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不慕-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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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永不停歇,永不疲倦。
不知为何,落旌突然觉得嘴里很苦,哭得像吃了黄连一般。她端起瓷杯轻抿了一口,没想到咖啡的甘苦反而冲淡了舌尖的苦涩。女子面容沉静,唇畔抿着一丝恬淡的微笑:“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君闲为李家报了仇,而她也决定放下对于眼前男子的所有成见。
袁寒云苦笑了一声,心里默念着都过去了。
顿了顿,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落旌,带着风月场老手的神态,半响一笑:“你嫁人了?是跟你来的那个男人?”语气里带着袁寒云特有的三分轻蔑三分漫不经心,因为他打心里觉得那个瘦而斯文的男人,根本配不上她的。
落旌正喝着咖啡,听到他的话差点呛住,脸颊染了几丝红像是雪帕上的红胭脂:“不是。”顿了顿,她抿了抿嘴抿出一个甜蜜的笑容,补充道,“是,慕轩。”她模棱两可回答的只是第二个问题,因为若按旧式礼规矩来说,她与慕轩既无三媒六证也无媒妁之言,能有的不过只是一纸慕轩自己写的两张婚书。
袁寒云手中本来握得好好的勺子一下子掉落下去,溅起几滴褐色液体,衬得瓷器杯沿泛着柔和的光,只是勺子落在上面发出的叮铃声响仿佛寒冰,生生将袁寒云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男子手腕上价格不菲的手表毫不留情地向前走着,落旌不解地看着失神的袁寒云,只能看到他的神情在秒针走的一圈中闪过了震惊、失望与落寞。至于其他太过复杂的情绪,落旌一向不是好事的人,如今她亦是没有那个好奇心再去深究。
她听老人说,一般有美人尖的男人大多对感情执拗,只不过她并不觉得这一条能够对的上混迹风月的袁寒云。仿佛过了一个钟头那般久,袁寒云才从失神的状态下出来,看着手腕上的表,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恭喜。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能在一起。”
当年,李经方拜托袁寒云让他先行带着落旌上了离开北平的火车,然后再在旅顺码头汇合。
袁寒云当然知道落旌去了日本,也知道当那个少女离开之后,留在北平的段慕轩急得快疯了。平心而论,若他是被留下的那个人,他袁寒云绝对不会原谅那个女人。
但是没想到,段慕轩可以毫无芥蒂……甚至,最终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到了她。
落旌客气地莞尔一笑,只不过眉梢眼角藏着的那份情意假不了:“谢谢。”
“不客气。”袁寒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咖啡店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神情仓促的男人提着黑皮箱子四处找着人,最后目光锁定在袁寒云那里,朝他们走过来。
袁寒云抬了抬下巴,儒雅平眉下的丹凤眼带着三分黑帮出身的匪气与侠气。那个男人点了点头,便将黑皮箱子放在落旌身前。箱子触碰到桌面时发出闷响,看得出不算轻。男人放好后,他便恭敬地站到袁寒云的身后。
落旌狐疑地打量着那黑皮箱子,问道:“这是什么?”她打开眼前的皮箱子,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重重地关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寒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什么郁结一般,他再次抬头,朝落旌挑眉微笑着说道:“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因为你也拦不住我要去做的事情。那张通行令你收好了,是以我心腹的名义开出的,至少在维新政府的管辖区域里,还没有人敢不买我的面子。”
袁寒云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侠气和匪气,落旌看着他衣领口绣着的茉莉花这样想着,所以,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去做日本人的走狗?
“先别着急拒绝,这个世道没钱没权就寸步难行。你需要这些。”
袁寒云轻笑,“现在纸币不值钱,所以就给你银元了!只不过是两千块大洋,我送给你,那就是你的,拿去送人也罢,拿去丢掉也罢,我不会过问的。这些身外之物,我这辈子还从没将这点东西放在心上半分。”
说话之间,他已经站起身戴上手套与帽子,路过落旌身旁时停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低沉地说道:“落旌,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嗓音,不再是落旌熟悉的漫不经心,而是带着岁月打磨过后的情深且长。而说完这句话,袁寒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转身留下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落旌怔怔地看着袁寒云高挑挺阔的背影。她记得,当年她被大伯带着离开中国去日本的时候,临别之际时,他也是这样跟自己说的。她坐在这咖啡厅中看着街道上零星走过的人们,蓦地想到了物是人非四个字。
等到留声机切换了音乐时,落旌回过神来失笑地摇了摇头,提起桌上的皮箱站起身来,然而一直桌上的报纸却轻飘飘地掉了下来,上面加黑加大的字体尤其得扎眼!蓦地,落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报纸上的标题大字:
长沙会战告急,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师长叛逃,五十七师五十八师遭日军连番轰炸,损失惨重。
后背一下子冷汗涔涔,来不及多想,落旌一把捡起地上的报纸提着箱子便快步出了咖啡厅。
因为袁寒云的特许通行证,所以他们离开的时候尤其顺利。绿皮火车发出汽笛声缓缓开动,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吹得窗前女子的头发微乱。
落旌忐忑地抓着手里的报纸,目光薄凉地看着外面:正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夕阳的暖光缓缓漫过原野荒田、乡村废墟还有死城兵营,转眼一掠而过,然后便又是另一面荒芜风景。
“落旌,你也别太担心。报纸上说得太模糊,谁又说得准呢!”晕黄的车顶灯下,老林这样安慰着忐忑的落旌,“还是未知的定数,你也别自己吓自己了。”
落旌抬起头,眼瞳黑得如同凄凄夜色:“老林,你不明白……我现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捏着,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林可胜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劝说落旌休息。
火车灯灭的时候,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还醒着,只不过四下一片死寂。落旌眉目轻触,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只觉得心跳得太厉害,是呼之欲出的忐忑与不安。
而在长长的汽笛声中,落旌缓缓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等到落旌和林可胜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的时候,护工和医生都在忙着从军用卡车中抬着受伤的士兵下来。陈医生像见到了救星般迎上去:“林队长,你们总算回来了!这一次战争还没开打,便已经送来了这么多伤兵,现在怎么办?”
老林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对众人说道:“放心,盘尼西林我们拿到了。虽然量少了些,但是总比没有好。而且,其他的药品应该不日就能送达这里。”
落旌抓住一个抬着伤兵的护工,语气焦急:“现在送来的士兵,都是七十四军的?”
那护工正背着一个伤兵点头:“是的,李医生。这次湖南站场上,因为日军的轮番空炸,伤亡重大,后头还有一部分的伤兵没来得及送到!”
老林接住向后踉跄了一步的落旌,皱眉劝道:“落旌你先冷静一下——”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另一辆军车便驶进医院门口,尚未停稳那车门便被人一把打开,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将里面的伤兵抬下来迅速地送进医院。
落旌惊惶地推开了老林,眼巴巴地看着那辆军车,从车里面每出来一个人她的心就被人狠狠地揪一下,只见最后四个灰头土脸的士兵用担架抬着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而那一刻,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那担架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正是段慕轩!
“医生!医生,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张宗灵跟着担架,眼睛红得厉害,满脸鲜血地嘶吼道,“慕轩,你撑着一点!你撑着一点,咱们到医院了!”他急的抬头,青筋都爆在脖颈上,吼道,“医生呢?!都快来救人哪!”然而还没等张宗灵的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人一把推开!满脸血泪的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任凭谁也看不出那个瘦弱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落旌红着眼,仓皇地用力抓住慕轩的左手,手腕上的红绳和他的缠绕在一起:“慕轩别吓我,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老林抓住落旌,忍着怒气道:“够了,落旌你冷静一点!还不快把他送进去马上检查身体!”
落旌尖叫着想要挣脱他,可是却被老林拽得越发紧,她嘶声哭道:“你放开我!老林你放开我!慕轩他要跟我说话,他在跟我说话!你们放开我!”她满脸泪痕,而手上沾着鲜血恍如一个疯子。没人见过这样疯狂的落旌,因为她一直冷静又克制,拿起手术刀便是最优秀的医生。
林可胜皱眉,劝说道:“落旌,你是一个医生!我拜托你,理智一点可以吗?!他已经被炸得重伤昏迷了,怎么可能还会再跟你说话。”
然而下一刻,众人都纷纷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担架上的青年缓缓抬起了满是血污的左手,只是一个动作便惊呆了众人。落旌一把挣脱老林的桎梏,冲上去握住了慕轩抬着的手将脸贴上他的手掌,眼泪止不住重复:“慕轩,我在这里!阿落在这里!”
眼皮上凝结的血块让段慕轩睁不开眼睛,他使不上半点力气,指尖轻轻碰着落旌的脸颊,仔细地感受着——那是他的阿落。
青年微垂的嘴角微微扯了扯,却发现疼得厉害,只能轻声道:“阿落,别看我。”哪怕落旌早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可他依旧怕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了她。
“快来人,把他带进去!”陈医生当机立断地说道,“现在需要马上检查他的伤势。”
落旌怔怔地站在原地,而她颤抖的指尖沾着鲜红夺目的鲜血,是和手腕上红绳如出一辙的红色。半响,女子抬起手捂住眼睛大口呼吸着,而整个人颤栗得厉害——
她终于明白了,那年北平大雪天里,慕轩抱着患病的自己是怎样的感受。
就像葬身于深海的无望,可还要坚持着,去寻找崖壁上灯盏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科普:
汪伪政府于1940年3月在日本的扶持下成立于南京,汪精卫担任该政权的“国民政府代主席”及行政院院长,周佛海、李士群为主要成员,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后解散。1943年后则完全采用未经修改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作为旗帜。汪伪国民政府虽然名义上接管了原“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和“蒙疆联合自治政府”等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的辖地。
以为下一章会虐吗?哦不不会的,只要男主女主同框,咱们就放糖~~
下一章预告:
“十六岁那年,我在病房中醒来时看见你,就想着要嫁给你。”
“这人世那么多人,可让我想披上嫁衣的,不过只有一个你。”
另:
鉴于国情大家都出去玩了,咱们还是日更一章~~
☆、第66章 Chapter。65人世情长
几颗炸|弹,几乎让段慕轩一脚跨进阎王殿里。
他的额头、胳膊上全都是伤; 尤其是腿上被炸出碗大的口; 血肉模糊得不成样子,然而最凶险的莫过于炮弹碎片击穿他的头骨嵌在了大脑内部。
当老陈把这个消息告诉落旌时; 落旌只觉得那一刻天旋地转,而眼前一层层地暗了下去; 最后坠进不见光亮的暗渊。
女子踉跄地向后倒退了好几步; 手扶在桌角处勉强地支撑着自己——留在大脑里面的炮弹碎片,如果想要取出; 就要给伤患开颅。然而这里的医生心里都知道,在这种简陋的情况下做开颅手术; 无异于是把人早些带去见阎王。
落旌缓缓眨眼,不由得脱力地靠着墙壁; 而额头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往外潸潸冒着:“那; 慕轩他其他地方的伤势呢……其他的伤口又如何了?”
陈医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腿上的伤口我已经取出弹片打了针,这次还用了带回来的盘尼西林避免伤口感染发炎。现在; 护士在给他包扎伤口……只是不知道; 他能不能进行脑科手术。”
张宗灵闻言; 焦急地抓着陈医生问道:“如果进行手术,会怎么样?”众人沉默着;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于是,张宗灵又换了一种问法,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 “那如果不进行颅内手术,我兄弟他又会怎么样?”
从外面进来的老林递给了落旌一张X光片,是段慕轩的。落旌两眼发直地看着那张片子,不用太过刻意便能看见卡在慕轩大脑中的弹片。
老林看似在对张宗灵解释,实际上是对落旌说道,“如果不进行手术,除非患者自己醒来熬过去,便再没有其他办法了。而且就算他能熬过这一次,后期大脑中残存的弹片会逐渐压迫他的脑神经,轻则头痛难忍,重则……会逐渐失去视力。”林可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看向落旌,“手术的风险很大,要想清楚。”
医院中是来来往往的人,可落旌只觉得一切嘈杂都在一瞬消失,又在后一刻如同洪水涌来。她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我明白了。老陈,谢谢你。”她想,等到战争结束,她就带着慕轩去美国治疗。在美国,凭借着从前读书时的人脉,她总能给慕轩找到很好的脑科医生的。
张宗灵抓着头发,纠结道:“所以说,总之我兄弟他的一条命应该是可以保住吧!”
其他人那里还等着救治,老林带上口罩朝他们点了点头,“除了颅内的伤口,其他地方都是皮外伤。只要患者自己意志够坚定,命是可以保住的。”他走了两步,又顿了顿停下来回头对落旌说道,“落旌,我们在检查的时候发现患者的耳道严重出血,我想,很可能是□□离他很近造成……”他比划着手势,有些说不下去,但是落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落旌鼻尖发红,女子抬手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才低声说道:“嗯,老林,我明白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语气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落旌呆在外面,看着护士正在紧张地给病床上千疮百孔的人包扎着。
她离得玻璃很近,呼出的气息给玻璃盖上一层白雾,她森手擦去白雾然而玻璃又重新被雾气覆盖,周而复始的动作,可眼神却是始终如一的缱绻温柔夹杂着如烟如雾的心疼。
本来要进入病房的张宗灵见状,回头疑惑地看着落旌:“……你不去看看慕轩吗?”
因为病床不够多,很多伤员干脆躺在走廊中,因为伤痛而发出呻|吟声充斥在廊道中。
半响,落旌低下头擦干了眼泪:“请你帮我照顾一下他,好吗?”张宗灵看着她那双红得像是兔子一眼的眼睛,愣愣地点头,便见她戴上了医生的面罩和手套,转过身走开有条不紊地让护工将伤势严重的伤兵抬进手术室。
张宗灵啧了一声,青年蓦地想起落旌推开自己时那一刻女子迸发出的力量,不过只是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却仿佛有无穷的力气去扛起很多人都承受不了的重量。
因为日本人出其不意的偷袭,这一次湖南站场上过来的伤兵尤其得多。
整个伤病医院一直到凌晨三点,所有手术室的灯才缓缓地暗了下来,而每个医护人员都是精疲力竭到了麻木的状态:不知疲倦地做着手里的事情,疲惫不已地听着耳旁不断传来的呻|吟,忐忑仓皇地等待着下一场夜尽天明。
在这里,生死人命变得如同蝼蚁般轻贱。可是麻木中的人们,却不愿意放弃半点希望。
因为,这个满身疮痍的国家还没有绝望;因为,被视若蚍蜉的中国人还存活在这世上。
夜色沉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