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话西汉文景之治 作者:史杰鹏-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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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报告:“臣按照军法行酒令,刚才有个人想逃避喝酒,臣把他斩了。”
堂上诸位姓吕的都大惊失色,吕后也非常震惊,但起先已经答应了让他以军法行酒令,现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怪罪他,只好赦免。于是,酒宴在这么一个凄冷惨淡的气氛中匆匆收场。
之后刘章的威名大震,诸位姓吕的都对他忌惮有加。而朝中那些畏惧吕氏的外姓大臣也开始依附他们兄弟。
应该说,刘章这件事做得过于嚣张,按照吕后一贯的行事风格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但在吕后生前,一直没有对刘章大开杀戒,我想大概有以下几种原因:
首先,刘章的老婆是吕禄的女儿,而且夫妻间的感情应该很好。后来吕禄的女儿为了丈夫的利益,竟然干脆出卖吕氏,搞得吕氏家族夷灭,可以看出这一点。吕后如果杀刘章,吕禄碍于女儿的请求,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第二,史书记载,吕后一直把刘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应该是疼爱有加,为了一件事而把视同己出的干儿子杀掉,恐怕下不了这个狠心。从史书上看,吕后还是挺讲故人之情的,当年燕王卢绾造反,逃到匈奴,后来卢绾的老婆回汉朝面见吕后谢罪,吕后也对她很热情。因为刘邦和卢绾是同庚兄弟,吕后当年和卢绾老婆肯定也像妯娌一样亲密。这说明吕后对故人并不残酷。
第三,自从齐王刘肥险些被鸩杀之后,一直对吕氏采取巴结逢迎的态度。在献出城阳郡当鲁元公主的汤沐邑后。高后元年,吕后又割原属齐国的济南郡封侄子吕台为吕王。当时齐王不但没有表示异议,反而热情地接待吕台。至少说明吕、齐两家表面上的关系还不错,2001年,在山东章丘市洛庄(汉代吕国的古都东平陵县附近)发掘出了吕台墓,墓葬里有不少刻有齐国印记的陪葬品,都是齐王送给吕台的,可见齐、吕两国的亲密程度,这也是吕后能对出自齐国的刘章容忍的原因。 毕竟再三把人家齐国的土地割掉了,心里不会没有点歉疚之情,再杀人家刘章就不大好了。
总之,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吕后的狠毒性格还没有到达肆无忌惮的地步,否则历史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刘章和刘兴居后来成为诛灭吕氏家族的主力,这却大概是吕后预料未及的。
小章:第四集
吕后和刘氏之间的矛盾已如上述,那么以周勃为首的功臣集团们在干什么呢?很显然,他们并没有闲着,他们一直在冷眼旁观吕后的行动,但在吕后的行为还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之前,他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其实,吕后的权力一直还是比较有限的,在长安城里,以及那些汉廷直接管辖的郡县中,吕后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就像刘肥当年逃脱了毒酒之灾后,躲在齐国驻长安招待所里,担心的只是回不了齐国。显而易见,如果他身在齐国,以身后七十多个城池的实力,吕后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刘肥是刘邦最大的儿子,吕后不可能像对待赵王如意那样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吕后七年,吕后还曾经封了原来的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接着她又有点后悔,派使者追刘泽,但是命令中有个附件,说如果刘泽已经出了函谷关,就不用追了。刘泽的谋臣知道吕后可能后悔,所以劝刘泽一路急行,很快出了函谷关,使者没有追到,只好作罢。刘泽因此顺利地当上了他的琅邪王。
另外,从湖北江陵张家山出土的汉简可以看出,吕后二年颁布的《二年律令》,其中有些法律反映出汉王朝当时实际上是把关东的诸侯王国当成敌国一样看待的,律令中明确规定了诸侯王国不能随便到关东买马,不能带大型弓弩出关,进关出关必须有符节验证,出身王国籍贯的人不能和汉朝人通婚,否则就是诱拐汉朝人,要处以腰斩……
种种迹象都表明,汉朝和诸侯王国的关系非常紧张,这种矛盾将随着诸侯王的羽翼日渐丰满而变得激烈,而且对“文景之治”的产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我们在后面会详细讲述。
现在需要把目光转移到周勃等人的身上了。
绛侯周勃,在大汉开国功臣簿上排名第四。他出身于编织竹席的小个体户,生意也不大好,所以还不得不在别人办丧事的时候,靠去吹吹箫给来宾调节气氛混顿肉饭吃吃,混两个小钱花花。参加“革命”后,在楚汉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个人的脾性,史书上称之为“木强少文”,也就是说不善言词,脾气耿直。但从他做的种种事来看,又不像是那样。反之,他是一个喜欢向君主进谗言说别人坏话的家伙,陈平初次投靠刘邦的时候,得到重用,被拜为护军都尉,就遭到周勃的嫉妒。周勃向刘邦告状说,陈平到处收取贿赂,而且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就跟自己的嫂子关系不明不白。这点周勃完全是诬陷,事实上陈平跟嫂子的关系处得很不好,曾经因为不干活老在家吃白食,还遭到嫂子的谩骂,闹得他哥哥差点把老婆休了。可见周勃的心理有一点阴暗。后来贾谊得到文帝重用,周勃又嫉妒,照样和灌婴一伙人日夜说贾谊的坏话,你想想看,一个耿直的人会经常这样告别人黑状吗?
既然周勃早年这样对待过陈平,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很不好。但是他们的地位在当时举足轻重。陈平是右丞相,名义上是皇帝之下的最高行政首脑;周勃是太尉,名义上是汉朝最高军事首脑。而且,他们都是功劳赫赫的大臣,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对政治局势的影响是很大的。而吕后的几个侄子都属于周勃的后辈,战功和威望也远不能同周勃等人相比,虽然他们被封为诸侯王,究竟根基尚浅,又名不正言不顺,显然处于大大的劣势。
而牵合陈平和周勃的人叫陆贾。
陆贾是一个嘴皮子厉害得天下闻名的人物,在他嘴下,可以黑白颠倒、鱼龙混杂,要在世界上那些专制国家,他绝对是一个最合适的宣传部长的人选。他投奔刘邦以来,最常派的任务就是出使诸侯,当外交大使。可见刘邦的确善用人,能让手下各尽其能。
陆贾的功绩则有:一、曾经说服过割据岭南的南越王向汉朝称臣。二、把极其讨厌儒书的刘邦说得晕头转向,完全改变了对儒生的态度,也读起儒家著作来。这些都可见他的嘴皮子功夫,按照那时的话说,他是一个标准的“辩士”,那张嘴巴里面翻滚的舌头,只要运行起来,就像春蚕一样,吐出一根根看不见的魔线,端的厉害无比,谁要是不小心,立刻被这些魔线缚住牵着走。
有一天他去见陈平了。
陈平正在家里发呆。陆贾问:“大哥,发什么呆啊?”
“我想事情呢?”陈平说,“讲点公德好不好,别打扰我,一边玩去。”
陆贾说:“你这家伙,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头蒜,你不就是担心太后死了之后,自己没法脱身吗?”
这小子还真能猜。陈平的确怕吕后一死,大臣发动政变,把他当成吕后亲信一窝给端了。于是赶忙请教:“你他妈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既然如此,就帮我出个主意?”
陆贾慢条斯理地说:“常言道:天下太平的时候,总理的作用最大;天下危难的时候,军队领导就当仁不让了。如果总理和军队领导能够团结起来,那就没有对付不了的变故。我直说了罢,你要是想日后保平安啊,我看只有跟军队的领导,也就是太尉周勃同志搞好关系。”
陈平苦着脸说:“可是周勃同志一直不待见我啊!”
陆贾道:“切,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死要面子。说实话罢,周勃同志要是没有你的帮忙,估计将来也够戗。他虽然为人也算狡猾,但毕竟没什么文化,只知道一味蛮干,这样就不一定会成功。我看他也想跟你和好,但是他一向死要面子,不肯主动。你就大度点,何必跟这种粗人一般见识。”
这番话说得陈平比较爽,于是点了点头,鼓足勇气派人送给周勃五百万钱,说是祝贺他长生不老。周勃见陈平服软,也很高兴,于是两人一笑泯恩仇,天天在一起商量后事。
小章:第五集
对陈平、周勃的反常举动,吕后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又不敢大肆发难,因为周勃、陈平身后有一大帮身经百战的功臣,她自忖没有能力全部杀掉。要是能都杀掉的话,也不会拖到今天。眼下她又要死了,吕氏家族的人将来怎么办,真让她愁肠百结。
八年(公元前180年)的春天,吕后梦见一只黑色的狗袭击自己的右腋,然后倏忽不见。醒来之后,她心里不爽,于是召来卜者占卜,问此梦的吉凶。卜者说:“这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这让她大为惊恐,要知道,心理作用对身体的影响是很大的,于是这个女独裁者的病情日渐沉重,在这年的秋天七月辛巳(6日),终于不治,驾崩于长安未央宫。
在吕后死前,她做了几项布置:首先拜赵王吕禄为上将军,掌管北军;让梁王吕产掌管南军,而且谆谆叮嘱两个人:“我们吕氏为王,大臣们心里都很不服气。现在我马上就要死了,而皇帝又年少,大臣们可能会发动政变。你们一定要发兵严密保卫皇宫,不要出去送丧,以免被奸人所乘。”说完,吕后一蹬腿死了,遗诏命令吕产为相国,左丞相审食其为皇帝太傅。
应该说,吕后的眼光非常敏锐,知道根基不稳,而且想好了一切防卫的办法,如果吕禄、吕产能够严格执行吕后的遗嘱,肯定就安全无虞。但她没料到自己这两个侄子实在是一对草包,烂泥巴扶不上墙,终于害得整个吕氏家族通通完蛋。
话说吕后一死,吕家的人没有了主心骨,顿时惶惶不安,史书上写他们干脆聚集在一起,密谋废掉少帝刘恒,立吕产为皇帝。这个说法未必可靠,因为从后来的种种情况来看,在政治上,吕禄、吕产兄弟是一对完美无暇的活宝兼窝囊废,胆小怕事,但是人品的确不错,根本没有自立为帝的胆量和野心。也许史书上记载的他们那些罪状,都是后世史官们为了诋毁吕氏,而故意构陷的,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存在的。很多研究汉史的学者都曾指出西汉初年的历史曾经被史官刻意修改过,说明中国人窜改历史的传统可谓源远流长。
由此我们要对历史进行一番慨叹,中国的政治展示出这么一种现象:名分和个人积威的巨大功能。
吕后作为一个老妇,在当时竟然有稳定局势的巨大作用,就是仗着她的名分和个人的积威。
起初她执政的时候,也没有多大势力,卫尉郦商一句话就足以打破她的政变计划。但是靠着她皇太后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废除了郦商对宫内屯兵的领导权。在后来惠帝朝以及她亲自称制的十几年中,她把自己的威望进一步积累,逐步达到了可以左右废立的地步,而且从法令形式上正式规定了吕氏家族在大汉王朝的权力,这从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的条令中可以看出。她弃置刘邦的盟誓而不顾,赋予自己的亲侄子以诸侯王的称号,可谓肆无忌惮。但是等她一蹬腿,形势转瞬失控,昨天还威风八面的吕氏家族立刻就落到了惶恐不安、人人喊打的地步,这不能不让人慨叹人类思维自我束缚的可怕。因为,吕后的威权,基本上是建立在名分基础上的,在传统法家治下的帝国,这种名分也就差不多相当于韩非子所说的“势”。
韩非子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他强调治国,要做到“法”、“术”、“势”三者的结合。“法”是传统的法律,“术”就是选能授官以及考核的方法,也就是统治技术,“势”则指君主的地位和名分。而最后一点尤其重要,因为无论是法还是术,如果没有名分地位就无法施行。在法家的另一部著作《慎子》里有一个故事形象地阐述了“势”的概念。他说,假设有一只兔子在街上跑,肯定会有一百个人去追赶它,意图据为己有,因为这只兔子名分未定。但是市场上全是兔子,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没有对之关注的,在于这些兔子都有主人,名分已定。君主的位置也是这样,他处在君主这个位置,别人就不敢不听他的,所谓“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就是这个道理。吕后既然死了,吕氏家族其他的人不可能再拥有吕后这样的“势”,土崩瓦解也就不可避免了。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把目光转到可怜的吕氏家族身上。
虽然吕氏家族的人根本没有篡位的野心,但是他们为形势所迫,惶恐不安地想采取点措施,以对付周勃那帮功臣们,这种可能性倒的确是存在的。以他们当时手握南北军的实力,这点自卫能力也完全能够办到,但偏偏历史在这时又出现雷同的意外:消息又走漏了。
这次走漏消息的再也不是以往雷同的门客舍人,而是一个女人,也就是吕禄的女儿,史书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姓,否则她很可能会被后世人的唾沫淹死,因为她把父母宗族都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顺便讲讲春秋时候一个相似的故事以作参照。
据《左传》记载,郑国有一个叫雍姬的人,嫁给了郑国大臣雍纠。雍姬的父亲祭仲是个权臣,非常专横跋扈,把郑国国王郑厉公完全当成了摆设,郑厉公对祭仲恨得要命,可又无可奈何。而雍纠则颇得郑厉公信任,于是君臣两个决定密谋发动政变,干掉祭仲。他们的密谋被雍姬知道了。雍姬很矛盾:一边是心爱的老公,一边是慈祥的父亲,怎么取舍呢?于是她就去向母亲请教:“老妈,您说老公和老爸哪个更重要啊?”其实拿这个来问母亲,完全多此一举,怎么可能得到“老公重要”的回答?果然,她母亲说:“你傻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却有的是,随便找一个都可以当老公,但是老爸只有一个,两者怎么可以相比?”雍姬恍然大悟,马上把老公的密谋告诉了母亲。那结果自然是老公被老爸杀掉了。郑厉公听见了这件事,只好出逃,临行前气得大骂道:“雍纠那个傻逼,竟然跟女人商量这么重要的事,真他妈的死得一点都不冤。”
如果吕禄的女儿和雍姬一样把老爸看得比老公重要,那么历史就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她大概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马上把老爸等人的计划告诉了老公,也就是朱虚侯刘章。
普天下的父母看到这一段,可能都会悲观地慨叹,祖宗们“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合理性的。当然,如果他们反过头来一想,也许正因为“重男轻女”,才导致女生外向呢。这也是可能的。
一切又好像是吕氏家族自掘坟墓,如果吕后不把吕禄的女儿嫁给刘章,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吕后不把刘章放在身边重点培养,一切也可能改写。可惜,历史永远不能假设。
刘章一听,马上派人火速报告他的哥哥,远在山东相隔数千里的齐王刘襄,意思是要他马上进京夺权。刘襄大喜,立刻和他的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想打着“诛诸吕”的旗号,进军长安。但是他也走漏了风声,也许风声这个东西本来就是用来走漏的,因为风确实无孔不入,中国人把密谋称之为“风声”,真是有极高明的联想能力。
捕捉到这个风声是齐相国召平。当时诸侯国的官员中,只有相国是由汉朝中央直接委派的,只听中央的命令,权力很大,手中握有虎符,可以征发郡国兵马。而郎中令、中尉等高级官员则都是诸侯王自己委任。谁任命的自然向谁负责,总不可能向老百姓负责,除非老百姓成了选民。所以召平马上抢先发兵,把齐国王宫围得像铁桶一般。
齐王刘襄顿时傻了眼,不知怎么办是好。中尉魏勃和召平的关系一向还不错,就假装跑去对召平说:“齐王没有汉朝的虎符就想发兵,简直是