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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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深夜,时间都不够用。
珉珉有时到莫家作客,意长也常去吴家。
意长朋友知己比较多,是以珉珉老笑她滥交。
珉珉只与意长谈得来,她对这位同房同学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得罪过
她。
搬到父亲家开始觉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经旅行结婚,他们并没有机会观礼,只看到照片。
吴豫生问女儿:“你有没发觉阿姨摆脱我们松一口气?”
珉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
珉珉点头。
“同时,这位洪老大要是对她不好,我们父女俩找上门去对付他。”
珉珉觉得父亲最近的心情大有进步。
吴豫生教文科,女学生多,每个学期总有一两个放了学特别爱惜故来
找他问功课,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少年人多数寂寞而敏感,有机会同
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触,当然不会放弃。
但是找到宿舍来的,只有张丽堂。
连姨丈都知道有这个浓眉大眼身段丰硕的女孩子。
他说:“现在年轻女子多大胆。”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硕士班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很
会得打算。”
吴豫生欠欠身,“她选的题目比较困难,怕她不能毕业,只得多帮她一
点儿。”
晓非好似没听进去,“她一点儿也不适合你。”
洪俊德不语,这一点点含蓄的妒意他还可以忍受。
吴豫生叹口气,“女性不讲理要到几时呢?”
珉珉笑了,她爱听大人讲话,她从来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陈晓非问珉珉:“你觉得这女生怎么样?”
洪俊德说:“豫生的一个女学生不值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讨论。”
豫生说:“讲得再正确没有。”
“珉珉才不会喜欢她,是不是珉珉?”
洪俊德温和地对妻子说:“够了。”
张丽堂使珉珉想起一个人。
这左右大概没有人记得她了,但是珉珉对她印象深刻,这人令她敬爱
的苏伯母早逝。
其实张丽堂跟胡敏玲是两个类型。
张比较粗旷爽朗,脸容艳丽,乌发梳一条马尾巴,长长鬓脚,不,她
同胡敏玲不一样。
第一次来按铃,她看见珉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吴珉珉。”
珉珉并不喜欢陌生人与她太亲密,警惕地退后一步,幸亏张丽堂立刻
识趣地问:“我能进来等吴教授吗?”
珉珉让客人坐在客厅等。
父亲回来了,没有如常般找珉珉问她一整天过得可愉快,他与客人站
在露台上谈功课。
那位张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阳光通过簾子,射在她脸上,一丝丝的
横印似老虎斑纹,珉珉觉得她双目中有野心。
过一会儿,她的问题似获解决,珉珉听得她说:“那我先走。”
英文大学里的老师对学生都客气地称什么小姐与什么先生,吴豫生说:
“明天见,张小姐。”
珉珉客气地替她开门,她道谢,自手中一叠书内翻了翻,找出一张书
签,“送给你。”
那是一张美丽别致的象牙书签,珉珉接过,轮到她向客人道谢。
出了门她又回过头来说:“你有一双猫儿眼。”
珉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珉珉没有回答。
吴豫生向女儿解释,“那是我班上优秀学生之一。”讲完了才发觉他同
晓非一样,太过怕珉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补上一句,“我对所有学生
都一样。”
珉珉把象牙书签搁一旁。
接着一段日子,张丽堂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男同学来,那男生把她
送到门口便下楼一直在晒台上等,等得闷便扔石子出气。
参考书多,一条问题便花上几十分钟,珉珉从来不去打扰他们,但是
每次她都知道张小姐逗留了多久。
珉珉一直不出声,直到一次她父亲失约。
她到凌教授家参加他们女儿生日茶会,茶会在下午五时结束,珉珉到
六点尚在人家客厅呆等家长来接,她拨过电话回家,没人听。
天渐渐暗下来,黄昏更加带来恐惧,她一声不响,忐忑不安,暗自着
急。
凌太太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没有门匙?”
珉珉摇摇头。
“不用急,大不了在这里吃晚饭。”
珉珉不出声。
父亲从来没有失过约,她明明约好他五点。
“来,”凌太太很随和,“我带你参观我们家,这是凌伯伯书房,他是你
父亲的副教授你知道吗?你看,这些是今年的试卷草稿,大学生同小学生一
般要参加考试呢。”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亲来接你了。”
她匆匆去开门。
“果然是吴博士,”她说,“珉珉等急了。”
吴豫生说:“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时间。”不要紧。”
珉珉这时由凌教授书房转出来,静静看着父亲。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儿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没穿足衣服。
在车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珉珉直视面前,表情坚定,不露声色,装
作一个字听不到,当然也不打算原谅谁。
吴豫生忽然觉得一个小女孩变得这样尴尬,他是罪魁祸首,有什么理
由她身边的大人都要追住她来认错?
他轻轻说:“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开的话,只有浪费更多时
间,珉珉,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一直到家。
进了门回到家进卧室,珉珉并没有大力关门。
吴豫生以为她的脾气已经平息。
第二天早上,珉珉没事似挽起书包跟他上学,吴豫生莞尔,孩子到底
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还是孩子。
放学,珉珉乘校车到家门,在晒台一角看到张丽堂那个男生坐在石阶
上等。
珉珉向他招呼,“好吗?”
小生认得她,没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远,击中对面的
围墙,轻而远“啪”的一声。
珉珉问:“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坐?”
小子答:“丽堂问教授功课,我不方便在一边打扰。”
“不,”珉珉哈地一声,“我家气氛最轻松,张小姐每次都在我们家喝完
下午茶才走,她喜欢薄荷加蜜糖,不是吗?”
那小子脸色已经大变。
年轻小伙子有什么涵养,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楼下等,等的
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已经不晓得多委屈多不耐烦,但他迷恋她那盈盈眼波,
无可奈何,只得开四十分钟车来,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去,满以为她在楼上赶
功课是正经事,没想到她叫他日晒雨淋,自己却与那教授享用茶点,把他当
什么,傻瓜、小厮、司机?
那天下午阳光猛烈,珉珉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着眼,欣赏小伙子
的表情。
“上来呀,”珉珉说,“我邀请你。”
小伙子见有人同情他,益发生起气来,“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诉张
丽堂,她在五分钟之内不下来,我就把车子开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车。”
他的车子泊在一旁,是部红色开篷小跑车。
珉珉笑说:“好的,我代你告诉她。”
她咚咚咚走上楼梯,揿铃。
门一打开,珉珉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娇笑声。
有什么事值得那么好笑,奇怪,珉珉一直到了后来,都不明白张丽堂
为何笑得那么起劲。
珉珉慢慢走进去,放下书包。
张丽堂看见她,转过身来,“噫,小妹,放学了。”
吴豫生笑问:“今天怎么样,愉快吗?”
珉珉平静地说:“张小姐,送你来的那位先生说,要是你在五分钟之内
不下去,他就把车开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车。”
张丽堂几乎即刻收敛了笑容,又惊又怒。
吴豫生并不知道一直有个司机在楼下等这个女学生,也十分错愕。
张丽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个轻重,她此刻还需要这个人来回
接她,于是她站起来强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珉珉把茶几上的一叠书交还给张丽堂。
她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珉珉走到楼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张丽堂:“你搞什么鬼?”
男生:“我受够了。”
张丽堂的声音充满嘲讽:“你打算怎么样?”
男生:“以后要来你自己来。”
“神经病,人家来做功课——”
“上车!做什么功课,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贩卖生藕。”
张丽堂恼羞成怒,把手上的书摔向男朋友。
成叠书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张丽堂有点儿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终于她男朋友弯下腰去,拾起一叠笔记。
她松一口气,揩一揩眼角的泪印。
“这是什么?”小伙子大吃一惊。
“什么是什么?”
“张丽堂,难怪你天天到这里来磨,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小伙子搧着手
中文件,“你太有办法了!这是本年度英国文学硕士班的试卷!”
“你说什么?”
珉珉一直站近栏杆在看这场好戏,忽尔听得父亲叫她。
“珉珉,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连忙转过头来,走进客厅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亲斟茶给她。“张小姐走了没有?”
她答:“走了。”
吴教授讶异,“她为什么不把男朋友也叫上来呢?”
珉珉坐下来,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谁知道呢?”
吴豫生一边吸烟斗一边埋头读起报纸来。
珉珉看着天边黄昏彩霞,隔一会儿,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课。
过了两天,珉珉放学回家,看见张丽堂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父亲哭。
只听得吴教授对他学生说:“你根本不应该上这里来,今天早上在教务
室对着凌教授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张丽堂掩住脸边哭边说:“吴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张小姐,但是试卷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将它夹在我的书里,有人栽赃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经济系的同学发现,并且转呈校方。”
张丽堂泣不成声,“他怀疑我移情别恋,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
是冤枉。”
吴豫生万分尴尬,“你且别哭,喝杯冰水,冷静一下。”
“教授,我差三个星期就可以毕业,我一直是你的优异生,你难道不相
信我?”
“张小姐,幸亏试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则大家都知道你常来我处,
连我都脱不了于系。”
“教授——”
吴豫生叹口气,“张小姐,你请回吧。”他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门,
不再理会客人。
珉珉缓缓走到张丽堂身边,看着她。
张丽堂强忍悲痛,抹干眼泪。
珉珉淡淡地问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张丽堂忽然听到声音,吓一跳,彷徨地抬起头来,过一会儿她说:“不,
我要走了。”
珉珉问:“有没有人开车送你走?”
张丽堂这才发觉这小孩在调侃她,她不置信地看着珉珉。
珉珉将手自身后拿出来,拇指与食指间夹着张丽堂稍早时送给她的那
页象牙书签。
珉珉用另外一只手打开张丽堂的书,把书签夹进书里,轻轻说:“还给
你。”
张丽堂当场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这脸容清丽的小孩,过很久很久,
用极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语气问:“是你?”
珉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双手捧着书交给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张丽堂梦呓般声音。
吴豫生的声音传过来,“珉珉还不让张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尽头,拉开大门。
张丽堂身子如梦游似游出吴家,一直喃喃说:“不,不,小孩子不会这
样害人。”
珉珉在她身后关上门。
吴豫生问女儿:“她同你说什么?”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怜哪,一次作弊,永不抬头,我们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得到试卷
的草稿。”
珉珉不出声。
吴豫生惋惜地说:“而且结交一个那样的男朋友。”
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随着时间,逐渐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请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诧异,“谁教会你喝这个?”
珉珉不出声。
阿姨想起来,“你父亲有个女学生,赌,有一阵老来串门那个,好像就
是喝这种异香异气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没有事吧,好像不大来了,开头很有一点儿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
人的样子,奇怪,忽然销声匿迹了。”
珉珉没有置评。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么了?”
珉珉到这个时候才抬起眼来,雪亮的目光“刷”一声看到她阿姨心里
去。
阿姨静下来。
很明显,珉珉不愿意有人提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阿姨识趣地
顾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种威严,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势来表达心中的意思,
不消说一言半语,旁人已经知道她高兴抑或不悦,接受抑或拒绝一个意见。
许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叽哩喳啦不停他讲话,珉珉却天生有这个本
事。
这个时候,她伸出手来握住阿姨的手。
陈晓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当朋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忌惮珉珉?不复回忆了。
吴教授的宿舍又静下来。
不再听到一连串铃似的笑声,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齿微笑,她从未
试过仰起头哈哈哈,或是低着头咭咭咭地笑过,她懂得笑,但是不晓得怎么
笑出声来。
有时候珉珉对着镜子练,结果变成嘿嘿嘿,有点儿可怕,她不再尝试。
夏天总有蝉鸣,珉珉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贯
注地胡思乱想。
那时她还不认识莫意长,否则可以拉着意长一起,堕入思流中,随波
荡漾,乱发奇想。
她是个非常非常静的孩子,静得不常觉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儿小学毕业那年,吴豫生打算应聘到英国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
珉珉说:“你想跟我去,还是留在本市?”
珉珉已经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个月后就回来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暂住什么地方,阿姨家?”
珉珉笑,“阿姨早已受够我俩,不不!我念寄宿学校好了。”
她父亲沉吟一下,“你应付得来?”
“没问题。”
“那么假期到阿姨家过。”
珉珉点点头。
她就是那样认识意长的。
稍后她知道莫氏是个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众多,且不和睦,叔伯
间一共十一个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过十五岁者统统往英美念书,
意长在这等复杂的环境底下长大,自然也是个早熟的孩子,与珉珉一见如故。
她俩被安排在一间房间,珉珉推门进去,看见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坐在
书桌前翻画报,行李搁一角,尚未打开。
一见珉珉她便自我介绍,很客气但开门见山地问:“你喜欢哪张床,近
窗还是靠墙?”
珉珉自莫意长的表情知道她喜欢近窗的床,于是把行李靠墙一放,“这
张。”
意长也自珉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让,连忙说:“谢谢。”
两个人都那么聪明,当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陈晓非以阿姨的身分陪着珉珉搬进宿舍,叮嘱道:“不习惯立
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间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烦?平日娇生惯养,看你怎
生适应。”咕哝着出房视察其他设施。
莫意长笑间吴珉珉,“你母亲?”
珉珉摇头,“不,我阿姨。”
意长诧异问:“你妈妈呢?”
珉珉来不及回答,阿姨已经返来,“干净倒是很干净。卫生问十点气味
都没有,像医院似的。”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说:“幸亏你爹九个月后就回来,生活可望恢复正常。”
珉珉忽然收敛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紧张地问:“你有什么预感?”
珉珉低声说:“一看见这间房间,我有种感觉,好像要在这里住上三五
年似的。”
阿姨强笑,“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到不祥兆头上去,脸色骤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