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不慕-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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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旌沉默着抿了抿嘴,因为她日语逐渐流利并且冠以江口的姓氏,人们逐渐淡忘了她是个中国人,而研究生院的人更从没怀疑过新来的学妹其实不是一个日本人。
落旌曾以为木村廉之所以对自己严苛,是因为她既是跳级生还是中国人,而她现在才明白眼前这位医学大师拥有的胸襟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铃木噢噢地叫了两声:“神农尝百草,哦哦,这个典故我父亲跟我讲过!我的上帝,那可真的是一个很动人的传说。”
木村廉有些无语地扫了一眼咋咋呼呼的铃木,摇头叹了一口气,给落旌解剖实验那一栏打了满分,临走时还闲闲地看了一眼高桥,警告般地说道:“高桥君,自满与骄傲使人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傻小子,你若是再不努力的话,别说第一名无法超越,很快恐怕连你自己解剖学第二名的位置也保不住了。”说罢,还朝已经准备清理实验台的落旌那里看了一眼,“在医学上输给一个女孩子,可是很丢脸的一件事情。”
高桥他偏头看向落旌,眼神干净得无可挑剔,只觉得身穿白大褂的少女看起来虽然瘦弱,但却充满着顽强坚韧的力量。青年重新拿起解剖刀,对教授笑了笑,只是目光透着认真:“放心吧,教授,我会努力的。”
上完课后,护理学专业的百合子便跑到研究生院扯着落旌直奔食堂。落旌摘下口罩,对着少女有些无奈地说道:“拜托了百合子,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吃饭。”
百合子用手指了指落旌瘦弱的身板,理直气壮地说道:“落旌,再不吃东西,我真的担心下一次刮台风的时候会把你整个人卷走的。”
落旌无奈地笑:“这一点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被卷走的。”
百合子更加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你万一在实验室里晕倒了怎么办?你现在晚上睡眠不足,又不愿意吃饭,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把身体拖垮的。”她把落旌拽到餐台前,对着食堂职工娇俏地点餐说道,“麻烦这个、这个,还有那道菜也来一点。”
“是啊,木子同学,就算是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一些。”落旌端着食物跟小山一样的盘子,无奈回头便见到高桥君,而铃木已经端着盛饭的盘子准备去选位子了。却没想到,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铃木端着饭盘子杵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看着百合子。
高桥嫌弃地用胳膊肘撞了铃木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结巴说道:“同学你好,我我我是……我是木子的同学我叫铃木枫!既然都碰在一块了,不如一起吃饭吧?木子,你说对吧?”说完,铃木对着落旌一阵挤眉弄眼,恨不得马上脱口而出,求落旌答应下来。
百合子有些狐疑地看向落旌:“落旌,这个人真的是你同学吗?”
见铃木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落旌低头轻笑复又抬头:“是我的朋友,走吧,不是吃饭去吗?”
落座之后,铃木傻呵呵地朝着百合子笑,笑得一旁的落旌感到丢脸极了。落旌象征性地对百合子介绍说道:“这位是铃木,我进了研究生院后多亏他和高桥君对我的帮助。”她转过头对着仍然一脸痴汉样子的铃木,无奈地摇头,“铃木君,这是我堂妹,江口百合子。”
一碗酸梅汤被放在了自己面前,落旌愕然抬起头看向高桥君,只见青年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对铃木拿出一块手绢:“铃木君,擦一下你的口水吧。”
铃木下意识地摸上嘴角,却发现被高桥耍了,一拳擂上他的肩膀:“我没有流口水好吗!”
百合子凑过来看着放在落旌面前的汤,讨巧地笑道:“看来那个高桥君对你很上心啊,在日本,男人可不会这么关心女人。”
落旌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终是将心里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她对百合子笑道:“不过是同学之间的帮助罢了,你别想多了,我倒是肯定铃木君对你很上心。”百合子可爱地皱了皱鼻子,退了回去戳着筷子说道:“不过是打趣你几句,你便揶揄起我来了!”
此时,食堂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就连一直在斗嘴的高桥和铃木也停止了斗嘴,大家都一致地看向食堂的入口,神情里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敬畏。高桥的神情尤为复杂,似是敬佩又像是惊讶,而在那种复杂的目光里又参杂着不屑和畏惧。
落旌忍不住和百合子一同回过头,只见从入口走进来西装革履的一个男人和一个青年。那个中年男子非常高大,身上的每一处都崭新到纤尘不染,而走在他身旁的青年则手插在兜里一直低垂着眼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明明是两个普通人,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这么诡异?”落旌不解地问道。
百合子捂住嘴,瞪圆了眼睛:“亏你还是医学部的研究生,连这两个人都不知道?”见落旌仍旧一头雾水的样子,百合子败下阵来指着那两人,语气里带着崇拜,“前面那个,是陆军军医部大尉石井四郎,你连西医都不知道的时候,人家已经是微生物学的博士了!至于他身旁的那个青年——”
“那个人叫伊藤奈良,他是到现在为止,研究生中解剖学的第一把手。伊藤君不论是解剖的技巧、速度与精准都是公认的第一名,就连木村廉教授他们也曾对其甘拜下风。”高桥接过百合子的话,深深地盯着目不斜视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青年,“他是小泉教授最得意的学生,现在他已经在石井四郎的实验室给他做助手。”
落旌难得吃惊地吸了一口气:“小泉教授?那个日本的化学战之父,小泉亲彦?”
百合子碰了一下落旌的肩膀,打趣她说道:“哦,这下你又知道了?”
落旌点了点头,蹙眉说道:“我曾听过小泉教授的讲座,他的医学水平确实很高,只是他似乎有些——”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评价一位充当着战争狂热分子角色的医学大师。
高桥朝落旌微微一笑,语气平静而自然:“只是,小泉教授是日本军事医学的开拓者,本来济世救人的使命到了他那里反而变成了害人的利器。不过木子同学还请放心,那个医学怪胎还不像他老师一般对战争极其狂热,他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医学外科上,可以说在东京帝国大学中,他的外科已经不比任何教授逊色。”
“我的上帝,他们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铃木有些惊恐地捂着嘴巴,然后下一秒幸灾乐祸地笑,“高桥君,恐怕你又要被那个家伙压着风头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百合子好奇地问道,“难道伊藤君不喜欢高桥君吗?”
见百合子发问,铃木忙不迭向少女解释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伊藤奈良他这个人从来不将弱者放在眼里。很明显,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会被教授们和那位医学天才当成空气的。”说罢,他不满地撇了撇嘴巴。
高桥正彦低头一笑,笑容里带着自信:“我承认解剖学没人可以比得过那个怪胎,但是细菌学、血清学、防疫学、病理学和预防医学总不会再让他一个人独占鳌头吧。”
“也对,”铃木自信地一笑,看着另外两个人,“高桥君的细菌学和病理学一向都是数一数二,而木子同学一来就摘了细菌学、血清学和防疫学三大项的头名,我就一个预防医学总还是能保住位置的。呐,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咱们三个联合在一起,总不会比一个伊藤奈良差的。”
百合子眼睛亮晶晶的,冲铃木枫笑道:“铃木君,你好像很喜欢中国文化诶。”落旌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百合子,只见她的神情天真又向往。
落旌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百合子总觉得中国是自己从未去过的第二故乡。
见百合子主动跟自己说话,铃木枫忙不迭点头:“对啊,我的父亲就曾是国学的老师。他从前最喜欢讲中国文化,而小时候我总是听他讲那些东西,久而久之也受了些熏陶。不过,可惜了。”
百合子笑容暗了下去,眼睛盯着铃木枫:“可惜什么?”
“可惜中国在经过五四青年运动后,他们便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弃如敝屣。”铃木枫没有注意到百合子的变化,十分感慨地说道,“啧啧,从前那只雄狮在睡梦中被列强分割蚕食,也将在长眠里彻底地一蹶不振下去,真是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从女主离开中国的时间开始梳理一下:
1。1927年北伐结束,落旌离开中国跟随伯父前往日本,并开始长达五年的求学之路。
2。1932年,也就是本章的时间点,石井四郎于1930年结束对于欧洲调查德国研制细菌武器。1932年陆军军医学校内,〃防疫研究室〃设立,规模虽然小却是石井四郎〃食人魔窟〃起始的雏形。
3。1933年8月,石井四郎在东北成立细菌研究所(石井部队)。
所以对于石井四郎在日本的时间和小说中的设定,是没有冲突的。
人物科普:
石井四郎: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的创办者。以进行了人体实验,研制细菌武器而知名。(帝大研究生)
小泉亲彦:日本政治家、陆军军医中将,化学战的始作俑者。(东帝大毕业)
☆、第26章 Chapter。26雄狮长眠
“从前那只雄狮在睡梦中被列强分割蚕食,也将从此在长眠里彻底一蹶不振。”铃木君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神情,青年甚至转过头和高桥相视一笑,而那笑容里都带着明晃的嘲讽。
百合子笑容彻底没了,她气急之下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可就是觉得铃木君嘴里的中国不该是自己期待想象中的样子。说不出反驳的话,少女只能涨红着脸对铃木枫大声说道:“你胡说!”
没想到,铃木枫却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着百合子皱眉说道:“我没胡说,事实就是如此。那个古老的大国沉迷在自己的天|朝美梦里以至于落后世界大国的潮流。而他们后来的革命,看似是国家的觉醒,可也只是那些革命党人徒劳的挣扎。”
“软弱无能地将自己的国土分割给其他国家,中国人背弃的不仅仅是属于人的尊严还有属于国家的尊严;因为取舍不当全盘舍弃千年的儒家文化,中国人丢弃的不仅是自己五千年的文明,更是生而为人的信仰!依我看,中国人都已经病入膏肓笨得无可救药了!”
“不!不,你胡说!才不是这个样子!”百合子接受不了地大声叫道,她转过头像是求证般地问着沉默的少女,眼睛里带着慌乱,“落旌,他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落旌紧紧盯着自己盘中的饭菜,嘴中的米饭味同嚼蜡。铃木枫的话,让她想到了把段家从云端拽下来的三一八惨案的始末,她更想到了在段府被隔离期间她所看到的报刊,上面登载了一篇文章,而其中的两句话让她深受震撼。
一旁的高桥正彦不明白为什么百合子反应会这么激动,于是微笑举例说道:“江口同学,其实铃木君并没有胡说。在中国不管是再荒诞的事情,都会因为当政者的腐朽堕落而变得顺理成章。我隐约记得几年前有一则很有意思的消息。”青年手抵着下巴,回忆着报纸上的内容,“……我国的军队参与到中国当时的派系争斗中,军舰被驱逐到了中国的大沽口。于是政府联合了其他七国同中国的北洋政府下了最后的通牒,要求中国撤除在大沽口的国防设施。江口同学,若是按照你心里的中国,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呢?”
百合子犹豫地看向依旧沉默的落旌,抿了抿嘴底气不足地说道:“当然会拒绝啊,还用想吗?”
高桥和铃木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玩味的嘲笑。高桥似是感慨地摇头,淡淡说道:“连平民百姓学生工人都知道应该严词拒绝的事情,可是中国的政府呢?他们的政府竟然下令对游|行的学生开枪。从那以后,我便对中国不再抱有任何的期待。一个从来对自己狠,而对外族忍让的民族,是不值得任何同情的。”
……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①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一片嘲讽的静默中,落旌终于抬起眼,她看向脸上仍带着不以为然的高桥与铃木,缓缓说道:“你们也许说的对,中国是一个从来对自己狠,而对外族忍让的民族。在炮火声中,国家的尊严丢了;在变革里,就连自己的信仰也丢了。”
就像封建与民主的争斗,就像强者与弱者的角逐。
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迷茫着前路为何方,在徘徊自己到底姓氏是什么、归属的家国又是什么!
就像那些人一味地寻找追逐一个逃避的理由,却忘记了举起手中的武器去和敌人殊死一搏!
落旌眼底有明灭的水光,也有燃烧的火,看得人心都为之颤动。她端起盘子站起来,目光凄清又薄凉可是双瞳却无比明亮:“可是,一旦中国的四万万人不再沉默下去,一旦他们决定拿起手中的武器,那只长眠了多年的东方雄狮就会彻底醒过来!中国的确不值得任何的同情,因为她本就不需要同情!”说完,落旌便退后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百合子瞪了对面仍处于茫然状态的两人一眼,端起盘子也跟着落旌离开。高桥沉默不解地看向落旌离开的方向,而一旁铃木一头雾水地说道:“我们只是学医的又不是政治家,随口讨论一下中国,木子同学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何况,咱们刚才说的,本来说的就是事实啊。”
这时,一个人端着盘子坐到落旌原来的位置——
高桥和铃木连忙受宠若惊地起身行礼:“木村教授好。”
木村廉随意地摆了摆手,拨弄着盘中的饭菜:“你们俩随意就好,我也只不过是想好好吃饭,才来这里坐的。”高桥正彦眼睛一扫过去就明白了,医学院中的人大多知道木村廉教授虽然曾是大尉石井四郎的指导老师,可是却非常不喜欢石井的作风。
木村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高桥和铃木却还是握着筷子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木村廉瞥了一眼仍在望着落旌消失方向的高桥,不由得好笑,说道:“高桥同学,你就算再怎么看,人家姑娘吃完了饭也不会再掉头回来了。”
高桥勉强一笑,有些尴尬地说道:“教授,刚才你都听见了?”
木村廉扫了一眼食堂,摇头笑道:“整个食堂就听见你们这里高声喧哗,长着耳朵的人都听见了。你们以后记得,想要辩论就去选一个正常点的地方。”
铃木枫不解地问道:“木村廉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木子同学她会这样生气?刚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木村廉喝了一口汤,半响才徐徐说道:“你说得是事实,作为我们的角度也并没有错,而高桥同学你刚才所说的观点仍然没有错,只是你们说话的对象搞错了。木子同学比我想象中更有骨气与血性些。”见高桥正彦若有所思的神情,木村廉意味深长地劝道,“记得了,以后别再在那个女孩子面前谈论中国如何。如果病人生疮流脓,那么医者需要用刀划开疮体让脓溜出来,但有时,不去揭开伤疤对病人来说,反而也是一种仁慈。”
高桥皱眉,出声问道,“木子的伤疤是什么?”
木村廉反问道:“你们难道从来不好奇为何你们可以叫她木子而非江口?”
在日本,只有非常亲密的男女关系,男方才可以叫女方的闺名,然而所有人称呼江口木子都是木子同学而非江口同学。见铃木枫和高桥两人都是一副疑惑的样子,木村廉摇头失笑,他的手指湛了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写完了他朝两个人高深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