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4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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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看见它,他就忍不住叫出声来了。
敦煌绢画全部与宗教信仰有关,这幅绢画是一幅观音像,千手千眼,庄严华贵。但是非常明显,观音的面部出现了严重的扭曲,左右脸颊完全错位了!
敦煌的佛像全部都是饱含虔诚信仰画出来的,这幅观音像原本应该端严慈爱,让人见之则喜,但现在,它狰狞可怖,如同从地狱升起的恶鬼。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可能是原画的效果,那它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此时,苏进缓缓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地上的绢画,问道:“如果我没有弄错,这幅画,也应该是那位伯纳先生修复的吧?”
比利对自己馆里的事情记得倒是很清楚。他小心觑看着苏进的脸色,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是,这幅是鲍尔森·库克的作品。”
苏进闭了闭眼睛,重新又睁开,问道:“那么请问一下,贵馆修复过敦煌绢画的修复师,一共有几人?”
比利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答道:“一共三人,除了胡威尔和鲍尔森以外,还有……”
这一次,苏进没再听他把话说完。他很有些失礼地打断了他,问道:“也就是说,这是贵馆统一的修复方法,是你们一致认可的吗?”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怒气,目光一抬,眼睛里充满了闪电般的怒火。
比利回视着他,安静了一会儿后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不出问题吗?!”苏进指着地上两幅绢画,高声质问道,“这画修成了什么样子,你没有看过吗?如果看过,那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苏进真的是怒了,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凌然的气势把周围所有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更别提发声。
过了一会儿,有位华夏官员似乎开口想说什么,杜维淡淡一眼瞟过去,稍微抬了下手,把他压了下去。
段程站在苏进身后,没有直接面对他,受到的影响没有那么大。苏进说话的时候,他就紧盯着地上的绢画,疑惑地想:苏进的意思是,这是修复的问题?
绢画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上面薄薄的一层,还是下面偏厚略硬的纸张,他都看得很清楚。
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发现绢画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苏进说得没错,这的确就是修复的问题!
绢画是裱糊在下面的衬纸上的,两者结合得非常紧密,一方会受到另一方的牵制。
下方硬纸比较厚,性态比较稳定,不容易受到影响,按理来说,是一种比较理想的衬纸。
但这得有个前提——被衬的原画同样稳定。
然而,用来绘画的绢纱非常轻薄,还是有机物,本身极不稳定,极易受到外界影响。
它的伸缩性非常强,湿润时会向四周展开,干燥则会绷直收缩,会不断随着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但是,它被贴在厚硬的衬纸上,粘贴得非常牢固,根本没法自由伸展收缩。
于是,它就像一个被束缚的精灵,拼命挣扎,却难以摆脱。
最后,在衬纸“冷漠”的束缚下,它会渐渐死去,最后只余扭曲的尸骸,就像现在这样……
最关键的是,绢画的扭曲变化实在太明显了,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问题。
现在身为副馆长,对馆内人事了若指掌的比利看上去对此一无所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们对敦煌绢画的状况一点也不关心,很有可能修复过后,就没有再去检查过!
如果是别国文物,苏进看见这种情况,可能会遗憾,但多半不会这么激动。
但这可是敦煌绢画,它自从被骗卖出去以后,到如今已经流失殆尽,至今在国内再无一幅收藏。
而将它骗买到手,打着世界第一收藏条件的大英博物馆,就是这样对待它的?
错误的修复方式、漠不关心的保存,最后甚至以这种状态直接被送回了华夏展出,甚至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段程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心里也有点怒了。
我们的宝贝,你就是这样保存保护的?
这简直就是破坏嘛!
比利听到苏进的话,上前一步,半蹲在敦煌绢画面前,检视一番之后,脸色也跟着变了。
他紧盯绢画,目光连闪,渐渐平静下来,直起身子道:“苏先生,这两幅绢画现在的状态的确不算太好,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他的英语说得很慢、很清晰,说着还摊了摊手,无奈地道,“敦煌绢画本身就是非常脆弱的艺术品,又历经时光磨折,属于文物里最难保存的那种。老实说,能保存到现在这种状态,我们也是花费了很多心力的。胡威尔他们都是大英博物馆最顶尖的修复师,据我看,修复手法也非常严谨并没有什么问题,说到底还是绢画本身……”
“没什么问题?”苏进再次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直指地上绢画,“修复是看技法还是看成品?修复成这样,叫没什么问题?”
他上下打量比利,冷然道,“我倒是不知道,堂堂大英博物馆的馆长,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文物修复出了问题,要怪文物本身脆弱不易保存?!”
苏进的声音充斥在整个展馆里。
为了迎接新到来的文物,展馆被清理干净,四周除了少许展柜以外非常空旷,他的声音在四壁间来回撞击,震荡出回声。
苏进/平时温文从容,这一怒却有如雷霆,就连比利也不敢直撄其锋,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是副馆长,主管的是行政人事……”
他自己也觉得这时候说这话推卸责任很荒谬,说到一半就闭了嘴。
苏进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再次上前,半蹲下身子开始检视那两幅绢画。
看了一会儿之后,他侧过身体,杜维非常敏锐地上前,用不符合他身形的灵活蹲到苏进身边,小声问:“怎么?”
“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张万生张前辈,请他赶紧到这里来。”苏进的声音极低,但这里太安静,段程仍然听清楚了。
他不知道张万生是谁,看苏进的表情,猜测应该是一位修复大师,心里产生了一点期待。
绢画修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修坏了。那么是不是可以想办法重修?
杜维迅速点头,直起身子找人办事去了。苏进则一言不发,蹲在原地眉头紧皱,仔细看那两幅绢画,不时用手轻轻触摸或者轻捻一下,好像在感受它的质感。
他周围不远处站着查理侯爵,站着比利馆长,站着文物局和外交部的官员,个个都是有来头的人物,但他却浑然不觉,好像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文物,根本就没把所有的这些人放在眼里。
片刻后,查理侯爵那边有些骚动,有些人开始小声窃窃私语,甚至召来了中国的外交人员询问。
外交人员有些为难,又转过来问文物局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文物局的人看着苏进,一个个都只是摇头,没一个人敢擅自做出什么决定。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查理侯爵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看见苏进,一脸若有所思。
为首的都没有发话,他的手下也不好太强硬,最后两边有些僵持的感觉。
过了好一阵子,一连串脚步声突然从外面响了起来,匆忙中带着一种特定的频率与节奏。
苏进耳朵一动,这才缓缓站起,回头叫道:“张前辈。”
0833 这是怎么回事?
张万生来了。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在场这么多人,他目不旁观,直接走到苏进身边,问道:“怎么了?”
还不等苏进回答,他就低头看向了地上的两幅绢画,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着他一样。
他的目光刚一触到画面上,脸色就发生了变化,再看两眼,他陡然间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他中气极足,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里简直像炸雷一样。段程脑袋一麻,捂着耳朵心想:这老头子声音也太大了……
然而,第二声跟着又炸响了,“这是什么狗屎修法?这种狗屎修复师,也敢染指这种等级的文物?!”
比利脸色一僵。
张万生说的是中文,他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旁边的人也不敢给他翻译,但这种环境这种场合,他猜也猜得出来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张万生暴跳如雷,苏进却很冷静。
他向张万生点点头,问道:“张前辈,先不说这个,您看这画还有抢救的机会吗?”
张万生还准备痛骂,目光与苏进的接触,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了下来。
他在画边蹲了下来,一边看,一边用手捻动绢画的边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周围重新陷入了安静,张万生没有马上做出判断,苏进没有说话,令人意外的是,英方查理侯爵等人也没有吭声。
气氛有些紧张,段程咽了咽口水,往四周看了一圈,再次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张万生突然抬手,“啪”的一巴掌拍在了地上,怒斥了一声:“妈的!”
一瞬间,段程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接着,苏进一声轻叹,段程的心又跟着沉了下去,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
“怎么样,能再修吗?”杜维急忙问。
苏进摇了摇头。
“修个屁的修!用这种基本上没有伸缩性的纸,还用这种粘合剂!毁了,好好的两幅画被彻底毁了!”苏进还没有说话,张万生已经破口大骂了起来。
“准确来说,不是完全不能修。”苏进跟着开口,说得相对比较保守一点,“但就像张前辈说的,现在这两幅绢画背后的衬纸跟绢画的属性完全不合,选择粘合剂的时候也没有考虑到二次修复的情况,两者结合得非常紧密。绢画本身非常脆弱,强行剥离的话,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损害。风险之大……还不如不修。”
杜维的表情一冷,回头看着那两幅画,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也只能长叹一声,道:“这他妈……”
他咬住自己的舌头,不然脏话都要飙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查理侯爵突然发声,淡淡问比利馆长。
比利馆长有点冒汗,拿着一块大手帕擦了擦,才摇头道:“我是负责行政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胡威尔他们都是馆里的老修复师了,修复手法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他越说声音越小。
那两位修复师都在大英博物馆呆了一辈子,经手的珍品数以千计,一件华夏的文物在他们的经历里,只算是沧海一粟,甚至不值得拿出来当履历讲。
按理说,他们的修复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现在修复的结果摆在面前,有没有问题一看就明白了。
比利馆长很是不明白——一个修复师出问题还可能是疏忽大意什么的,两个人同时修出不良结果,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查理侯爵扫他一眼,开口道:“苏进先生……”
他话还没说话,苏进已经先开口了:“还有一件文物没有检查完,先结束了再说吧。”
苏进没再理会旁边的人,他离开那两幅惨不忍睹的绢画,走到另一边的桌边,拿起了上面的文物清单看了一眼。
那两排中英文名称极为刺眼地跳进了他的眼帘。
《女史箴图》。
他的目光在这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最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念出了它的名字。
他已经力持稳定,不让声音透出一点痕迹了,但张万生还是听出了什么,向他这边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而这时,苏进完全顾及不了其他了。他走到最后一个文物箱旁边,手按在了箱盖上。
女史箴图,是东晋时期顾恺之根据张华的《女史篇》画的一幅插图性画卷。
它是一个长卷,全卷长348厘米,高24。8厘米。原文12节,因此画也有12段,一共描绘了19位女性。它为绢本设色,采用了游丝描的手法,人物仪态宛然,细节精微,艺术价值极高。
现存的这幅女史箴图不是东晋顾恺之的原画,而是唐代的摹本,神韵最接近顾恺之的原画,一直被视为经典摹本。
另外在苏进所在的时代,还存在着一幅南宋时期的摹本,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相比之下,南宋这幅摹本是纸本墨色,水平稍逊,艺术价值相对就低得多了。
所以,在女史箴图原本已经佚失的现在,通常都把唐代摹本当成真品来看待。
女史箴图原画绘于东晋,推测在公元380至400年间。那时候罗马帝国还没有分裂,欧洲现代国家连出现的端倪也没有,美国的出现更是漫长时光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中国正处于魏晋时期,儒学思想受到严重冲击,“独尊儒术”的局面结束,老庄、道家、佛教……百花齐放,形成了一个精神上极度自由,思想上极度开放的时代。
所有剧烈变化的时期也是文学艺术之花绽放得最热烈的时期。
这种时代与思想的转变,让魏晋时期的艺术呈现出了全新的景象。
在此之前,中国的文学艺术慎重端严,更注重对人的内在德行的考察,注重“教化”的意义。
而从这个时期开始,艺术审美逐渐占据上风,这一特征尤其体现在了魏晋的人物画上。
魏晋时期关注女性美,欣赏女性美,并在生活上进行模仿。男性涂脂抹粉在那个时代是非常流行而且风雅的事情,在之后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非常少见的。
张华作女史篇的时候,是将它作为对当时专权的贾后的一个讽谏,因此绘的是“女德”,是想要“苦口陈篇,庄言警世”,其实主要目的是说教。
但是顾恺之在为它绘制插图的时候,却仍然展现了当时的审美情趣的变化,同时体现了他自己的美学追求。
女史箴图整幅画采用游丝描手法,用笔精细绵密、繁密无际,如“春蚕浮空,流水行地”。线条贯穿画面,使得三米多的长卷极具整体感,每一段相对独立,又前后照应,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极高。
顾恺之提出了“悟对”与“实对”的说法。
实对指的是对单个人物眼神的刻画,悟对则是对多个人物眼神与神态交流的捕捉。
因此,他不仅笔法细劲连绵,设色典丽秀润,对女史箴中每一个情节的设计以及其中人物的描绘都非常传神,达到了极高的审美情趣,放在整个时代中间来看的话,更具有独特的历史意义。
毫无疑问,出现在公元三世纪的女史箴图是华夏绘画史上的顶级珍品,即使只是唐代摹本,也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在华夏绘画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之前,它一直被收藏在紫禁城建福宫花园,慈禧太后时期被移往颐和园。
八国联军入侵的时候,它被驻颐和园的英军第一孟加拉骑兵团的克劳伦斯·K·约翰逊上尉趁乱盗走,最后以25英磅的价格卖给了大英博物馆。
可笑的是,约翰逊上尉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一举世珍品的价值,他把它拿给大英博物馆,只是想让馆员为画轴上的玉扣估价而已……
在苏进上个世界,女史箴图一直保存在大英博物馆,但是极少拿出来展览。
苏进完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他能在华夏的土地上看到它,还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