一句:“柳先生不想回家么?”
“我——”他眉梢微凝,仿佛染了清淡的愁绪,“若是如此,那在下不想回家,殿下。”
“半个月前你还想向本宫借兵,而今天你却说要放弃丰国?”她紧紧盯着他。
“不是放弃。”他摇摇头,“楚国初进兵占领芸城之时尚未站稳脚跟,我回繇城找您,是因为那时候出兵丰国正好可以打击楚国;但今日楚国已攻占了丰国一半疆土,徐再出兵,就得不偿失了。”
她慢慢地道:“看不出来,你每一招还都是为徐国着想的。”
他微微欠身。
她嘴角微勾,半带着嘲讽道:“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祖国。”
他看她一眼,眼神里竟是毫无波澜。“与其救丰,不如伐楚。”他缓缓说道。
一时无人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本宫毕竟是先楚王的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